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天地再度清明,她低頭長喘,渾身發抖。


    鐵劍脫手而落,隻一刹,便被地上鮮血浸透。


    血泊之中,她抱劍坐在地上,雙臂青筋暴起,手指劇烈顫抖。


    粘稠的血液沿著地磚細紋緩緩漫開,浸透她的長裙下擺。


    她急劇地喘息著,因恨,因怒,因不甘,因奮烈之爭。


    豆大的汗粒從額頭滾落,蟄迷了眼睛,她伸手抹了抹眼角,待視線再度清明時,看見室門不知在何時已被人打開,而她身前背光處站著一個男人。


    頓驚之下,她橫劍指向那人,嗓子卻沙啞到發不出一字。


    那人慢慢走近她,將她暴怒發抖的模樣收入眼底,然後平靜柔緩地開口:“卓姑娘,鄙姓顧,是成王府上家客。成王殿下因未見您出宴,故而叫顧某來尋姑娘。”


    他的雙腳踩在血泊中,地上橫陳著尚溫熱的少年軀體,而他卻視若無睹、無驚無懼,待她如常。


    她仍然在顫抖,攥著劍的手指幾乎要被自己握斷,嘴唇已被咬出深深血印。


    他這才像反應過來一般,看了眼地上,嗅了嗅空氣中彌漫的濃重血腥味,然後微皺眉頭,道:“明晨卯時,明堂拜將——卓氏竟無人能去了。成王殿下的一片苦心,隻怕是要白費了。”


    她死死地盯住他。


    他則稍稍側身,回首望向廊柱後的陰影:“殿下,您說呢?”


    陰影中應聲踱出一個人,縱於暗色之中,儀姿仍雍容閑雅,從容鎮定。


    然後那人抬眉,輕輕探目看向她。


    她的眼角掛著未幹的淚,然眼中卻燃著細焰,半身浴血,襯得她整個人更加狠戾不平。


    她拄著劍站起來,回視那人,任心頭一腔血液沸滾不休,麵色卻逐漸變得沉靜寂冷。


    然後她一麵走向他,一麵開口說:“明晨卯時,明堂拜將——卓少疆能做到的,我必然能做得比他更多、更好。”


    “你圖什麽?”那人問道,目光掠過地上的屍體。


    “圖功業、圖盛名。”


    她答說,又靠近他些許,目光抵入他的眼中:“圖佐助明主上位,為卓氏一門謀世代之榮寵。”


    那人抬手,非常溫柔地抹去她眼角的淚,然後笑了,應道:“好。”


    ……


    夜風襲上關牆,將卓少炎的尾音吹斷。


    沈毓章從頭聽至尾,心內幾番震動,幾次開口欲言,卻終還是以無言來對她這一片坦誠。


    那些他在南邊聽聞的以及這些年他在心中臆測的,不及她所道真相之十一。


    她以一己之力來應付這至凶之北境,五年間所受之苦,又豈是他能夠想象得到的。


    卓少炎掃視他的神色,自然明白他在想什麽,遂道:“毓章兄不必自惱。當年你雖未曾北上,然這些年來亦盡了將臣本分。再看這往後的幾十年,又豈會少了毓章兄流血吃苦的日子。”


    這話雖是在勸慰,卻又實在不算順耳,令沈毓章一時失笑。


    她見他鬆緩了神色,亦抿唇一笑。


    “你與謝淖……”沈毓章提起這個話頭,望她一眼,又收住了。


    卓少炎知他想問什麽,並不為怪,答道:“我與謝淖,當初不識,更從未通謀。”她微微一哂,“如今倒與他結了夫妻,合兵共進。世事難料,此亦當真是諷刺。”


    既說到此處,沈毓章便多問了一句:“謝淖是何時知你即是卓少疆的?在你被貶流北境軍前、為他所擄劫時?”


    卓少炎目光望遠,盯著關內遠處的晉軍營房,搖了搖頭。


    “恐怕要更早。”她說。


    “有多早?”沈毓章皺了皺眉。


    卓少炎再度搖了搖頭,臉色平靜地收回目光,說:“我也想要知道。毓章兄,我們且走著看罷。”


    第21章 貳拾壹


    翌日晌午過後,卓少炎親自去找英嘉央。


    她進屋之時,英嘉央正好將筆墨收起,身前案上攤著墨跡尚未幹透的兩封奏表。


    這兩封奏表,是沈毓章按昨夜與她相商之後的決議,於今晨來請英嘉央親筆手書的。


    其中一封將發至宰閣與兵部,告知朝廷此番出使金峽關談和的結果與雲麟軍對朝廷所提的要求,而其中就請皇帝禪位讓賢一事,卻刻意未寫明雲麟軍有所推立之人,僅曰願皇帝擇宗室賢材即大位。


    另一封則是直呈禦前的密函,其上完完整整地寫清楚了雲麟軍此番所圖為何,做了什麽打算,手中捏著什麽樣令皇帝不得不應的籌碼,接下來需皇帝如何配合,以及英嘉央自己並代沈毓章向皇帝告罪之言。


    論朝中目前大勢,皇帝一旦真的禪位,若按朝綱,由皇太子即位可謂順理成章,然若按人望,則成王被眾臣推舉的可能性最大。


    之所以分兩封奏表,便是因卓、沈二人無意在雲麟軍兵抵京城之前讓朝臣及成王一係得知雲麟軍的真正謀劃。成王耗費心血經營多年,一朝逢帝禪位,又豈會容讓大位旁落,不論雲麟軍推立誰人,都勢必會成為擋在他走上帝位途中的莫大阻障。雲麟軍對朝臣聲稱將策立誰人交由皇帝決定,此舉不僅能夠將這一池水攪渾,更能夠自然而然地讓太子代替沈、英之子成為眾所矚目的靶子。


    卓少炎閱過兩封奏表,確認所書無誤後,便吩咐人拿給英嘉央的儀從親兵,即刻發往京中。


    然後她沒有馬上離去,而是對英嘉央道:“前一日多有冒犯得罪,不妄求殿下諒解,但求殿下明白我輩苦心。”


    她意態誠懇,頗有推心置腹之誠。


    英嘉央看她一眼,臉色已不似前一日那般憤怒抵觸,道:“事竟成此,我又哪裏無辜?如今既已在一條船上了,就也不必再多計較了。”


    卓少炎微微一笑,心中欣賞她處事通透不矯情的性子,更知她如今願意配合雲麟軍,定是因她自己亦經過了充分且謹慎的考量。


    環視一圈這屋子,卓少炎轉身坐下,開口道:“在朝局未明朗之前,還需委屈殿下在這邊多待些日子。昨夜殿下睡得可還好?”


    英嘉央瞟一眼門窗,沒說話。


    卓少炎貌似隨意地說:“毓章兄昨日特地讓我調了些人手來,將殿下這屋子的門窗皆加固了一番,說是夜裏風大,吹得門窗亂響,怕殿下睡不踏實。”


    說罷,卓少炎不著痕跡地打量了一下英嘉央的神色,見其臉上未起一絲波瀾,便又不著痕跡地將目光移開。


    她少時亦曾親眼目睹過當年沈毓章與英嘉央之情深,如今得知他二人這些年來周折至此,又豈會毫無常人惋惜之意。


    “少炎。”英嘉央開口,臉色依然如常,並不刻意回避她方才的話中有話:“這世間最令人婉歎不忍之事,莫過於有情人因誤會而互相傷害、互生憎意、錯失彼此後便再也回不去當初。


    “但我與沈將軍,從來沒有過任何誤會。在一起時,我們不曾傷害過彼此,亦不曾憎惡過對方。我與他走至今日這一步,並不是什麽錯失。


    “在與他分開之前,我對他毫無保留,他對我亦皆是男兒之坦蕩,我們之間對彼此從無隱瞞,從無藏私。我與他當初之所以決裂,是因我以為我是為了他好。他割斷與我多年的情分,是因他明白了那麽多年我都未曾真正明白過他。我沒有什麽可為自己辯白的。他的感受絕不是什麽誤會。是我錯在太自負。


    “自然,我也有過委屈,有過難過和傷心,有過極其難熬的日子,但是那些都過去了。如今再見他,我隻是覺得,心已經不會再如當年一般因他而動了。”


    她說著這些,到最後輕淺一笑,真無芥蒂。


    卓少炎聽得不知該說些什麽,又為她的豁達所觸動,由是安靜著思索了片刻,而後問說:“殿下,為一人心動,是什麽感覺?”


    英嘉央一時怔了怔。


    ……


    為他心動,是什麽感覺?


    那是多少年前,她在太後宮裏不當心摔破了一盞從仁宗朝傳下來的八角如意宮燈。那燈相傳是當年仁宗與皇夫的定情之物,三百多年來一直被小心珍護。因物件不算小,縱是太後宮內曲意討好她的內侍們有心幫忙,這事也到底沒能在太後麵前遮掩過去。


    當時太後板著臉問:“祖宗傳下來的東西,如今是哪個不長眼的摔破的?”


    她本欲上前認錯,不想卻有一個少年比她更快地跪了下去。


    “是臣失手,犯了大錯,還請太後懲處。”他伏地叩首,語甚恭敬。


    當日正逢月初,沈氏夫人身有誥命,按例入宮覲見太後與皇後,因子侄輩有在宮內伴讀的,便也叫他們過來一並請安說話。


    她看清替她跪在地上請罪的少年,臉不禁紅了紅。


    太後瞅了瞅他,似乎亦未料到,於是頗無奈地歎了口氣,用力將拐杖向地上一拄,斥道:“這一輩的朝臣子侄中,就數你平素行事最為穩妥,今日為何如此不知輕重?”


    “還請太後重罰。”少年說道,從始至終端方循禮,連頭都不抬一寸。


    因看在沈氏的麵子上,太後終究也未真的重責他,隻是罰他在殿外跪足兩個時辰,自省己過。


    當時正逢炎夏,真跪上兩個時辰亦是十足受罪的事情。她壓不住心內愧疚,每隔一刻就悄悄去殿門口看一眼在殿階下跪著的少年。


    他端端正正地跪滿了兩個時辰,跪到最後衣裳由裏到外都濕了,可肩背卻從始至終未曲未彎,一如他沈氏剛正的門風。


    她瞧著他英俊的側臉,心頭如羽拂過,轉身就叫內侍去備一碗解暑湯。


    待他起身回太後宮,借偏殿更衣拭汗再出來時,她用送這一碗解暑湯做借口,近前與他說話。


    “你為何要替我受罰?父皇疼我,若知道我犯了錯,必會為我向太後求情,我也不會真就被罰的。”她對他說。


    他喝了幾口湯,神色稍緩,然後回答她:“公主殿下自有陛下疼愛。然而每一次陛下為了公主有違宮規朝製,都會受到外臣諫責。陛下之難處,殿下亦當體諒一二。為人臣者,理應為君分憂。臣今日替殿下受罰,亦是為陛下解憂。”


    他所言句句在理,她輕聲應了,然而心裏麵卻有些悶悶的,說不清是因他耿直的諫言,還是因失自己所望的情緒。


    然而這便是他。沈氏家風如高鬆,如厚岩,他諸行諸舉,絕不會有損這三百多年的望族門楣。


    ……她又有什麽可額外期冀的呢。


    少年說完該說之言,又抬眼看了看她,沉默片刻,端著碗將湯一口氣喝完,然後將碗擱下。


    她一時隻覺也沒什麽可再多說的,悶聲伸手去取那碗,可手還沒碰到碗邊,便被他一把攔下握住了。


    “殿下。”少年清了清嗓子,似乎這大不敬的動作令他自己也很是不自在。


    她的心一下子跳得飛快,看也不敢再看他,下意識地就想將手抽出。


    少年耳後隱約有紅意漫出,卻十分執著得將她的手握得愈發緊了些,一雙眼更是極其認真地盯著她,繼續說道:“臣今日替殿下受罰,也是想要讓殿下知道,這世間男子中,除了有陛下疼殿下之外,臣也疼殿下。”


    她的手被他攥在掌中,她卻覺得他攥著的分明是她的一顆心。


    就聽他再度開口:“臣以後,能不能同陛下與太後一樣,喚殿下‘央央’?”


    ……


    英嘉央出神半晌,才動了動目光,收回遐思。


    側首去顧卓少炎,想到她方才問的話,想到今晨沈毓章轉述的她這些年的經曆,想到她以大好韶華盡付這漭漭沙場,又想到她以一紙婚書定來的謝淖及其大軍,不由心生憐惜之意。


    料她在兵事上有多精熟,於情事上便有多懵懂。


    “為一人心動……就好像你的心被掛在了他的身上,你的喜怒能夠被他輕易牽動,可你又會覺得很安心。你會想要同他親近,卻並不是為了求得什麽。”


    卓少炎聽了,若有所思。


    須臾,她垂下目光:“多謝殿下解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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