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皇後卻將參茶賜給薑璟,叫她補一補精神。


    “你一夜未眠,想來也未進飲食。”華皇後的目光掃過薑璟蒼白的臉,柔緩道,“且歇一歇,不必站著侍候了。”


    薑璟忙謝恩,心中暗暗感激皇後的體恤。這一夜下來又是跪,又是哭,更要幫著從璣裏外操持治喪的事,巨細靡遺,到此刻早已啞了嗓子,沒了力氣,在華皇後跟前卻要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


    皇後溫言寬慰於家女眷們,又與薑璟說起,尚書右丞今日也來了。


    薑璟知道,身為尚書右丞的父親與三位兄長全都來了,此刻正在前堂陪著皇上,方才也隨皇上一同去探視了從璿,見到皇上待從璿如此親厚,想必父親臉上也很有光彩。從璿傷殘之後,父親大失所望,曾經寄托了厚望的女婿從此形同廢人,連帶著對自己這個女兒也冷淡起來……如今他怕是又忘了這些,重又覺得嫁女嫁對了。思及此,薑璟心中黯然,生為女兒身的悲涼莫過如是,


    “鎮西都督身在行台,未能親至,護軍將軍奉召回京訴職,今日倒是來了。”


    皇後淡淡說來,神色如常。


    薑璟卻心頭驀地懸緊。


    鄭氏的父兄,鎮西都督與護軍將軍都是軍中肱股,這門姻親的分量也影響著於家的未來,皇上會對鄭氏如何處置,仍是高懸在於家頭上的出鞘之劍,不知幾時落下。此際皇後開口提起鄭氏,是什麽用意,薑璟屏息不敢揣摩,靜等皇後示下。


    皇後卻不再開口,悠然沉默。


    薑璟心念轉動,大起膽子試探道,“弟妹鄭氏……近些日子身患惡疾,自穢形貌,未敢見駕。”皇後目光深斂如水,緩緩道,“大喪之日,為人子媳,不露麵也是不妥的。”薑璟會意,雖還摸不透皇後用意,卻回道,“是妾身疏忽之罪,妾身知錯,這就喚鄭氏前來覲見。”


    皇後頷首,目光終於落在自己臉上,帶了一絲嘉許之色。


    華昀凰心中暗歎,這薑氏並非糊塗人兒,倒也知進退利害。隻是薑氏自己尚不知道,當日她的一句話,險些為於家招致大禍。


    那日在於府發現衡兒中了疫毒,這薑氏,當著皇上的麵,竟莽撞進言,要讓於殊微來為衡兒親身試藥。因了她這一句話,爾後於殊微獻出香囊,就落下了仿佛有意安排的嫌疑。原本於廷甫與昀凰早有設計,避而不提殊微,以皇上縝密多疑的心性,自會親查於府上下所有接觸過皇子的人,待皇上召了殊微來,再經殊微之手獻上香囊,方可天衣無縫。偏偏這個薑璟,自作聰明,險些壞了大事。


    時至今日,昀凰也無法窺見,尚堯是否放過了這一道蛛絲般的疑痕。當時他並未流露半分異色,似乎滿心憂切都在衡兒身上。可昀凰深知,如果說於廷甫是道行最深的老狐,尚堯就是俯瞰蒼生的雄鷹,大地之上沒有什麽能躲過最銳利的鷹眼。他的心思日漸深沉,許多雲遮霧罩之下,藏著她看不透的隱秘。


    不過少頃,鄭氏已被兩名仆婦攙扶而來。


    當日是個光豔照人的貴婦,此刻卻判若兩人,瘦得脫了形,病困無力,戰戰兢兢,仆婦方一鬆手,她便跌撲在地上,以額觸地,不敢抬頭。


    連薑璟也目不忍視,暗暗別過目光。


    她想,皇後方才的話,已有饒恕鄭氏的意思,想來不會難為於她。


    卻聽皇後悠然道,“你瞧,一個人怕死起來,死之未至,自己先已魂飛魄散了。”


    薑璟心頭升起一股寒意,惴惴應了聲是。


    皇後目光轉向鄭氏,冷冷如看一件死物,“你的姑母,便是如此。”


    鄭氏身子一軟,癱在地上,薑璟也駭然失色。


    “幾日前,你姑母已在宮中病亡了。”


    皇後淡淡的一句話,令鄭氏幾乎昏厥過去。


    “你本也活不到今日的。”皇後語聲沉緩,一字字似有千鈞之力敲落在人心頭,“隻因皇上顧念你父兄功績,本宮也念著於相的顏麵。如今你姑母既不在了,你所作所為,若是從此不為人知,本宮也不願因你一人之惡,毀了鄭氏一門棟梁。”


    薑璟立刻跪下,重重叩頭謝恩。


    鄭氏這才省悟過來,皇後已饒自己不死。一時間涕淚交流,叩頭不止。


    皇後不再理會她,從座中起身,對薑璟溫言道,“皇上時常念及舊誼,這會兒想必與你夫君敘舊起來,將你我都忘在了腦後。也是回宮的時辰了,你隨我去請皇上,也好見一見你父兄。其餘女眷不必相隨了。”


    方才冷如寒霜的皇後,隻是一轉頭間,目光中霜殺已無跡可尋,隻見雍容之態。薑璟隨在她身後,離了內堂,目光所及,見府中女眷們俯首送駕跪了黑壓壓一地,隻自己有這一份殊榮,得以跟隨到前堂,甚至與父兄相見。薑璟一時飄飄然嚐到了久違的風光滋味。


    “娘——”


    忽聽這聲帶著哭腔的稚嫩呼喚,從跪在兩側的人叢後傳來。


    皇後停步回首看去。


    薑璟慌忙道,“皇後恕罪,小女殊微年幼無知……”


    皇後已看見了乳母抱著跪在角落裏的殊微,微微一笑,伸出手,“過來。”


    殊微掙脫了乳母,跌跌撞撞奔向母親,想要撲入母親懷抱,看見了皇後向自己伸出的手,猶豫一刻,還是怯生生上前牽住了皇後的手。


    昀凰俯下身,拭去她臉上未幹的淚痕,柔聲道,“好孩子,不哭。”


    殊微小嘴一扁,淚珠又落下來,“我想見祖父,我不信……祖父真的走了麽?祖父不要殊微了麽?”


    昀凰惻然,將她抱了起來,輕輕拍撫她的後背。


    殊微睜大一雙楚楚可憐的眼睛望住昀凰,“皇後娘娘,你能讓祖父回來麽?”


    昀凰抬起頭,看了一眼層雲低垂的天空,輕聲道,“你的祖父去了更好的地方,去了雲的上麵,那裏有許多仙女仙童陪著他,再也沒有病痛辛勞,比這塵世更好,你祖父在那裏會很歡喜,會從雲上麵瞧著殊微,瞧著你長大,長高……長得和仙女一樣美呢。”


    “真的嗎?祖父在雲上麵?”殊微極力仰起頭,睜大了眼睛,“為什麽我看不見他?”


    昀凰抱著她,感覺到她柔軟的小小身體仰靠在自己臂彎中,滿是信賴偎依,一時竟有些怔了……這樣抱著一個孩子,哄著一個孩子,於她竟是第一次。


    衡兒依然與自己生疏著,抗拒母親的懷抱,不肯與母親說話。


    昀凰默默抱著殊微,心中溫柔無法抑製的溢出,用最輕柔的語聲回答她,“等你長大就能看見,祖父卻是時刻都在看著你的,你若是哭泣,祖父也會看見。”


    殊微慌忙用手背擦了擦眼睛,還是努力往天上看,又喃喃問,“皇後娘娘,你能看見我祖父麽?”


    昀凰駐足,抬眸望向天際,“能,我能看見你的祖父,也能看見我的母妃,看見……離去的人,他們都在天上,時刻看著我們。”


    殊微望住昀凰,忽的張開雙臂,緊緊摟住了她的頸項,將臉貼著昀凰臉頰,細聲說,“那皇後娘娘你也不哭。”


    昀凰怔住了,身子忽然在這一刻變得綿軟,連心底也發軟,既軟也酸,酸中有澀,澀而含辛,這股滋味竟直衝上眼底,令她不得不仰起頭來,望了灰蒙蒙、沉甸甸大雪將至的天空,“是,我也不哭,再也不哭。”


    薑璟看著自己的女兒就這樣被皇後抱在懷中,一路走過許多人的跪拜,一直走到了皇上跟前。


    玄衣素冠的皇上,襟領勝雪,肩上如有輝光,清俊出塵。


    所有人都垂手恭立著,隻有兩個人坐著,一是皇帝,一是自己的夫君,圍裹在厚厚裘絨下仍虛不勝寒的於叢璿。能夠在此處陪著皇帝敘話的,都是公卿顯貴,朝中重臣。皇上容色深肅,猶有戚然,對老臣的敬惜之情盡在言表,令薑璟感歎皇上真正是仁德重義之君。


    皇上正與眾臣一樁樁說起文定公一生為國所鑄的功績。


    見到皇後親手抱了殊微而來,皇上有些意外,旋即離座,迎向皇後。


    薑璟看見了站在眾臣首列的父親,站在後頭的兄長。


    他們初見自己和殊微隨皇後一同到來,亦是訝然,旋即欣然有驕色。


    更令他們意想不到的是,皇上竟從皇後手中接過殊微,抱在了自己臂彎中——除了皇子公主,能讓皇上皇後抱在懷中的孩童,普天之下,於殊微是第一個。


    尚堯見到懷抱女童而來的昀凰,隻怕她受累,想也不想便伸手接過了孩子。小女童卻有些怕他,怯生生扭過身子想要回到昀凰懷中。尚堯不由一笑,“這孩子與你倒是投緣。”


    昀凰安撫著殊微,目光溫柔,“她很是乖巧。”


    尚堯看了一眼殊微,望向昀凰,深深一笑並不言語。


    他想,若是她所生的女兒,一個同她一模一樣容貌的小小人兒,能夠也像這樣抱在懷中,捧在掌心,那真不知道要怎麽愛惜才好。


    殊微被他抱在手中,知道他是皇上,是祖父都要跪拜的人,又敬又怕的覺得皇上一定是無所不能的神仙一般,烏瑩瑩的眼珠定定望了尚堯,又扭頭看看昀凰。


    “你在瞧什麽?”昀凰看她頗覺有趣。


    “小殿下的眼睛和皇上是一樣的……”殊微以為自己發現了一個很大的驚奇。


    尚堯也被這稚趣的小女娃逗得莞爾,回身將殊微交回給薑璟,對叢璿溫言道,“你生得好一個冰雪似的女兒,皇後和朕瞧著也喜歡,過幾日大皇子生辰,宮中隻得他們兩兄弟,正嫌冷清,讓這孩子也到宮裏玩耍兩日,添些熱鬧吧。”


    此言一出,非但於氏夫婦受寵若驚,薑家父子更是喜出望外。


    眾人浩浩蕩蕩跪送帝後登輦,起駕回宮。


    車駕徐徐駛離,昀凰從大輦中回望一眼於府,一聲歎息。


    尚堯握住了她的手,明白她所歎為何,自己心中也有同樣惘然。


    於廷甫走了,這個始終不聲不響站在彼此身後,如參天老樹覆葉成傘的人,終究撒手離世,鞠躬盡瘁完成了他最後的使命,從今而後的風波隻有彼此並肩相禦。


    “妾身已按皇上的意思,處置好了鄭氏。”昀凰低下目光,語聲輕緩。


    “好。”尚堯一笑。


    鄭氏之罪,連坐闔族也不為過。帝後寬貸了鄭氏的這份鴻恩,外人不會知曉,隻需鎮西都督鄭豫則心中雪亮便足夠了。


    商妤守著一覺睡醒過來就躲在大床深帷內獨自與兔子玩耍的阿衡,一整日都在盼著帝後回宮。不見著父皇,阿衡便悶悶不樂,不肯進食。無論商妤和乳母如何哄勸,他理也不理。


    皇上的身影剛剛出現在殿門前,阿衡不等商妤來抱,自己已像小兔子般跳下床,飛快奔向門口,撲入了父皇的懷抱。他兩手攀住尚堯的頸項,披散著一頭烏亮的柔發,臉埋在父親肩頭,隻露出一雙又大又亮的眼睛,戒備警惕地看向父皇身後,那個喚作母後的人,生怕她再來把父皇搶走。


    這些日子他已漸漸在昭陽宮住慣,卻仍未能接納憑空多出的一個母後。


    哪怕昀凰日夜不眠的守候,溫柔悉心照料,在他眼中,也同乳母侍女們是一樣的。他雖不樂意,卻也不是執拗的性子,隻要是父皇說的話,都十分順從。因而父皇要他喚這個人作母後,他便喚母後;這個稱謂,於他並沒有什麽特殊,他尚不能明白母親究竟是什麽。


    昀凰見他這樣瞪住自己,好似小貓弓起脊背防備闖入的生人,一時無奈又心酸。


    今日一番勞頓,昀凰也覺格外倦乏,強打精神近前,撫了撫衡兒的臉,柔聲問,“阿衡今天有沒有好好吃飯?”


    商妤在一旁無奈的搖了搖頭。


    阿衡趴在尚堯肩頭,也將圓圓的腦袋左右搖了搖,很是老實。


    尚堯看出她已累了,便笑道,“今夜我帶衡兒回太微殿,不在昭陽宮擾你,你為了他,好些日子不曾睡得安穩了。”


    “你這樣寵他,半點規矩也不要,待他長大了看你怎樣管教。”昀凰搖頭,似笑似嗔地睨了尚堯,“從不曾見過有你這樣的皇帝,自己帶著皇子宿在太微殿。”


    “這……”尚堯麵露為難之色,“這母子爭寵,也是見所未見的。”


    第二十二章 下


    “旨意到——誠王殿下接旨——”


    官道上碎冰飛濺,雪泥被高揚的馬蹄甩上了半空,黃驃馬與綠衣宮監的影子已經飛快消逝在道路盡頭,一路呼喊的聲音猶自未散,驚鼓急雷一般回蕩在隨眾衛隊諸人耳邊。跟隨誠王趕往燕山的衛隊人數眾多,錦衣鐵甲,高頭大馬,潮水般覆蓋了官道,一眼望不到邊際。此時人叢正中分開一條通道,令飛馬傳旨的宮人通過。


    誠王車駕已在前方停駐。


    一身玄色道袍,頭戴高冠的誠王,緩緩步下車駕,拂袖揮退上前攙扶的啞老,負手站定,兩鬢白發被寒風吹得激飛。手捧聖旨的宮人上前三步,躬身說道,“誠王殿下,請接旨。”


    “本王在此,宣旨吧。”誠王昂然負手,竟不跪下。


    宮人僵了片刻,咳嗽一聲,惴惴展開手中黃綾,“詔諭:太皇太後鳳體違和,燕山行宮地處僻寒,不宜居養,著即命誠王親往永樂行宮迎奉太皇太後鸞駕回宮。欽此!”


    宮人將聖旨高舉過頭頂,等待誠王接過。


    誠王的身形一動不動,隻有須發袖袍在風中張揚飛舞,“皇上一片孝心,太皇太後心中有知,也當安慰了。隻是她老人家病體虛弱,已不堪車馬之勞,本王也不忍令太皇太後再受辛勞,還請皇上收回成命。太皇太後居於行宮,也是先帝的遺命,本王奏請陛下三思。奉老盡孝,乃為人子孫之本,若是陛下能禦駕親臨行宮探望,太皇太後必當更加欣慰。”


    傳旨的宮人聽得麵色發白,想不到誠王竟公然抗旨不遵,言下之意,更似譏諷皇上若真存了孝心,就當禦駕親來探望。


    誠王冷冷眼風掃過那道聖旨,徑自掉頭登車而去。


    車簾再度密不透風的放下,座前金案上,擱著今晨送到的密函。


    誠王再一次展開來讀了一遍,欣欣然,如覽絕世妙文。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凰圖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寐語者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寐語者並收藏凰圖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