朱緹微微睜大眼,看上去有幾分吃驚,“從青鳶屍首上搜出來的,林嬤嬤認得這東西?”


    林嬤嬤怔楞著, 沒有回答。


    她決計不會認錯, 這就是小主子的長命鎖,可是小主子不認得青鳶, 更不要提送給她, 那青鳶從哪裏拿到的?


    若說世上還有另外一摸一樣的長命鎖, 那就是她兒子戴的那個!


    他還活著?


    不可能的,帶小主子逃出宮後, 她偷偷回家看過,家裏燒得隻剩幾麵黑乎乎的斷牆,聽人說一家子都燒成了焦炭, 早扔到亂墳崗了。


    當時京城混亂不堪, 錦衣衛到處抄家抓人, 她沒勇氣去亂墳崗找, 隻盼望小主子登基後追封自己的丈夫孩子。


    可現在……


    一種不祥的預感油然而生,她哆哆嗦嗦抓起長命鎖細看半天,慢慢的,她嘴唇白了。


    發暗的花紋旁邊, 新刻著兩行細小的字:世間無其人,凡塵唯青鳶。


    兩行字體不同,首行略顯粗獷,第二行字體娟秀,明顯是出自一男一女的手筆。


    無其人,吳其仁……


    林嬤嬤但覺頭“嗡”的一聲漲得老大,一陣耳鳴心跳,下意識否認道:“不可能,哪有這般巧的事,絕對不可能!”


    朱緹斜睃她一眼,似笑非笑道:“這可真是柳暗花明,我正愁線索斷了沒法查呢,來來來,林嬤嬤和我說道說道,這長命鎖有什麽來曆?”


    “吳其仁究竟是誰?”


    “我也想知道他到底是誰,沒我他早餓死了,辛辛苦苦栽培他一場,這個吃裏扒外的狗東西反過來想害我閨女!誒,你還沒說這長命鎖……”


    “這長命鎖上的字是不是吳其仁刻的?”


    “嗯,比對過了,的確是他的字。這玩意兒大概是他和那個妓子的定情物,嘖,他娘的,早知道有今天,我就不該心軟把他放錦衣衛,就該直接扔宮裏當個小黃門。”


    “朱緹!你是不是故意的?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我知道什麽?”朱緹看著她,語氣很是莫名其妙,但投過來的目光滿是譏諷,“我什麽也不知道,林嬤嬤倒像是知道很多。”


    “是不是你假造的長命鎖?”


    “真是好笑,我造這玩意兒幹嘛?你這樣激動……吳其仁是你什麽人?”


    “人呢,他人呢?他早死了啊,我回去找過的,我不信,我不信——”


    朱緹徐徐踱到廊下,高聲吩咐道:“把吳其仁的屍體抬上來。


    大雨傾盆而落,廊下好像掛起一道密密麻麻的雨簾,劈裏啪啦砸在吳其仁直挺挺的屍首上。


    林嬤嬤跌跌撞撞奔過來,直愣愣看著地上的屍體,雙手顫抖著撫上他的臉龐,細細描繪著他的眉眼,越看越像,越想越是真的。


    朱緹冷哼道:“他倒死得痛快,被朱閔青一刀砍死,算便宜他了!”


    上天好像爆裂似的一聲雷響,震得林嬤嬤渾身一顫,“什麽?是小主子殺了他!”


    “沒錯,幸好我那幹兒來得及時,才救了我閨女的命。誒,林嬤嬤,你幹嘛這樣盯著我?”


    林嬤嬤白亮亮的眼神瘋子一樣盯著朱緹,五官都擰歪了,“你早知道吳其仁的身份對不對?你怎會好心從拐子手裏救人?你找他就是為了轄製我!我可憐的兒啊——”


    “這誤會可大了!”朱緹看看她,又看看吳其仁,斜扯嘴角一笑,“原來他是你兒子,你當年怎麽就沒好好找找呢?沒準他躲在哪個犄角旮旯等著娘來呢,興許多找一陣子就找著了。”


    他連連搖頭,“可悲可歎啊,眼見母子就能得以相認,偏偏吳其仁聽信了那個妓子的讒言,枉送一條命。哦,那妓子還是你閔……的舊人,真是死在了親人手裏,死了都是個糊塗鬼。嘖嘖,你說他冤不冤呐!”


    林嬤嬤痛苦著揪著頭發,發了瘋似地發出一陣似哭似嚎的嘶啞的叫聲:“天哪!我苦命的兒,娘找到你了,你睜眼看看娘,看娘一眼!老天爺,我上輩子做了什麽孽……”


    朱緹在旁提醒道:“在這裏哭哭就算了,回府後千萬別提這事,讓朱閔青知道了,可叫他心裏怎麽過得去?你說這事鬧得,奶兒子殺了親兒子,唉,你節哀順變吧。”


    “朱緹——”林嬤嬤枯瘦的手指神經質地向前空抓著,鬢邊幾縷灰白的亂發緊緊貼在慘白的臉上,眼睛向外凸著,唇角掛著一絲血跡,惡鬼似的猙獰可怕。


    “你害了我兒!你這閹狗害了我兒!你和張昌是一樣陰險狡詐的閹狗!我當初就不該信你——”


    一直守在門口的崔應節見狀不對,急忙上前護在朱緹身旁。


    朱緹的麵色已完全冷了下來,“害你兒子的,是挑唆他的青鳶,是藏在青鳶身後的那個蠢貨,關我屁事!”


    林嬤嬤桀桀怪笑著,眼神發直,驀地狂叫一聲,胳膊直直伸著衝他撲過去。


    崔應節沒有半分手軟,甚至都沒有得到朱緹任何示意,手起刀落,狠狠劈上了林嬤嬤的肩頸。


    漫天血霧,林嬤嬤的身子軟綿綿倒下去。


    “嬤嬤!”


    淙淙大雨中,遠遠聽到朱閔青驚得變了調的驚呼聲,便見他用一種瘋狂的速度衝出穿堂,越過庭院,一把抱住林嬤嬤,慌慌張張摁著她的傷口。


    “嬤嬤,我去叫太醫,你千萬撐住!快快,來人,來人,快叫太醫!”


    朱緹沒有發口令,所有的人都沉默著一動不動,崔應節手中的刀在雨幕中泛著冰冷的光,刀尖微微朝下,卻始終對著朱閔青。


    大雨澆在朱閔青頭上,他臉上全是水,分不清是淚,還是雨。


    林嬤嬤還沒有咽氣,她極力掙開朱閔青的胳膊,痛苦地抽搐著,用盡最後一絲力氣爬到吳其仁身旁,喉頭發出一聲似哭非笑的嗚咽,頭一歪,瞪著兩隻眼睛沒了聲息。


    自始至終,她沒有看朱閔青一眼。


    朱閔青滿臉的錯愕,隨即就覺得無力。


    秦桑站在穿堂門前,出神地望著廊下,仿佛要穿透迷蒙的雨幕,許久,才無可奈何地歎口氣。


    順著抄手遊廊走到朱緹身邊,秦桑輕聲道:“這裏交給女兒可好?”


    朱緹猶豫片刻,終是點了點頭。


    一幹人默不作聲離開,偌大的院子隻剩下秦桑和朱閔青。


    朱閔青跪坐在地看著那兩具屍首,眼神木然空洞。


    秦桑站在他身側,長久的沉默過後,她說:“你怨我和爹爹嗎?”


    沒有回答。


    這樣的死寂讓秦桑難以忍受,掂掇半晌,說:“下個月我回秦家莊給我母親遷墳。”


    下半句她沒說:你可願陪我回去?


    朱閔青仿若沒有聽見,隻輕輕給林嬤嬤合上雙目。


    秦桑轉身欲走,衣角卻被他扯住了。


    她拽了一下,沒拽動。


    朱閔青垂著頭,昏暗的光影中,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


    攥著衣角的手顫抖著,手背青筋脹起,看得出內心極為不平靜,仍舊一句話沒說,隻是固執地揪著秦桑的衣角不放。


    大雨直直下了一夜,天亮時分雨勢才轉小,濛濛細雨飄搖著,霧一樣籠罩著京城。


    朱緹眼底的血絲清晰可見,顯見是夜裏也沒睡好,“江安郡王那頭昨晚來信兒了,說是十分感激你替他消去一樁禍事,想要登門答謝。閨女,你的意思?”


    秦桑連連搖頭:“免了,他一來才是麻煩。”


    朱緹一樂,瞅一眼小自鳴鍾的時辰,和秦桑叮囑道:“不早了,爹要去宮裏伺候著,給你留下一隊侍衛,有事你就吩咐崔應節。”


    秦桑笑道:“我知道您擔憂什麽,大哥或許一時轉不過彎兒來,可他絕對不會害我,您盡管放一百個心。”


    朱緹摩挲著下巴,長長籲了一口氣,“就看他這彎兒要拐到什麽時候了。”


    秦桑以為不會太久,然朱閔青辦完林嬤嬤的喪事後,一日沉鬱一日,臉上再無半點笑模樣,每天早早上衙當差,回來便關在屋子裏悶坐。


    秦桑沒有主動尋他,說到底這事也是林嬤嬤自尋死路,怨不得別人。這事她和爹爹沒法勸,隻能等朱閔青自己想清楚。


    五月漸近,秦桑準備啟程回秦家莊。


    離開京城那日,朱閔青沒有送她。


    驕陽在湛藍的天空中毫不吝惜散著熱,曬得大地炎騰騰的,熏風刮過,官道兩旁的莊稼地撲簌簌地響。


    秦桑的馬車在數十個侍衛的護送下,一路向南駛去。


    這次崔應節仍充當她的車夫,一麵敞著領子吹風,一麵笑嘻嘻說:“秦妹子,還好督主把我派了出來,不然天天對著老大那張陰沉的臉,我都怕他下一刻拿刀砍死我!”


    秦桑聞言道:“提起這事,定要多謝你。”


    “謝我?我以為你會埋怨我,畢竟督主沒下令殺她,都是我自作主張。其他人倒也罷了,林嬤嬤……老大對她感情不一般。”


    “她終究是個禍害,活著隻會讓我們和大哥的隔閡越來越深。”秦桑淺淺一笑,“你看得很透徹,主動把惡名攬了過去,怪不得我爹說你是最可靠的人,我從前真是小瞧你了。”


    崔應節嘿嘿笑了幾聲,卻又歎氣,“老大啊老大,可別把路走死嘍。”


    他們身後一處山丘,朱閔青策馬而立,遙遙望著漸行漸遠的馬車,一向挺直的腰背有些塌,臉上現出一點茫然的無措。


    烈日逐漸西沉,馬車消失在官道盡頭,他不由伸出手,摸了摸耳邊的紅寶耳璫。


    手在空中緊握成拳,朱閔青一提馬韁繩,向著秦桑的方向疾馳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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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8章


    自進入夏日, 雨水反而少了起來, 大太陽好像一團熾熱的火球掛在萬裏晴空,照得大地一片蠟白。


    黃土官道幹得冒煙,隨著馬蹄車輪碾過,細細的塵土跟流煙似地躥起來,就著一陣陣熱風直往人臉上撲,生生把趕車的俊俏少年郎弄成個灰頭土臉的泥腿子。


    崔應節呸呸吐出幾口土, 苦笑道:“老大每次出遠門辦案子總要戴麵巾, 我們幾個還偷偷笑話他窮講究,這回可知道蒙麵的好處嘍。”


    聽他提及朱閔青, 秦桑心頭猛地刺痛了下, 唯恐別人看出來, 搖著團扇掩飾般笑道:“豆蔻,趕緊給崔大哥遞水囊。累你一路吹風吃土, 這滋味可不好受,幹脆換個人趕車吧?”


    崔應節咕嘟咕嘟灌了一氣兒水,又接過豆蔻手裏的濕巾子擦了一把, 扭頭笑著說:“騎馬哪有坐車舒坦, 這不叫受累。還有二十裏地就到新樂縣城, 算算腳程正好晚上到。”


    過了新樂縣, 再有一天就能到真定,接下來隻需三四個時辰就能到秦家莊了。


    雖說對秦家莊的族人沒多大好感,然也是生活了十幾年的故鄉,想起種種過往, 高興的悲傷的,秦桑竟生出幾分近鄉情怯的感覺。


    豆蔻見自家小姐眉頭微蹙,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正想著說個笑話逗她開心,卻見月桂抻著脖子使勁往外看,便問她,“你看什麽呢?”


    月桂甕聲甕氣答道:“找大車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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