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像一個真正的母親那樣,除了喂奶,昶兒的一切起居,幾乎都是她親力親為,從不假手他人。


    這日午間,她正一麵給昶兒讀詩書,一麵哄他睡覺。殿門的簾子忽地一掀,卻是司馬衍行了進來。


    身為一名有誌向的國君,司馬衍每日裏的事情多得理不完。他現在的身子又不好,數次嘔血讓他的麵色更顯蒼白,身材也更顯消瘦,無憂聽宮人們私下裏說,這段日子以來,都是那庾柳知在偏殿裏照顧著他。


    不過,司馬衍通常都是在傍晚過來瞧她和昶兒。現下他應是才下朝不久,這個時間過來,難道是有什麽意外的狀況嗎?


    無憂起身行了一禮,心中剛好思索一番,神色裏自然而然地就帶上了一絲警惕。


    司馬衍揮了揮手,示意無憂坐下。而後,他慢慢踱步到昶兒的小床邊,待見了兒子那雙烏亮亮的大眼,他微笑道,“你在哄他睡覺?”


    無憂點了點頭,“陛下...?”


    司馬衍把邊上的坐塌拉了過來,溫聲道,“你先哄他睡吧。我不打擾你們,你當我不在這裏就好。”


    無憂遲疑地望了他一眼,而後點了點頭,她用吳語繼續向昶兒道,“...昔別春草綠,今還墀雪盈。誰知相思苦,玄鬢白發生。”


    說著,她又向昶兒含笑道,“昶兒你聽,詩歌裏的這對夫妻有多麽可憐,他們年少時在楊柳青青春日裏分別了,可待到冬日裏重逢時,他們兩個卻成了兩鬢斑斑的華發老者。”


    昶兒哪裏懂得意思,他隻是單純地聆聽韻律罷了。見無憂的說話聲停了,他眼睛眨眨,小嘴立刻彎了起來,“嘻嘻”地笑了。


    無憂也是笑著把他抱進了臂彎裏,而後她起身繞地,輕輕拍著昶兒的背,柔聲道,“等我們昶兒長大了,一定要做個既守時,又一心一意的君子。”


    司馬衍愣了一下,卻聽昶兒吃著小手,“啊啊”地叫了兩聲,仿佛疑惑似的。


    無憂繼續道,“守時,就是和妻子約定好什麽時間回來,便是中間曆經了千難萬險,也要在那個時間回來。”


    “一心一意,就是娶了哪個便隻專心愛哪個,終其一生也不能見異思遷。明白了嗎?”


    隻聽昶兒歡快地叫了兩聲,聽起來高興極了。


    ... ...


    司馬衍訕訕地摸了摸鼻子。


    被暗暗地譏諷了一道,他可絕沒有昶兒這麽開心。


    無憂方才念得,是吳地盛行的《子夜四時歌》中的一首。這是一組歌頌男女之間愛情的戀歌,既是歌,便有調,自然也能唱出來。


    司馬衍心下一動,隻見那女郎長裙曳地,肚子凸起,螓首微垂,修長的脖頸彎出個溫柔的弧度。


    她那紅唇裏還低低地哼出這吳地的婉約歌謠...莫說是昶兒了,司馬衍覺得他自己的神思也是一瞬恍惚,幾乎都要隨著那歌聲睡了過去。


    迷蒙之中,他似乎看到杜陵陽抱著昶兒,母子倆正對著自己笑...


    他模模糊糊地喊了一聲,可歌聲一停,眼前的幻境頓時消失了。司馬衍乍然一驚,睜開眼睛,卻見無憂隔著遠遠地站在他的對麵,很是戒備。


    她的臂彎裏是空的,司馬衍忙向側旁望去,隻見昶兒已經躺回了自己的小床上,呼呼地睡著了。


    “陛下今日突然來此,是有什麽事情嗎?”無憂聲音淡淡,同他說話時,完全失了之前對昶兒的關懷和耐心。


    司馬衍歎了口氣,他撐著站起身來,默默地一路行到無憂麵前,這才站住。


    無憂能感覺得到他落下來的視線,可她自覺與司馬衍想看兩相厭,是以,她斂下眉眼,做出一副格外有禮的順從恭謹狀。


    少傾,司馬衍開口了,“你教給昶兒的,都是些什麽東西?”


    “隻是《子夜四時歌》而已,吳地的男女老少都這樣唱,調子好聽,歌也好記。”無憂道。


    一句問話而已,明裏暗裏卻是交起鋒來。


    “...”司馬衍揉了揉自己的眉心,“我以為你會教他《詩經》。”


    “我當然會教,但不是現在。”無憂認真道,“昶兒是未來的國君,他肩負著整個晉廷的命運,所以我不能隻教他陽春白雪,卻不教他下裏巴人。”


    見司馬衍無言以對,無憂心中小小地愉悅了下,可她的麵容仍是端著的,“陛下來此,就是為了和我探討如何教導昶兒嗎?”


    “如果陛下不滿我的方式,不若盡早把我...”


    “遣回家去”四個字還沒出口,司馬衍就打斷了她的話,“不,你教得很好。有你教他,是昶兒之幸,也是...朕的幸事。”


    無憂不屑地撇了撇嘴。


    司馬衍有點頭疼,他緩緩道,“其實...我來,是因為今天在朝堂上獲知了一條重要的消息...”


    腹中的胎兒驀地一動,無憂猛地掀起眼簾,一雙眼睛裏迸射出灼灼的光芒,“...是關於他的消息?”


    司馬衍點了點頭,他停了一下,道,“我來,就是為了告訴你這個消息的。”


    可他停了一下,語氣一轉,又道,“但在那之前,朕要你親口對朕發個誓。否則,我不止不會告訴你,更要把你一輩子都鎖在宮裏!”


    ....先前都是“我”,現下突然又改成了“朕”。司馬衍雖不入流,那帝王心術卻是學了個十成十,該到談價碼的時候一點兒也不含糊。


    但無憂在他這句話裏,掌握了一個至為關鍵的信息。


    她蹙了蹙眉,便利落應道,“好!你說吧,究竟是什麽事?”


    司馬衍緩緩道,“難得昶兒和你投緣...朕要你發誓,以後無論發生什麽樣的事情,你都要護著昶兒的性命,要他平平安安地度過此生。”


    “朕還要你,如今日所言那般,以後好生教昶兒讀書,讓他長成一個明君。”


    無憂愣了一愣,她猶疑道,“陛下,保護昶兒、教導昶兒...這些,都應是你的職責吧。臣婦何德何能,能擔得起這樣的重任?!”


    司馬衍的瞳子湛了湛,用力沉聲道,“朕說你能,你就能!”


    “你還不發誓,是不想知道桓崇的消息嗎?!”


    無憂被他唬了一怔,她心下一轉,隻得按照司馬衍的要求,依言對天發了個重誓。


    聽她說罷,司馬衍這才終於舒展開了眉頭,他點了點頭,像是放下心中一件大事似的,“無憂,記得你今日同朕、同天地之間許下的話。”


    說著,他轉過身去,一麵疲憊地抬腳向門外跨去,一麵緩聲道,“桓崇勝了。”


    “成都安穩後,他將於不日啟程,回歸建康。”


    ... ...


    笮橋決戰,蜀軍的主力被晉兵悉數消滅。


    桓崇部趁著大勝,直接攻入成都,焚毀小城。蜀主李勢當夜向北逃竄了九十餘裏,但他常年在宮中嬉戲玩樂,早就把骨頭養軟了,因此逃亡後不久,便又重回成都投降了。


    桓崇接納了李勢的請投,並很快派兵把他送回了建康去。


    至此,成漢滅亡,蜀中並入晉國,成為了下屬的益州。


    接下來的一個月裏,桓崇在當地舉賢任能,重整綱紀。也正是這一仗,讓他成功地邁出了開府以來,招攬賢才的第一步。


    蜀地徹底安定後,桓崇一刻不停,先是一路順水回了武昌。待把武昌積攢的緊要公務全部處理完後,他再行水路,直往建康而去。


    ... ...


    出征時是荒涼的冬日,再回來時,時節已悄然入夏。


    桓崇立於船頭,觀長江兩岸的連綿山水,隻覺得心情萬分開闊。


    此回在外折騰了大半年,他不止收獲了不少,連欲望也積攢下不少...桓崇歸心似箭,隻恨不能一回家就把無憂抱在懷裏,好好地疼過一番。


    當然,臨行說謊一節恐怕會惹得無憂不快,但他的妻子心是最軟,如果他誠摯地道歉,再好好同她講過一回道理...


    無憂,應該能原諒他的吧...


    桓崇摩挲了下自己那布滿胡茬、有些粗拉拉的下頦,心中猶在沉思該如何和無憂開口,這時,卻聽那負責瞭望的兵士高聲喊道,“建康!建康就在前方了!”


    作者有話要說:  下一章就會是終章了。


    第119章 終章


    “昶兒, 我們今天換新繈褓出門呀!”


    梅雨季甫過, 江左的天氣便是一日熱過一日, 無憂吩咐宮人們新裁的薄絲繈褓正派上用場。


    無憂把那快薄絲布在大床上細細鋪平整。旁邊,沒了束縛的昶兒正撅著小屁股, 努力地想要嚐試他人生中的第一個翻身。


    乍聽到無憂說話,正集中精神發力的小家夥呆了一呆,兩條撐著的小腿力道一泄,“噗”得一下就歪倒了。


    昶兒憨態,殿內的侍婢們都被逗笑了。無憂把昶兒扶正包好,方笑語幾句,卻聽司馬衍的聲音從門口傳來,“真是熱鬧!”


    杜皇後過世後, 陛下的脾性便越發古怪嚴苛起來。侍婢們慌忙止了笑聲,見禮後,一眾人等魚貫而退, 偌大的寢殿很快就空了下來。


    ... ...


    “身子既是不便, 就不要行禮了。”


    司馬衍瞄了眼無憂凸起的肚子, 慢慢行上前去, 道,“你又要抱他出去?”


    無憂微微點了點頭,懷裏的昶兒仿佛應和她的動作似的, 也歡快地叫了起來。


    半年的相處,司馬衍早把無憂和昶兒之間的默契互動看在了眼裏。他難得地彎了彎眉眼,略停一下後, 卻是聲音淡淡道,“桓崇的船隊已經抵達建康的北碼頭了。”


    無憂一呆,不敢置信地抬起了眼睛。


    桓崇處理公事向來一絲不苟。那蜀主李勢都被他的手下押回建康兩月有餘,他自己卻仍是在千裏之外的益州、荊州奔波。


    說實話,她也不是沒有怨過。偶爾夜深人靜,無憂在睡夢中驚醒,再一想到那嘴上同她柔情蜜意,做起事來卻鐵血無情的男子,不覺便會有氣上心頭。


    ...若沒有他征蜀前的欺瞞,她便決計不會回去建康。不回建康,她便不會落至如今的窘境,成為司馬衍的階下囚!


    見無憂眸子湛湛,仍是一言不發的沉靜模樣,司馬衍清了清喉嚨,疑惑道,“你不是一直很期待他回來,把你帶出宮去嗎?”


    無憂頓了頓,低頭逗了逗懷裏的昶兒,淡淡道,“我是期待。可放不放人,還是由陛下說了算。”


    ...言下之意,就是期待也沒用了?!


    無憂的話,讓司馬衍十分受用。他不自覺地連話都多了起來,“朕聽聞,王家的王恬,和你那久未露麵的阿父,竟然不約而同地一道去迎他了。”


    “...一個是有過生死之交的王家家主,一個是自己聞名遐邇的親嶽父,這老兵...還真是有排麵!”


    ... ...


    桓崇強逼著自己冷靜下來。


    當他喜滋滋地下船,聽王恬說到的第一句便是無憂被那司馬氏皇帝擄進宮去的時候,他隻想狠狠一拳把這姓王的嘴給砸爛。


    可是,等曹統青著臉、告知他同樣消息的時候,桓崇先是愣了一下,隨後心底裏那高漲的怒火竟是將他氣到渾身發抖。


    君奪臣妻!這是多無恥的人才能做出的事情!


    一時間,他隻想帶著手下直接闖宮,在奪回無憂的同時,他還要把那司馬衍給碎屍萬段,再丟進長江裏喂魚!


    見他將衣裳一甩,便怒氣衝衝地將欲按劍登馬,曹統忙一把將他攔住,“先不要衝動!”


    “臨海去了宮裏好幾次,雖然沒能見到無憂,但司馬衍同她保證過,不會碰無憂分毫。而且聽她宮裏熟識的宮人說,無憂每日裏都是和小皇子住在一起,司馬衍並不幹預他們的生活。”


    “曹公,這樣的謊話你也相信?!”桓崇木然地轉過頭來,一雙眼睛裏透著滿滿的殺意。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佳色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蘇台雲水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蘇台雲水並收藏佳色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