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凡阿鳴姐姐想知道的事情,隻要問我,我都可以告訴你。”蒼柏的嗓音低沉,不像是少年郎的清越,更像是來自遠古妖獸的低吟。


    天色又暗轉明,絲絲稀疏的光亮從空中投射,像是終於被嶙峋的枯枝劃破了天空,從而迫不得已降落於人間的光。


    這些光,從此也就屬於人間了。


    借著今日所見的第一縷光,盛鳴瑤握緊了蒼柏冰冷似雪的手指,鼻尖繚繞著他身上獨一無二的木香,隻覺得無比安心。


    從前的一切都需要盛鳴瑤小心翼翼地試探,步步算計,算計到最後,她都快被自己的細膩心思逼瘋。


    而現在不同了。


    蒼柏總是來得很及時,像是上天贈予她獨一無二的禮物。


    桂阿見兩人之間並未因鬆濺陰走前那句話有何嫌隙,放下心來,轉而將視線落在了麵前的兩位妖女身上。


    不比大荒宮內那些僅僅是身上具有妖族血脈的孩子,麵前這兩人,可是貨真價實的‘妖女’。


    禍月與穀秋都殺過人也就罷了,穀秋到底是殺的是無辜之人,罪孽更深一層。


    是的,禍月沒有走。


    雖然鬆濺陰的分身離開了,禍月到底與他不算是同道中人,因而之前也拒絕了一同前去魔界之域的邀請。


    當然,她本也有別的辦法脫身,隻是禍月甫一見蒼柏就知大事不妙,先泄了氣。


    之後又有桂阿前來堵住了她的退路,禍月索性也不再掙紮,站在原地,笑吟吟地看著眾人:“諸位好久不見,今日到是湊巧,大家聚到一處來了。”


    說這話時,禍月眼尾掃到了一旁盛鳴瑤的正臉,也終於將她與記憶中那個誆騙了自己‘容貌已毀’的女子聯係了起來。


    觀這女子眼神,倒也不像是一個為情愛要死要活之人,甚至不像是一位輕易動情之人。


    好歹也曾是為愛瘋魔過的女子,禍月自認對於人心的把控,她還是有幾分能耐的。


    比如後來,她就再也沒被人騙過,反倒是幾個路過的遊人著了迷,天天叫嚷著要娶她,更有甚者還為她寫了詩詞小曲兒,流傳於人世。


    其中那些擾得她不得清淨的,都被禍月剝了皮。


    男人嘛,從古至今皆是如此,得不到的就是最好的,若還能有幾分神秘,那就是完美的情人。


    隻是情人,而非家中正室。


    畢竟啊,別看他們嘴上‘天女’‘神仙’的叫著,其實心裏精著呐,才不願意娶一個世人眼中‘低劣肮髒’的妖族,作為攜手一生的妻子呢。


    偏偏先是這位來曆神秘的龍君,後又是那位喜怒無常的魔尊大人,依照這兩人的身份,應該身邊都不缺女子才對,為何都折在了一人手中?


    這下,惹得禍月都開始好奇。


    麵前這位名為‘王蒼兒’——哦不,應該是盛鳴瑤的女子,究竟有何奇異之處?


    不等禍月將話問出口,桂阿淡淡道:“禍月,你與魔界之人有了牽連——你可知,這代表了什麽?”


    禍月這個妖怪小毛病不少,倒也未做過太大的惡。汲南曾經承諾,在她悔過結束之後,若是表現良好,不惹大亂子,那便讓禍月進入大荒宮中修煉。


    誰能想到,如今禍月居然與魔界那邊有了牽扯。


    這一次,桂阿並沒有如以往那樣輕搖折扇,一幅漫不經心的做派,相反,他臉上的表情是從未有過的嚴肅,薄唇緊抿,總是笑得瀲灩的桃花眼中也再沒了笑意。


    “是又如何?”禍月笑得溫婉動人,同樣是一襲青衣,她少了盛鳴瑤身上的那一份鮮活明快,而是恬靜清淡,能與清晨的薄霧融為一體。


    她像是半點也不在意自己會受到何種懲罰,也半點不在意自己的未來會因為今夜一個小小的選擇而拐向何處。


    “我受夠了用人間那一套‘禮義廉恥’來要求自己。桂阿,我們是妖,我們偽裝的再好,也不是人!”


    “人類從來都不會用平等的心對待我們,在他們眼中,我們隻是一個踏腳石、一個可以隨意操控的傀儡罷了!”


    禍月仰頭大笑,發絲在空中四散飛舞,無端為她的清麗添上了幾分張狂的豔色。


    她在做什麽?為何突然這般言行無狀?


    盛鳴瑤覺得禍月不太對勁,望向了蒼柏,就在她目光瞥去的那一刹那,蒼柏像是有所感應一般,傳音為她解釋了原委。


    [禍月原本與大荒宮有約在先,如今雖不知那人是用了何種手段將她帶走,但畢竟是違反了契約,要被壓在靜心鍾下反省,沒有百年,別想出來了。]


    至於百年之後,禍月還能不能或者出來,全憑天意了。


    怪不得她現在如此肆無忌憚。


    事實上,此番出來,禍月本想去掘了那負心漢的墳,可後來真正被鬆濺陰帶到了那裏,又覺得無趣至極。


    她看著那森冷無情的墓碑,寥寥幾筆,全然勾勒不出曾經那人的模樣。


    情動時,覺得他溫柔體貼,才華橫溢,是世間最好的男兒


    情滅時,頓覺他渾身惡臭無比,不過朽木枯骨。


    無論情動還是情滅,都不是這幾個字,可以簡單概括的。


    “……罷了。”禍月轉向了鬆濺陰,說道,“你要我幫你做的事,我會幫你去做,隻是這墳,今日就算了。”


    鬆濺陰可有可無地頷首,他能將禍月從浮蒙之林帶出,雖也有曾經汲南與禍月立下的契約效果減弱的緣故,但到底也是有幾分本事的。


    然而哪怕是魔尊這樣有本事的人,在情愛麵前,不也隻能無措惱恨,找不著出路嗎?


    禍月想起這些,更覺好笑,她鬆開了手,一直纏繞在穀秋身上的青霧繩也隨著消散在空中。


    明明沒有了束縛,穀秋卻沒有動,她蜷縮在地上,連眼睛也不敢抬起。


    直到這時,穀秋才開始害怕。


    她不怕懲罰,不怕死去,隻怕在死前,自己鍾愛了一生的男子開始怨她。


    “桂阿長老先別動手,好歹也讓我把這最後一句說完。”禍月嬌笑著抬起手,遙遙一指,問道,“你就是盛鳴瑤吧?”


    桂阿一直藏於袖中的靜心鍾此時已經籠罩在了禍月的頭頂,隻要他一聲令下,禍月就會被收入其中。


    正因如此,盛鳴瑤倒也不怕,況且有蒼柏在,她就更不怕了。


    “是,我就是盛鳴瑤。”


    “很好。”


    禍月抬起頭,借著越來越亮的光線,盛鳴瑤才看見她的頭發已然全數化為了雪白。


    並非被世人美化為‘銀絲’的顏色,而是黯淡無光,枯敗地像是褪了色的雜草。


    “盛鳴瑤,你很有趣,一聽聞你身陷險境,竟讓魔尊都千裏迢迢趕了過來。”禍月話鋒一轉,忽而對著蒼柏挑眉一笑,這一笑稱得上風情萬種,到是有幾分活色生香的味道。


    “這位……郎君,”禍月斟酌了一下用詞,到底還是不敢叫破蒼柏的身份,“你心中想必也是極為擔憂的,這才用了秘法千裏迢迢趕來。剛才乍一見心愛女子身旁有了他人,不知心中是何感想?”


    盛鳴瑤:……?


    合著禍月這妖怪了說了這麽多,就是為了最後那句挑撥離間?


    真是難懂。


    也難怪盛鳴瑤想不通,這實在是禍月今夜經曆了這許多後,有感而發罷了。


    她這問話,盛鳴瑤沒法接,沒了負擔的桂阿饒有興致地靠在樹旁看戲,見盛鳴瑤望過來時,還展開折扇,對著她掩唇一笑,端的是風流無雙。


    算了,一個也指望不上。


    盛鳴瑤小小的翻了個白眼,隻能轉向了蒼柏,不還等她開口為自己辯駁,就見蒼柏睫毛輕顫,“我不在乎的。”


    “隻要阿鳴姐姐心中還能想到我,我就很滿足了。”


    聲音委屈又難過,說完後,還落寞地輕輕一歎,將一個做小伏低、低眉順眼的情網中人的形象演繹地淋漓盡致。


    這一出,不僅驚得禍月瞠目結舌,就連桂阿也瞪大了雙眼,手指僵住,半天也沒合上折扇。


    不僅如此,就連蜷縮在地上的穀秋也忍不住抬起頭,眼神先是在蒼柏身上繞了一圈兒,繼而又停在了盛鳴瑤身上。


    其中的譴責之意,不言而喻。


    被眾人注視著的盛鳴瑤:……?


    我不是,我沒有,你們別瞎說。


    還有。


    盛鳴瑤頓了頓,將目光轉向了蒼柏。


    他這又是鬧得哪一出?


    第101章 會選誰


    蒼柏這鬧得是哪一出, 盛鳴瑤暫且不知。


    不過也不用她多想, 在得到這個回答後, 禍月飛快地略過了話題,轉而又對盛鳴瑤提出了第二個問題。


    也是最後一個問題。


    “盛鳴瑤, 倘若你是我,你會怎麽辦?”


    禍月的目光死死地釘在了盛鳴瑤身上,像是不得到這個問題的答案誓不罷休。


    “與過去的一切斷絕之後,被所愛之人背叛,失去了所有的修為……”禍月的聲音逐漸放輕,近乎於呢喃,


    桂阿雖然看似一直渾不在意地看戲,實則一直關注著盛鳴瑤的神色, 隻要她有半分不耐,桂阿都不會容許禍月放肆下去。


    出乎意料,盛鳴瑤不僅沒有煩躁不適, 反而衝著桂阿小幅度地搖了搖頭, 進而對著禍月微微一笑。


    “其實你說得這些……”盛鳴瑤本想要走進一些, 卻被蒼柏拉住了手腕, 輕輕搖頭。


    禍月看出了蒼柏對她的防備,不由自嘲一笑:“看來你不會有我這一天了。”


    “不。”盛鳴瑤搖頭,她抬眸與禍月對視, 清亮的目光像是能刺穿人世間所有的陰霾。


    “修為沒了,可以重新修煉。有了之前的基礎,再來一次或許會更加容易。”


    “被所愛、所信任的人背叛, 那就盡力遠離他們,隻要你還愛自己——甚至隻要你還活著,你會發現,有一些自以為看不破的魔障,回頭看來,其實也不過如此。”


    “至於與過去斬斷了關係……”盛鳴瑤嘴角浮上了一層淡淡的笑意,“對我而言,這實在是再好不過的事了。”


    禍月先是一愣,聽到最後不由嗤笑:“你如今敢這般輕易的說出這番話,無非是因為你還沒經曆過那些慘痛。”


    “你又錯了。”盛鳴瑤感受到蒼柏的氣息繚繞在自己周圍,越發濃鬱,不由側過臉對著他安撫地一笑,繼而扭過頭,認真道,“你說得那些,算起來,我都有經曆過。”


    禍月怔忪,啞然開口:“你怎麽會——”


    盛鳴瑤毫不在意地笑著伸出手,指著自己眼尾的劃痕,玩笑般戲謔道:“不然你以為,我臉上這道疤痕是怎麽來的呢?”


    她這句話的尾音剛剛落下,空中忽而傳來了刺目的金光,先是一道,而後成千上萬的耀眼光芒順著樹木的縫隙衝著眾人而來,將地麵上厚重的土色都染成了胭脂般的水紅。


    是日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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