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崇,曹公說得是。這裏是建康,不是荊州。你深諳軍法,難道不知自亂陣腳的道理?!難道你不知道當年的蘇峻是如何落敗的嗎?!”王恬也死死地按住他的肩膀,道。


    “你們...!”


    “子昂,無憂是我的女兒。我的迫切之心,與你相比,隻會有過之而無不及。”曹統聲音沉著,可那張日益清臒的麵容上卻有肌肉在不停地顫動,“其實...我最近也仔細想了許多,你這次征蜀大捷,震驚朝野。司馬衍若是把無憂當成是針對你的人質,也不是什麽稀罕的事情。”


    “隻歎我醒悟太晚,沒有看破他的用心...”


    “桓崇,無論陛下出於什麽目的,他這回都有些太過了!你先別急,我和曹公已經商量好了。今日你入宮,我們二人與你全程作陪!”王恬說著,口裏顯出些傲然之氣,“‘王與馬,共天下。’我是王家現任的家主,陛下再是倒行逆施,也會賣我三分的薄麵...”


    “還有曹公...他曾做過陛下少時的師長。有我們二人在,陛下絕不會拿你如何。但相應的,你也要答應我們,萬萬不可輕舉妄動,畢竟...”


    “畢竟他是你們的陛下?!”


    “不。”王恬上前一步,阻在了他的身前,“若他出現意外,司馬氏是晉廷的主人。若他出現意外,波及得不會隻有你我,還有這無數的江左百姓。”


    “王恬,我不是你那樣的聖人。”桓崇言罷,冷冷地嗤笑一聲。


    他側過身去,狠狠撞開王恬,一下便跨上了馬去,聲音陰惻惻地,“在我心裏,全天下的人都比不上無憂一個。”


    “如果司馬衍真得對無憂做了什麽,休要怪我手下無情!”


    ... ...


    今日休沐,就是有天大的事情發生,皇帝也是不理事的。


    可桓崇率部一路匆匆,他怒發衝冠,無規無據,在這宮裏竟是沒有遇上半點阻攔。


    很快,一行人便來到了建康宮的正殿。


    這裏是皇帝和臣子們平日上朝議政的地方。離著老遠,就見殿門處站了兩排內侍。


    見桓崇一行到了殿前,為首的那年長內侍帶頭躬下身子,道,“桓將軍,陛下已經等候多時了。”


    桓崇“哼”了一聲,便大步跨上殿去,王恬和曹統剛要隨著他拾階而上,卻被那內飾們攔了下來,“王將軍、曹公,陛下想和桓將軍單獨交談,還請兩位先在殿外暫候。”


    “可是...!”王恬的語氣,頗不放心。


    那內侍低聲道,“這是陛下的意思。陛下說了,無論結果如何,他都沒有怨懟...將軍,還是暫避吧。”


    ... ...


    桓崇不脫靴、不摘劍,就這樣伴著日光,大步踏進了殿內。


    殿內空蕩蕩的,除了正中央那端坐在帝位之上的司馬衍,別無他人。


    “桓將軍,別來無恙。”


    聽了這聲稀鬆平常的招呼,立於殿下的桓崇不由一怔,他眯起眼睛,向那容色蒼白了不少的男子打量過去。


    少傾後,他徑自開口,直截了當地問道,“她呢?”


    ... ...


    桓崇的聲音剛落,屏風後的無憂心內便是一悸。


    手臂顫顫,她忙把熟睡的昶兒攬得更緊一些,兩行眼淚險些淌了下來。


    從剛才開始,無憂和昶兒就被司馬衍安置在了大殿的屏風後麵,並被嚴令不許出聲。她雖不知司馬衍這回的意圖何在,但這些天的接觸下來,她也的的確確有了些模糊的猜測。


    隻聽司馬衍道,“桓將軍何必著急?”


    “將軍守土開疆,平蜀有功。自本朝南渡以來,將軍所取之功首屈一指,朕心甚慰也!”


    見桓崇立於原地,如木雕般不說也不動,司馬衍又笑道,“我欲封將軍為‘征西大將軍’,另開府儀同三司,加封臨賀郡公。將軍以為如何?”


    桓崇依舊是一臉的漠然。


    就在無憂都想從屏風後探出頭去,去瞧他神色動向的時候,桓崇終於開口了,“若這是奪妻的補償,那我絕不會受。”


    他頓了頓,一字一字道,“我隻要她。”


    司馬衍漸漸沉了臉色,“你可想清楚了?”


    桓崇的回答沒有一絲猶豫,“我想得已經很清楚了。我隻要我妻回到我身邊!”


    殿內驟然間安靜了下來。


    無憂心內一甜,眼前又被溫熱的淚模糊了一片。


    她方拭過一次淚,這時卻聽司馬衍道,“桓崇,朕以為,朕待你已經很不薄了...”


    說著,殿內傳來一陣悉悉索索的動靜,卻是司馬衍慢慢地步下了大位。


    他一麵走,一麵道,“一個本該湮滅的賊子之後,竟然能做到一州刺史之位,你覺得...朕還不夠大度嗎?”


    ... ...


    無憂的心跳一下就加快了。


    ...桓崇的身世,不應是晉廷內的秘聞嗎?!


    可是,司馬衍又是怎麽知道的,他又是什麽時間知道的?!


    最重要的是...如果他明知道桓崇與他有宿仇,卻還是用這種一對一的方式召他進宮,那今天這一場,豈不是設給桓崇一個人的陷阱?!


    卻聽司馬衍娓娓道,“高平陵之變後,興盛的桓家被司馬氏先祖夷滅三族。桓氏一支幸免於難、東躲西藏,直到本朝南渡後,你父親才借著名士的聲望,成功躋身官場。”


    “隻不過,他運氣不好,沒有躲過那場蘇峻之亂。”


    司馬衍盯著桓崇錯愕的麵容,意有所指道,“你們可能都在詫異,這麽久遠的事情,為什麽朕會知道...”


    “其實,是王公在臨去之前,把他對於你身世的全部猜疑,全部告知於朕。”


    ... ...


    無憂“呼”地站起身來。因為起得太快,她的頭在一瞬間有些發暈。


    可就在這短短的一霎,前殿的局勢已經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噹”的一聲,桓崇長劍一震,當即出鞘,那雙向來冷靜自持的眼睛也變得通紅,“很好、很好!”


    “百年前,司馬氏幾乎滅我滿門,如今,你又要奪我妻子!”桓崇咬牙道,“此仇不報,枉生為人!”


    劍尖就在胸前,司馬衍卻無懼無畏,他甚至還悠悠道,“桓崇,你若是恨朕,無妨;你若是恨到想要一劍殺了朕,亦是無妨...”


    “你以為我不敢...”桓崇頭筋迸起,眼角的傷疤也扭曲成了一個可怖的形狀。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殿內突然傳來了“哇——”的一聲嬰孩的哭泣。


    而後,便是一聲女郎的叱喝,“住手!”


    那聲音無比熟悉,桓崇一怔,神誌微蕩,就見一個抱著嬰孩的女郎從屏風後步了出來。


    因為月份大了,無憂的步履有些遲緩,但她麵色姣好,看來並沒有受到什麽折磨。


    “無憂...?!”桓崇的瞳子縮了一縮,握劍的手也抖了一抖,“你怎麽會在這裏?!”


    “你來之前,我們便坐在這裏了。”無憂一麵輕輕拍著大哭的昶兒,一麵蹙眉道,“把你的劍先撤了。”


    “陛下就是在激你,你若真地動了手,咱們一家深陷宮裏,才是徹底沒有活路了!”


    桓崇閉上眼睛,他的頭腦中天人交戰,頓了半晌,才終是把劍收了起來。


    “司馬衍,我原本是想在北伐成功之後再向你透露我的身世,既然你現在已經知道了...那麽,我們今日便是不死不休之局。”


    “但你要記得,我會收手伏誅,不是因為你司馬衍如何強大...”


    “我隻是想保護無憂,和她肚子裏的孩子。”


    ... ...


    ...難道,這就是最後的結局嗎?!


    無憂左右瞧瞧,痛苦地搖了搖頭,眼淚一滴滴地滾落下來,“司馬衍、表兄!算我求你,放過他吧!桓崇從沒有反晉的意圖,若是你不相信,我願意代他在這建康宮裏被你囚禁一輩子!”


    “無憂,不要說了!”桓崇心如刀絞,他勉強叱了一句,便說不下去了。


    “你不殺我,是明智的選擇。”司馬衍劇烈地咳嗽了幾聲,道,“朕早在殿後埋伏了兩隊刀斧手。就算我死了,你也逃不出去。”


    “...是我小看你了。”因為握得太用力,桓崇捏劍的手有些微微發顫。


    “不,是你全無準備,又關心則亂。”司馬衍道。


    “桓崇,若不計家仇,你確是能征善戰、輔佐天下的良臣。朕雖非明君,卻對古之聖賢多有向往,也對三代的明君良臣心馳神往...”說著,司馬衍側頭向無憂的方向望去,眼神裏帶了極其哀傷的柔情。


    “...陛下?!”無憂瞧了瞧懷裏的昶兒咬著小手,幾乎又要哭出來的昶兒,心念驀地一動。


    “朕聽王公說,當年先帝也曾問過晉祚的起源之事。在得知先祖司馬懿誅滅各大名家,隻栽培為自己說話的應聲蟲,以及文帝擊殺高貴鄉公等一係列事宜後,他曾掩麵伏倒在床,悲道,‘晉祚不久’。”


    “桓崇,朕的先父就已經意識到了司馬氏先代的狠毒荒謬,朕亦是不想讓這仇恨繼續下去...”


    說著,司馬衍慢慢行到了無憂身邊,抱起了她臂彎裏昶兒,“這孩子叫‘昶兒’,出自中宮皇後。是朕唯一的皇兒,也是朕唯一繼承人...”


    一番話還沒說完,司馬衍就突地又咳嗽了起來。眼見著殷紅的鮮血溢出了他的唇邊,他卻隻是用衣袖隨意地拭了拭。


    他勉力壓下胸中接續的血氣,道,“如你所見,朕的命數恐也不久...”


    “但,若你能答應朕的條件,不管你有多大的野心,也不管你將來是想做霍光、還是王莽,朕立刻把唯一的兒子交到你的手上,絕無二話。”


    “...什麽條件?”桓崇的眼睛動了動。


    “朕要昶兒迎娶你們的第一個女兒。若無憂這一胎是女兒,自是最好;若這一胎不是,昶兒年紀小,也可以等得。”


    “你...!”一想到要把女兒嫁給司馬家的人,桓崇打心眼裏就滿是不高興。


    “怎麽?”司馬衍把小小的昶兒又向前推了一把,“朕都把顛覆晉廷的機會擺在你的眼前了。‘兵貴神速。’這麽大好的時機,你還不把握嗎?!”


    桓崇和那小小一團的昶兒瞪了半晌,終是在昶兒扁扁小嘴、將欲哭出來之前,把他牢牢地接到自己的懷裏抱好,“...好吧。”


    ... ...


    無論多少年後,無憂每每回想起那日發生的一切,覺得自己就好像做了一場夢似的。


    司馬衍用自己和昶兒的生命做賭,終是籠絡住了桓崇這個能臣,平安地度過了這次危機。


    桓崇的反意本就不甚強烈,他雖是臭著張臉,可既然司馬衍都已經鋪好了台階,他便順勢將昶兒接納進了家中。


    同年八月,無憂在建康誕下了她和桓崇的大女兒,乳名諱“阿儀”。病重的司馬衍龍顏大悅,並親自給自己的兒子下了聘書。


    可,皇帝仍是沒能活到第二年。


    十二月末、元會的當天,司馬衍仿佛預知了自己大限將至,他把服侍的宮人都趕出去後,自己一個人躺在杜皇後生前住得床上,與世長辭。


    因著先帝特殊的安排,昶兒從小就跟在桓崇和無憂的身邊。後來,無憂又為桓崇誕下了一兒一女。


    昶兒就這樣成了桓家的“長子”,而桓崇也用自己當年從陶侃那兒學來的方式教導他,且在幾個孩子中待他最是嚴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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