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何況還有晉將謝淖。


    卓少疆與謝淖雖是沙場宿敵,但二人交手數次,戰績平分秋色,知己又知彼。謝淖此名自出世以來,連大晉鄂王都不放在眼中,有誰能叫他在用兵一事上言聽計從?而今卓少炎能以一紙婚書令謝淖反兵相助,但又豈能僅憑這一紙婚書就將謝淖鎮住、在兵事上不涉不問。


    隻有一個可能,那便是在景和十二年提兵出京北上的人,從來都不是卓少疆,而是她。


    如此一來,所有的事情都有了最合理的解釋。


    而能夠被解釋的又何止是這些事情?


    沈毓章微微閉上眼。


    雲麟軍當初兵不血刃下金峽關,旁人都道她不念與他的兄妹舊情而致他受冤、不得不反。其後她揮令拆毀關牆,以此逼迫大平遣使談和,如今見勢扣住昭慶,欲以此要挾皇帝禪位讓賢,又算得上什麽堂正。


    然而她的這些心計與手段之下,是不願戰這三字。


    雲麟軍流的每一滴血,都不會、也不可能是因揮戈向同袍而戰。


    五年前她於國北危亡之際力挽狂瀾,為一國之尊嚴、為眾軍、為百姓,以血以韶華。


    而今熱血仍在,烈膽猶存,她亦從未變過。


    ……


    天色將暗,卓少炎巡營之後,獨自上了城牆,遙瞰北邊闊土。


    不多時,身後響起腳步聲。待臨近,沈毓章的聲音傳入她耳中:“當初在關外一晤,我厲斥你過去數年間深居享樂、不盡臣事,你為何不辯駁?為何不解釋?”


    卓少炎有那麽短短一刻的怔愣,隨即很快反應過來。她回頭看了沈毓章一眼,並沒有想到他找到此地來會是為了提這事。


    “你為何不告訴我,過去這五年間,是你冒卓少疆之名在北境征戰?”他壓著聲音,又問她。


    卓少炎無言片刻,反問說:“多一個人知道,又能如何?讓毓章兄知道,又有何用?”


    “凡無用之言,你必不說。凡無用之功,你必不做。是麽?”他冷著麵孔道。


    她聽得出他話中之意,遂利落道:“毓章兄倘有事問,我所知必答,絕不隱瞞。”


    沈毓章微微頷首,直截了當問:“當年發生了何事?為何要由你頂替兄長出征?將朝中上下瞞了五年,是何隱情不能令世人知曉真相?”


    卓少炎答:“因我親手弑兄。”


    她的神情過於冷淡,語氣過於平靜,將這本該是驚駭眾生的一句話,硬生生地壓沒了它本該有的波瀾。


    沈毓章定住了。


    縱是他做了十足的準備,也沒料到會聽到這樣一個回答。


    “為何?”他逼自己冷靜地問出這句話。


    卓少炎望了望他:“毓章兄隻知道,當年裴老將軍是蒙冤受死的。”她輕輕停頓,眼底逐漸漫出紅線:“但我卻知道,裴老將軍是如何蒙冤、如何受死的。”


    第20章 貳拾


    景和十一年末,二國剛剛停戰了兩年的邊境又起硝煙。


    大晉出兵,來勢凶猛,先是一舉收複了大平在景和九年的幾場勝仗中攻占的晉地,然後移麾南進,兵鋒直指大平北境前沿諸鎮。


    景和十二年四月,大晉破恒州;五月,破安州;六月,破肆州。


    大平三月連失三重城,北境門戶被晉軍如虎的攻勢撕出一條縱深的傷口,而那傷口裂痕若再往南進,就要裂到豫州了。一旦豫州有失,晉軍兵抵金峽關不過須臾之事。


    北境戰勢如將傾之廈,大平常年鎮戍邊境中能打的將領死的死傷的傷,一敗再敗的戰報更是攪得朝堂上下人心惶惶。當此亂時,皇帝依兵部所奏,詔令戎馬一生、戰功等身的宿將裴穆清出鎮北境,望以裴穆清之赫赫聲望安定人心。


    景和十二年七月,裴穆清掛帥鎮豫州,督大平北境諸州軍事,命豫州全境堅壁清野,修繕城廓,造屯兵器,以堅城厚防待敵軍。同月,晉軍集結全部南征兵力,人馬盡數壓入豫州境內,在休整了十日後開始全力強攻豫州城。


    晉軍自七月末開始圍城至十月,大小攻城戰不下二十場,卻久不能下豫州。因豫州境內無所可掠,晉軍輜重糧秣吃緊,人馬亦因平軍的頑固抵抗而死傷無數,因此幾番權衡之下晉軍暫停攻城,退軍三十裏後就地紮砦,而後發書朝中請援軍。


    當此之時,裴穆清沒有自城中出兵攻晉軍,更沒有加固城防以待後戰,而是抽調了一股人馬,隨他連夜出城南下,大有棄城卷甲避戰之意。他的這一舉動,未曾提前請命於朝中,後經兵部探報稟明朝廷,朝中人人大驚。皇帝雖平素仁和,然聞此亦動了急怒,當下詔令兵部調兵將裴穆清人馬截歸朝中,下獄問審。


    晉軍聞豫州城中主帥畏戰南撤,雖援兵未至,然不忍放棄此大好機會,又火速整甲圍城,寄望於在大平派遣新的帥臣之前將僅留有裨將守城的豫州一舉攻下。


    景和十二年十月二十七日,裴穆清坐畏戰不守之罪,經兵部會同大理寺審定過後,由皇帝禦筆判斬。


    在詔令已下、處決未行之前,裴穆清在朝中的眾多門生以及曾於軍中追隨過他的武臣們幾乎無一人相信他會行畏戰撤逃之事,一日內數次聯名向兵部請命重審,然兵部因裴穆清罪證確鑿、又加皇帝禦筆判書,拒不重審。聞此,皇帝命人傳詔,曰北境軍情緊迫如斯,畏戰之罪乃動搖軍心之首罪,凡有再上書為裴穆清說情者,皆視與裴穆清同罪。朝中由是無人再敢為裴穆清求情。


    二十八日午時,裴穆清於獄中被處斬。自其歸朝、問審、定罪至處斬,不過短短三日而已,除大理寺及兵部少數幾位奉詔處置此事的人之外,並沒有誰能夠有機會於裴穆清死前探問其本人一二。


    是日,皇帝於朝會上詢問誰人可替裴穆清出鎮豫州,北擊敵犯。舉朝噤聲,無人願領此命。皇帝遂令兵部於朝會後合議,速定人選。當晚,成王英肅然連夜上表,力薦中書令卓亢賢之子卓少疆為帥。皇帝允其請,於次日晨命外臣製詔,拜其為將,令其提兵二萬北援豫州。


    二十九日晚,成王府開家宴。


    ……


    那夜的成王府家宴,意在為卓少疆出征踐行。


    自景和九年那一場裴穆清與成王在朝堂上就主戰還是主和的激烈諍論之後,二人及其僚屬於政議上雖不至水火不容,但也堪算涇渭分明。成王雖於朝中經營兵部多年、勢力滲透兵部六司重要職官,但卻一直未尋得機會於軍中培植翼黨,更因礙於裴穆清在軍中的極高人望,從未成功拉攏過任何一位禁軍高階將領。


    皇帝於景和八年立儲,委中書令卓亢賢兼行太傅事。卓氏自顯宗一朝入仕,代代皆出將相之才,至這一代雖人丁稀薄,然亦可稱得上是朝中望族。卓氏一雙兒女自幼習兵事於講武堂,女兒尤其天資出眾,卓亢賢更是早已請了聖旨,計於來年春讓女兒蒙恩蔭免試入兵部。卓亢賢為臣恭穩恪己,於朝中行事素來謹慎,從未親附倚就過任何一方,眾亦皆以為卓氏多年來立場中正平和,不會為任何一派所動搖。


    直到此次卓少疆經成王舉薦得以拜將。


    ……


    成王府開宴,帖子下給卓氏闔府。除了卓氏之外,亦請了兵部及大理寺中平素與成王交好的一些臣屬。


    酒行十巡,眾人皆醺醺然,而成王因事耽擱,尚未出席。


    卓亢賢借口不勝酒力,趕在成王來前攜眷屬先行告辭。卓少疆為宴席主客,不得先行,卓亢賢便將他留下,並無猶豫分毫。


    當時她隨父母步出成王府,待到無旁人處,聽得父親低聲喟息:“我半生如履薄冰,如今被這逆子……”,言未盡,母親便將父親攙扶上車,輕聲囑咐說:“官人,回府再說罷。”


    父親點了點頭,麵色暗沉地上了車。


    母親將攜她一並上車時,她足下微頓,似乎突然想起什麽:“我有一物落在席間了,母親陪父親先行回府,給我留一輛車駕,我去取了就來。”


    待得母親同意,她立刻轉身向回走。


    一路上所遇成王府下人,她皆以要回席間取遺落之物為由,令人將她引回卓少疆與眾臣僚們在席後聚飲的暖閣外。


    然後她將引路下人屏退,上前幾步,停在閣簾外的廊柱處。


    此時閣中眾人飲得正酣,因無卓氏眷屬在側,言談間便少了諸多顧忌,被酒興一催,更是音高辭烈,一句句話順著酒風飄至閣外。


    先是有人持酒賀卓少疆此番拜將。


    如此飲了數輪之後,又有人順嘴提到北境戰事。一提到戰事,說話的人便多了。被不加遮掩地說出嘴的秘事也多了。


    恒、安、肆三州為何沒能守得住?因兵部刻意壓著糧械不發,壓著急報不稟,壓著兵馬在並、光、懷、朔諸州一線不準北援,不論三州如何發報求援,兵部皆視若無睹,直至將亡城破。


    戍守這三州的主將、裨將、左右都虞候共十數人,俱是裴穆清的舊部驍將,任是兵部在成王的授意下在過去兩年間如何籠絡,皆不為所動。


    而既然不為所動,那麽便隻得死。


    死在晉軍手下,更省得兵部或大理寺髒了自己的手。


    接下來晉軍繼續南進,而豫州為北境重鎮,不得有失,正是將裴穆清送去赴死的絕好時機。


    然而先前對付恒、安、肆三州守將的法子卻對裴穆清無法奏效。裴穆清何等智勇,率軍堅守豫州近三個月,將晉軍活生生打到需要退兵求援,連一絲敗跡都看不到。


    既然無法借晉軍之手取其命,那兵部便隻得自己髒一回手了。


    就在晉軍退兵三十裏的消息傳回朝中的當夜,兵部便請了成王之意,矯詔一封,快馬加急發往裴穆清軍前。詔書上稱,晉軍不敵,晉帝遣使求和,願與大平合議停戰後事,皇帝命裴穆清將守城諸事交由裨將處置,自調人馬速速回朝,與兵部共議和事。


    裴穆清究竟有沒有懷疑過這封詔書上的內容,無從知曉。然而以裴穆清之性子,是絕做不出抗詔不遵的舉動來的。


    於是裴穆清與所抽調的人馬前腳剛出豫州城,兵部後腳便擬了一封彈章,誣其畏戰南撤。


    一旦裴穆清落馬,軍中自會震蕩,局勢自會大變。而成王在經營兵部多年之後,終於能夠有機會向軍中安插和培植自己的親將了。


    ……


    她就這樣一直立在閣外聽,聽到最後,雙目變得血紅。


    閣簾被人自內打起,有人離席出恭。


    她抬頭,正見一張酷肖自己的麵容,當下繞柱出來,擋在那人身前。


    那人酒意上臉,定睛看了她好一陣兒,才將她認定,然後冷笑:“你怎麽又回來了。”他回頭望一眼暖閣,再看她時,仿佛酒醒了些許:“你都聽見了?”


    她喉頭有千萬句話,然卻不知當從何處說起。


    他又冷冷一笑,臉色全然不在乎地向暖閣後麵行去。


    行了數步,他回首,見她仍跟在身後,便停住腳步,轉身避進一處無人之室。


    她跟進來,闔上室門。


    然後她終於說得出話了:“裴將軍,亦教過你。”


    這幾個字她吐得極其艱難,說話時眼眶通紅,手亦成拳。


    “教過我又如何?”在未通暖的閣間內,冷意驅退他的酒意,他的神色逐漸變得清醒:“裴穆清最賞識的學生,是你。我在他眼裏又算是什麽?”


    然後他繼續說:“又何止是裴穆清。父親喜歡的,特意請旨要送去兵部的,也是你。”


    “就連成王……”他笑起來,笑得表情都有些扭曲,“就連成王,喜歡的也是你。不然我如何能得這拜將的機會?難道是靠咱們那個不識時務的父親?”


    她盯著他。


    熱血自心口湧上額間,又逐漸變得冰涼。


    一雙手的指骨被她在不自知間攥得僵白,而她聲音喑啞,含了戾色:“北邊已死了多少人……恒、安、肆三州以及裴將軍受誣之事,你脫得了幹係?父親一生謹慎小心,卓氏如今卻要被你拖入這肮髒爛泥坑中……裴將軍拳拳忠心,赤膽報國,為朝為民,而你不僅眼睜睜地看著他含冤受戮而知情不報,更還要踩著他未寒之屍骨上位……”


    她的雙眼被心火燒得幹澀疼痛,嗓子亦然:“哥。這樣的功名會汙了祖宗,你又如何能取。我求你去向陛下請罪,說出你所知的實情,還裴將軍一個清白。”


    他冷冷看她,半晌後道:“我若不去,又如何?”


    她靜了片刻。


    再開口時,她眼中血色更甚之前:“那我就去。”


    他依然冷冷看她,許久之後,忽然動手,抬胳膊一把掐住她的喉嚨,在她來不及反應之前將她推逼到牆角處,然後抬起另一條胳膊,兩隻手一起下死勁地掐住她的脖頸。


    這舉動堪稱瘋狂,而他神色陰沉可怖,一副欲置她於死地的模樣。


    窒息的痛感瞬間襲遍她全身,整個天地漸漸在她雙眼中暗下去。


    而他的聲音冷血且忿恚,響震於她耳側:“裴穆清已經死透了,你既為他鳴不平,便該同他去死。”


    熱淚自眼角淌出,赤色盡染眼底。


    騰騰暴怒與滿腔殺意層層掙破她的神智,如出籠之凶獸,戮滅她殘存的意識。在失去意識之前,她隻記得她看見了被他一直掛在腰間的那柄長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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