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杜光輝在下班的路上就一直考慮著,怎麽將要下去掛職的事告訴黃麗。兩年前,他要下去時,黃麗是極力支持的,那時,孩子剛上高一,學習任務輕。黃麗自己所在的進出口公司,業務也比較清淡。黃麗說:下去也好,總比癡癡地呆在部裏當個工會專職副主席好。聽說下麵的收入也不錯,而且回來後還能解決個級別。那一次,杜光輝是滿懷信心的,結果卻竹籃打水,讓黃麗好生罵了一頓。這回,情況跟兩年前比,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兒子即將高考,黃麗和原來的處長合夥開了公司,生意也逐漸的忙了。從黃麗的角度上看,她是不會再同意杜光輝下去的。


    這很讓杜光輝為難,他一直沒有對黃麗說這件事。但是,名單已經公布了。可能就是最近,他就要準備下去。省裏定事情,有時慢得出奇;但有時又快得出人意料。下派掛職這樣的事,不可能拖得很久。說不定這兩天就會開會,然後大家卷起鋪蓋,就出發。無論如何,也必須將這事情跟黃麗說了。就是吵,就是鬧,也得讓她吵去,讓她鬧騰。這總比到了臨時,再來抱佛腳好。


    杜光輝一路上想著,進了家門,黃麗沒有回來。兒子凡凡也剛剛放學。杜光輝趕緊為孩子做飯。吃完飯,黃麗還沒到家。這一階段,她外出應酬多了,經常晚上回來得晚,杜光輝也有些習慣了。


    凡凡上學去了後,杜光輝一個人坐在家裏看了會電視。不知怎麽的,心情就開始很煩。他拿出手機,撥了莫亞蘭的電話。莫亞蘭卻沒有接,再撥,手機通了。莫亞蘭說她正在外麵吃飯,有事嗎?


    杜光輝說沒事,隻是想起來就撥了。莫亞蘭笑笑,說那好,有空再聊吧。我正有事。


    杜光輝搖搖頭,這年頭,大家都忙哪。他起身泡了杯茶,手機卻又響了。是莫亞蘭打來的。莫亞蘭說晚上單位有飯局,是不是有什麽事?不行,請你喝茶吧?


    算了吧,你忙。我也隻是隨便撥撥而已。杜光輝說著,腦子閃出莫亞蘭大學時候的樣子,像一隻蝴蝶一樣。


    莫亞蘭在對麵笑了一下,杜光輝清晰地聽見了。放下電話,杜光輝一個人找出圍棋,自己與自己下了起來。這是他比較喜歡的一種遊戲。一個人,自己與自己戰鬥,也有別一種快樂。


    杜光輝平時沒有什麽愛好,下圍棋的水平也隻是一般,但他喜歡。拿起這些黑白棋子,他就有一種從心底裏發出的幹勁。骨子裏的激情,似乎都迸發出來了。黃麗說他是棋癡。當然不是指棋藝,而是指下棋的勁頭。


    一個人正戰著,門鈴響了。杜光輝有些不太高興地從棋盤上抬起頭,一看鍾,十點多了。凡凡也要下晚自習了。他趕緊開門,黃麗裹著一股酒氣,站在門邊上。杜光輝沒有說話,隻繼續出門。他要到巷子口去等凡凡。這一段路黑,凡凡騎車子,他有些擔心。


    回來後,黃麗已經倒在床上睡了。杜光輝看著黃麗,心裏想一個女人,喝這麽多酒,有意思嗎?自己洗了,也上床。正要關燈。黃麗醒了,讓他拿一杯水來,口渴。杜光輝有些不太情願地下床,倒來杯水。黃麗喝了,杜光輝說我有個事,正要找你商量。


    黃麗說你講吧。杜光輝就將下去掛職的事說了,說到一半,黃麗的酒醒了。黃麗瞪著眼睛,說:“你個杜光輝,這個時候還要下去。你也不想想,你能下去嗎?”


    “怎麽不能?再不下去,下次年齡就不行了。”


    “不行就算了,這次我不同意。凡凡要高考了,我現在又忙。你一走,誰來照顧家?何況上一次,你也報名了,還不是陪著別人出洋相?”


    “這次不一樣了。我不說了,這事就這麽定了。”


    “那不行。”黃麗坐了起來,杜光輝卻躺下去了。


    黃麗使勁拍了一下杜光輝的後背,“你要下去可以,把兒子也帶上。”


    杜光輝沒有做聲。黃麗又嘟噥了幾句,杜光輝卻發出鼾聲了。黃麗道:“窩囊!”


    杜光輝跟黃麗吵嘴,是經常性的事。黃麗脾氣燥,杜光輝倔,這樣的兩個人在一塊,不吵才讓人奇怪。吵了這麽多年,孩子也大了,誰也說服不了誰,誰也改變不了誰。漸漸地,就互相妥協了。誰都不問誰,有什麽事互相通個氣。就是對方不同意,也照做不誤。如果說這兩個人還有什麽共同的目標的話,那就是兒子。人到中年,孩子也許就是家庭三角賴以穩定的最佳法寶了。


    第二天早晨,杜光輝起床給凡凡做了早飯,黃麗一直睡著。他上班時,也沒喊她。到了辦公室,就聽見人事處張處長喊他,“杜主席,下派掛職的名單定了,你來看看吧。”


    “啊”,杜光輝進了人事處,張處長說:“昨晚上剛定的,你到桐山。”


    “桐山?”杜光輝聽到這話,著實嚇了一跳。桐山是江南省最窮的一個縣,地處大別山深處。前幾年,他曾因公去過。小縣城還沒有省城的一條街道長。一到黃昏,街上拿槍都打不著人。


    “是桐山嗎?”杜光輝又問了遍。


    “是啊,桐山。”張處長說這話時,似乎有些同情。“我剛剛到組織部那邊拿了文件。組織部昨晚上才提交省委定了的。可能他們也怕有變化,連夜把文發出來了。”


    杜光輝拿著文件,又看了下,自己的名字後,是:“任桐山縣委委員、常委、副書記。”他再往下看,簡又然到了湖東,也是副書記。但是,杜光輝卻感到自己的背上被什麽刺了一下,疼痛得厲害。


    一個桐山,一個湖東,宣傳部兩個下派掛職幹部,正好將全省最好和最差的兩個縣包了。


    杜光輝沒有說話,臉色不太好看地出了人事處,在走廊上,正碰著簡又然。


    簡又然問:“文件看了吧?”


    “看了。”杜光輝冷冷地回答著。


    簡又然說:“桐山雖然遠點,可是那是省委書記的點。要是被書記注意上了,不就……”


    杜光輝已經開始走了,簡又然隻好笑笑。簡又然前兩天去了一趟北京,專門把那個寫字的老書法家找到了,硬是讓老人家在字上加了“歐陽傑部長雅正”幾個字。當天晚上,他回到省城,就到歐陽部長家裏,將這張字送了出去。歐陽部長自然是很高興,這麽雅氣的事情,也十分適合歐陽部長的性格。歐陽部長看了字,連聲說好,“遒勁有力,筆力雄渾。”歐陽部長指著字,說:“不愧是大家啊,大家!”


    簡又然看著歐陽部長高興,自己心裏當然也是快樂的。但是,看著字被部長放到了書房裏,他心裏也多少有一些心疼。


    歐陽問了問簡又然下派掛職的事,說不錯,年輕人嘛,就要下去鍛煉。簡又然趁機說自己想到湖東,可是組織部那邊不一定能同意。歐陽部長稍微想了下,就抓起電話,給組織部分管部長說了一通。事情自然是辦妥了,從歐陽部長家裏出來,簡又然突然產生了一個想法:也許自己也會有這麽一天的。他好像看見權力的光芒正在向自己展開,那麽炫目,那麽耀眼……


    既然下派的事情正式定了,而且按照要求,下派幹部要在一周內到下派縣報道。簡又然和杜光輝都開始做一些下去前的準備工作,包括工作的移交,一些手頭事情的掃尾。趙妮望著簡又然,冷不丁問:“下去了,怎麽見呢?”


    “想見就見吧”,簡又然笑道。


    趙妮輕聲說:“能到湖東去吧?”


    “那不行。”簡又然低著頭把筆記本放到抽屜裏。然後出去了。


    趙妮搖搖頭,眼神裏突然有了迷茫。


    杜光輝沒有什麽東西可收拾,他一個人呆坐在辦公室裏,其它一些同事不斷地來跟他談談下派的事,說到桐山,大家都說雖然那裏艱苦,可是那裏也容易做工作。下派掛職,不就是想做點事?杜主席到桐山,說不定會做出改變桐山麵貌的大事呢。


    杜光輝隻是苦笑,桐山離省城就是坐小車也得五個小時,差不多等於跑到了外省。而且,道路崎嶇,基本上是山路。桐山雖然是省委書記的扶貧點,這些年,縣委書記好像都提拔了,但下派到那裏的幹部,似乎沒聽說有多少安排得好的。要是黃麗知道杜光輝被下到了桐山,說不定又要吵一通了。


    “老杜啊,你還是太老實了,太倔了。你看人家簡又然……”宣教處的蔣處長歎道。


    杜光輝沒有回答,蔣處長說簡又然找了幾乎所有的部長,還找了組織部,不然,“他憑什麽到湖東?不就是個辦公室主任嗎?”


    想想也是,都是平級的,又是一個機關的,一個到湖東,一個到桐山。這安排,多少有些刺眼。王化成副部長看到後也說,組織部這是調我們宣傳部啊。你吃了一口好的,就得搭上一口最差的。


    可是,憑什麽這最差的,就得是杜光輝的呢?


    杜光輝想著心裏惱火,卻無處發作。他打電話給莫亞蘭,莫亞蘭也跟著歎氣,說中午過來吧,我請你吃飯。


    “那就不了,還有孩子呢。”杜光輝謝了。


    快到下班時,湖東縣的書記李明學帶著一大班人來了,他們大概是聽到了風聲,說特地先來看望看望簡書記。這讓杜光輝心裏更不是滋味,他幹脆提前一個人走了。


    簡又然握著湖東縣委書記李明學的手,說:“馬上就要成為李書記的兵了,還請李書記多關照啊。”


    “哪裏?你到湖東,是組織上對湖東的支持啊。你是省委宣傳部的人才,到我們那兒,是充實班子力量,是充實力量哪。”李明學哈哈道。


    簡又然也哈哈了一番,又去請王化成副部長中午作陪。丁部長正好也在,簡又然也請了。有兩個副部長來陪,這顯然是很少有的規格。李明學坐在主賓位置上,一看這陣勢,似乎也有些激動了。


    其實,簡又然和李明學也打過交道,當然是工作上的事。簡又然的妻子小苗老家就在湖東,不過她老家裏已經沒什麽人了,都在省城。喝酒時,簡又然特地把這點提了出來,說:“我多少也是半個湖東人,這次到湖東去工作,也算是回到家鄉啊。”


    李明學端著杯子,“簡書記這樣說,我們高興哪。說明簡書記心裏早已有了湖東,有了湖東人民哪。來,我先敬你一杯。”


    王化成副部長插話說:“李書記啊,又然可是我們部裏最得力的處幹,到了湖東,你們有人才用了,我們可舍不得啊。”


    “再怎麽著,不還是你王部長和丁部長的人?兩位部長放心,好鋼會用在刀刃上的。”李明學說著,讓其它人也都敬了兩們部長和簡又然的酒。


    吃完飯,時間還早,兩位部長先回去了。簡又然拉著李明學的手,說去喝點茶吧,也休息休息。


    李明學笑著打了個酒嗝,說:“也好,聽又然書記的。”


    一切都進展得十分自然,就連李明學對簡又然的稱呼,也由簡書記變成了又然書記。簡又然特地點了最好的碧螺春,喝著茶,自然就聊到下派掛職的事。簡又然說:“對基層工作我很不熟悉,將來還要請明學書記多批評。”


    李明學哈哈一笑,既向對簡又然又向是對其它人道:“掛職嘛,我理解不就是到下麵轉一圈嗎?對於你們,下去走一回,獲得回來提拔的資本。對於我們縣裏,我們需要你們這些掛職幹部啊,你們在省裏信息靈,路子熟。你們到了縣裏,就能為縣裏解決很多重要問題啊。特別是又然書記,從宣傳部這樣的大門頭子裏出來,更是了得啊!”


    “這還不得靠明學書記和大家將來支持。”簡又然這話說得真誠。


    茶喝到快盡時,下午上班的時間也到了。李明學他們還要到財政廳去,李明學問財政廳又然書記有熟人吧?簡又然說有倒是有,一個大學同學。李明學問是誰。簡又然說是琚豐。李明學笑道:“我就說又然書記厲害,我們正要找琚豐。他在預算處。既然都認識,就一道走一遭吧。”


    簡又然也不好推辭,眼看著就要到湖東了,李明學不過是提前了一點行使他書記的權力罷了。簡又然給辦公室打了個電話,說自己有點事,就陪著李明學到財政廳了。


    這天下午,杜光輝沒在來上班。原因很簡單,還是因為下派掛職的事,他和黃麗狠狠地吵了一次,黃麗在氣頭上將他的臉給抓破了。中午下班到家時,黃麗還在睡著。凡凡回來後,正要吃飯。黃麗的手機響了。是公司裏那個原來的處長現在的經理胡平。黃麗接電話時低低的壓著的聲音,本來就讓杜光輝有些不快活。黃麗又拿起包準備出去,說中午在外麵吃了,這讓杜光輝火上來了。他搶了黃麗的包,用勁地砸到了沙發上。黃麗瞪著眼睛,問:“杜光輝,你這是……你不想過日子了,是吧?”


    “我想過日子,可是,我沒見過你這樣過的。不就是一個什麽公司吧?還不知道搞些什麽名堂呢?”杜光輝一上氣,話也有些偏了。


    黃麗的臉馬上紅了,上前來就抓住杜光輝的衣領。杜光輝擋了一下,正好碰著黃麗的胳膊。黃麗的手便上來了,杜光輝的臉上立馬就出現了三道血手印子。


    黃麗也驚呆了,站在那兒,不說話。杜光輝到鏡子前照了照,三道印子,清清楚楚的。黃麗說:“我真不是有意的。”杜光輝哼了聲,一扭身到了書房,然後嘭的一聲關上了門。


    下午,杜光輝自然是不能上班了。這個樣子到單位,還不讓人家笑話?他一直睡到了天黑,兒子回來後,他才起床。黃麗還是出去了。兒子說:“爸爸,你要下去掛職了吧?”


    杜光輝問你怎麽知道了?兒子說我不是小孩子了,你們說話我都聽見了。你下去吧。我一個人行。


    杜光輝看看兒子,兒子雖然才十六歲,但是個頭比他還要高些了。兒子臉上一臉的粉刺,在燈光下發著青春的光澤。


    “真的,爸爸,我一個人能行。媽媽現在公司裏忙,我也知道。我都十六了,我會管好自己的。你放心地下去吧,不然,你心裏不痛快。”兒子這話,讓杜光輝的心緊了一下,他差一點要上去抱住兒子。但是,他沒有動。說:“謝謝凡凡,爸爸其實也是很想做點事的。我會安排好你的。”


    兒子上晚自習去後,杜光輝跑到小區邊上的浴室裏,好好地泡了個澡。他喜歡浴室裏的這種氣氛。大家都赤條條的,無遮無掛,一派真實。這些赤條條的人,在一起說些生活中的事,雖然大都是些牢騷,但是這些牢騷發得實在,不像機關裏說話,總是遮遮掩掩,半明半暗的。泡好澡上來,他到休息室坐了會。幾個老工人模樣的人,正在說現在的腐敗。說怎麽辦呢?你看昨兒晚上電視上又報道了市委書記都被雙規了。中央也是下了真功夫的,怎麽下麵總是不幹淨呢?這些老工人邊說邊急,杜光輝聽著突然想起了一句名言: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


    其實,杜光輝也是很熱血的人。曾經他也很想紮紮實實地做一些事的。可是,大學一畢業,分到機關後,他很快發現,他的熱血幾乎是一無所用,甚至成了衝動和不成熟的代名詞。到了三十五歲,當他還隻是一個科長時,他忽然明白了。他知道自己再不能這麽熱血了。從那以後,杜光輝成了一個冷冷的人,不問事,有事就做,沒事就看報。事不關已,高高掛起。你別說,這一招果真湊效了。不到兩年,他提了副處;再後來,莫名地變成了正處級的工會專職副主席。在機關的過程,就是一塊石頭不斷打磨的過程,也是一個人逐漸默認規則、逐漸進入規則直到適應規則的過程。在這過程中,許多人變成了機關人這樣的一個群體,而個性化的人,卻越來越少了。


    蒸騰的熱氣中,杜光輝想到了簡又然。簡又然到部裏來,比杜光輝遲得多。可是,在杜光輝提副處時,簡又然已經穩穩地幹了兩年副處。杜光輝提正處,簡又然早當了辦公室主任。辦公室在部裏是核心部門,簡又然總是比杜光輝快一拍。這次下派也是,他到了桐山。而簡又然卻到了湖東。也許將來回來,簡又然又早早地跑到仇的前頭去了。論能力,杜光輝覺得自己並不比簡又然差。隻不過簡又然更加圓滑些,說句不好聽的話,就是上托下壓。對上,是孫子;對下,是爺爺。


    簡又然這種處事方法,在部裏一般幹部中,是經常讓大家不恥的。可是領導喜歡,就連歐陽部長也很欣賞簡又然的辦事能力。而且,杜光輝發現,現在部時裏這樣的幹部越來越多了。背後說起簡又然時,個個一臉鄙薄;可是,在當麵,誰都在往簡又然哪個方向靠攏。從內心裏,杜光輝也是對簡又然不太以為然的。可是,現在,當他們兩個人都同時出現在掛職這樣一個大背景中時,他覺得自己其實,也還是要好好地揣摩揣摩簡又然的。


    大概是熱水泡了的原因,臉上的抓痕,不那麽突出了。杜光輝照了照鏡子,想明天可以去上班了。還有些事要交待,包括乒乓球聯誼賽的事。他還要到凡凡外婆家去一趟。凡凡的外婆就住在西城,離這兒也就兩站車程。可是,平時他們很少來往。但這回不行了,他要去說一聲,既算打招呼,也請外婆多照看照看黃麗母子兩。重點是凡凡,他怕黃麗老是不在家,孩子一個人吃苦。


    下到桐山,那麽多路,最多也隻能一周回來一次。而且聽說縣裏有時工作並不是按照正常的情況進行的,遇到突發性的事情,也沒有星期天什麽的。那樣,他回來就更少了。凡凡雖然懂事,但一個十六歲的孩子,畢竟還是孩子。杜光輝想:下去之前,他還是要和黃麗好好談一次,讓她多安排點時間陪孩子。


    第二天,杜光輝到辦公室,簡單地收拾了一下。他怕別人看見他臉上的抓痕,可是,一上午也沒有人說。下午,組織部通知下派掛職幹部要盡快到位。部裏決定第二天就由王化成副部長和丁副部長,分別送簡又然和杜光輝到湖東和桐山去。


    晚上,杜光輝又和黃麗談了一次。這一回,黃麗沒再說什麽了。隻是黑著臉。杜光輝也歎氣。五年前,他們鬧得準備離婚時,黃麗也是這樣子的。那一次,是黃麗不肯離。並不是因為杜光輝有什麽外遇,或者其它的原因,而是杜光輝覺得跟黃麗沒法過了。他提出離婚也是在一次喝醉了之後。酒醒過來,他沒覺出什麽不好,就一直堅持了。最後這事鬧到了部裏,婚沒離成。杜光輝還為此受了一頓批評。現在,如果讓杜光輝再而離婚,他是不幹的了。凡凡大了,而且這五年來,他已經更加習慣了。婚姻嘛,其實都是這樣。不都是過?離了,還得再來。他有時甚至為自己當初的想法感到可笑了。


    部裏舉行了簡單的歡送會,歐陽傑部長因為省委常委會,沒能參加。簡又然和杜光輝都說了幾句。簡又然說感謝部裏給了自己一次機會,他一定好好地幹點事,不負眾望。杜光輝則隻說了一句:“既然下去了,就幹吧。反正兩年,也還能幹點事。”


    王化成副部長和人事處的吳處,送簡又然。丁部長和人事處的張處,送杜光輝。一出省城,兩輛車子就走上了不同的方向。杜光輝他們的車子駛上了國道,頭兩個小時,路還是很好的。到了第三個小時,進入了山裏。一個接著一個的拐彎,一個接著一個的山坡,張處長開始暈車了。丁部長笑著道:“你們年輕人哪,想當年我就在這個地區工作,每周都要下來一兩次的。桐山少說一個月也得跑上一次。可你們……”說著又向著杜光輝,“光輝啊,這裏條件艱苦啊。好在是掛職。掛職嘛,就是有事就問,沒事別問。問多了也不適合。”


    “是吧?”杜光輝回答道。他雖然沒有嘔吐,可是胃裏也是很難受的了。


    司機小徐接話道:“以後杜書記還有得走這山路呢。兩年哪,少說也要走上個五六十次吧。”


    五、六十次,杜光輝聽著這數字,心裏不禁有些發怵了。


    又顛簸了一個多小時,車子終於進入了一小片盆地。杜光輝知道桐山縣城到了。山區都是這樣,集鎮和縣城都座落在盆地之間,依水而建,三麵或者四麵環山。乍一看,是一個寧靜無比的所在;可是,住久了,就發現這是個螺絲殼裏的道場,做來做去都是一個樣子。桐山縣城不到三萬人口,早先年杜光輝來時,縣城裏隻有一縱一橫兩條街道。現在也許擴大了些,各地都在發展,桐山多少也是省委書記的扶貧點,按理說發展得比別的地方更應該快些的。


    杜光輝一路上注意過,手機在很多地方都沒有信號,原因是山太高了,信號塔沒有覆蓋到。


    車子進了盆地,再走了約莫十分鍾,翻地一道坡,再轉下去,縣城突地就現到眼前了。丁部長歎道:“變了些啊,大了。”杜光輝也從車窗向外掃了掃,縣城的房子已經抵到了四圍的山腳下。這完全符合全國各地大建設大開發的整體思潮。杜光輝想;接下來,我就得要這裏開始新的生活了。等待他的,又會是些什麽呢?


    沿著城中的最直的一條街道一直往前,車子緩緩地駛進了桐山縣委大院。這是一幢很氣派的市委大樓。杜光輝抬頭一看,足足有十五六層。在這小縣城中,就像一隻鶴,與眾不同地立著。縣委辦公室的葉主任已經在等了,說:“林書記正在開會,丁部長,杜書記,我先下來接你們。”


    “好個小高啊,我來了,還……”丁部長是林書記的老上級,剛才在車上丁部長就說過,他當地區專員時,林書記是當時地委的秘書。


    “他馬上就過來。我們先上樓喝茶吧。”葉主任客氣道。


    這個時候,杜光輝才開始打量了一下葉主任,這個人四十掛邊,頭發卻很少。一雙眼睛裏一看就有簡又然那眼睛裏的光澤。杜光輝笑了笑,他感到身上一陣冷。畢竟是山裏,溫度比省城低多了。他打了個顫抖,趕緊跟著丁部長,往樓上走了。


    剛上到三樓,就聽見一陣哈哈的笑聲。


    “老專員過來了,有失遠迎,有失遠迎啦!”隨著聲音從樓梯角轉過來的是一位個子高大、皮膚黝黑的男人,接著道:“還有杜書記,歡迎啦!”


    “哈哈”,丁部長笑了聲,說道:“小高啊,不記得老專員了吧?如今也有架子了。是吧?”


    林書記趕緊過來拉住了丁部長的手,“我有什麽架子?就是有,也不能擺給老專員看哪。要是有點,不還是跟您學的。”


    “你個小高,不,林書記”,丁部長搖搖頭,拉過杜光輝,介紹了一遍。林書記又握著杜光輝的手,“歡迎啦,歡迎!我們桐山是個窮縣,能迎來杜書記,是桐山的大喜事。就是條件苦一點,有些委屈啊!”


    “這倒沒什麽。既然下來,就有準備了。”杜光輝倒是實話實說。


    “啊哈,那好,那好啊!”說著,林書記和丁部長一行人就到了會議室。大家坐下來,林書記說老專員來了,杜書記也來了,我就把桐山的情況簡單地匯報下。說著就拉開了。杜光輝不斷地聽到一些數字,聽到一些百分比。更多的是聽到礦山兩個字。他以前也知道:礦山是桐山的主導產業,在桐山縣級經濟中所占的比重,達到了百分之七十以上。可以說,桐山的經濟就是礦山經濟。


    “這幾年我們的形勢正在不斷向好的方向發展”,林書記喝了口茶,抬頭望了下開花板,“能源緊張,我們的煤市場就看好啊!桐山除了煤還有什麽?沒有了。有人說我是煤書記,我也覺得沒什麽不好。隻要經濟發展了,白貓黑貓,都是好貓。”


    丁部長笑著插了句話:“我看你是煤書記啊,人也黑得像煤一般。哈哈。”


    杜光輝看見林書記的臉色稍稍變了下,很快就恢複了。


    中午,按規定本來是不準喝酒的。但是,林書記說老專員來了,杜書記又來報道,焉有不喝之理?政策是人定的,政策就得人性化。無酒不成席,無酒也不成敬意嘛!


    杜光輝很快醉了。他來來回回地喝了大概七兩白酒,頭開始昏沉沉的了。在他醉倒的最後一刻,他隻聽見丁部長說:“光輝啊,到了縣裏,以後這樣的喝酒可是最基本的水平啊!還得悠著點。”


    林書記在旁邊笑,說道:“杜書記是打埋伏吧?不過到了桐山,酒量我是必須要知道的。老專員,你說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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