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做一位英睿賢明的帝王。如此,才能夠對得起曾經為了這天下而鞠躬盡瘁、不惜以身濟民的英氏列祖列宗,才能夠讓天底下的孩子們都可以有爹爹疼。”


    英宇澤怔怔地,雖然並沒能全部聽懂,但卻清晰地接收到了自己必須要做一個好皇帝、讓天底下的孩子們都能有爹爹疼這一關鍵信息。


    這是他期盼相見了多年的、心中有山河的、剛正英武的爹爹,對他說的。


    他抬手胡亂地抹了抹自己的小臉,眼鼻通紅著,小聲問說:“爹爹……好皇帝,要怎麽當?”


    沈毓章很短暫地沉默了一下,眼底浮出堅定的決意,說出口的回答更像是他久存於心底深處的莫大願望:


    “恢複前烈,力致太平。”


    第28章 貳拾捌


    沈毓章不在乎眾人反應的那兩道皇帝禦劄,如雷如霆,人情驚駭。


    皇帝先欲內禪,詔曰“朕以不德,獲奉宗廟,宅帝位二十有八年,惟累先聖托付之重,夙夜惶懼,憂勤萬機,今思欲釋去重負,退避大位,稱太上皇帝”,再明言傳位之人,曰“皇女昭慶公主有元子,質本聰明,天之所望,可即皇帝位,以昭慶公主垂簾聽政,凡軍國庶務,一聽裁決”。


    昭慶公主竟有一子,子父為誰人,朝中無人不爭問,然而這卻是連宗正寺秘閣廳都無法拿出確鑿實證的一問。


    但這答案幾乎是一望而知。


    皇帝內禪,不傳儲君,不傳成王,甚至不直接傳位於愛女昭慶——不論是自願為之或是被雲麟軍逼迫至此——都必定是因看重這孩子的父親一係在朝中的地位,確信一旦傳位於他,無人再敢輕覷帝位。


    眼下能令朝中推舉成王之諸臣仍舊保有忌憚的,唯有沈氏。


    眼下能令卓少炎與雲麟軍收兵共同拱立新帝即位的,唯有沈毓章。


    而皇帝因成王重傷,令以沈毓章代掌兵部事的另一道旨意,則更像是為了讓眾臣坐實這一答案。


    兩道禦劄既出,沈毓章之父、尚書左丞沈尚銘複朝視事,請率有司行內禪、登基二典之禮備事宜,皇帝批允其請。


    ……


    同這些消息一並送到雲麟軍城外駐營的,還有沈毓章以雲麟軍換防京城各城門守軍的兵部諭令。


    雲麟軍陳兵城下數日,等的便是這一刻。


    江豫燃持令,火速領兵馬赴各城門處交接換防事宜,不到傍晚,事已俱妥。


    他立在城頭等卓少炎率餘部入城。在這短暫的空檔間,他任思緒跑馬,回憶起昨日晨收到皇帝遇刺消息時的心情,不禁咽著城頭秋風笑了一笑。


    當時誰能想得到,不過一日夜的功夫,沈毓章便能叫京中朝局翻了一個天。


    而卓少炎識人斷局,至今還未錯過。


    ……


    卓少炎尋到江豫燃時,一彎又細又長的月輪正擦著城牆升入半空中。遠天淨透無雲,淺青色天幕襯得那月又亮又柔,帶著一圈微弱的光暈。


    江豫燃正看著那彎明月,不知在想些什麽,連她走近都未察覺到。


    “豫燃。”卓少炎出聲叫他。


    他回頭,看清來人,行軍禮道:“卓帥。”


    卓少炎看了看他的神色,問說:“在想什麽?”


    江豫燃低了低頭,嘴角勾起一絲笑,回答道:“在想惟巽。”


    卓少炎聞之,亦微微笑了。


    江豫燃又說:“卓帥,待此事大成之後,我要迎娶惟巽為妻。”


    卓少炎頷首,認同道:“惟巽等你多年,確實不該再拖了。”然後她又略略打趣道:“你與惟巽成婚,是雲麟軍中難得的喜事,想必上下同袍皆會助你籌備聘禮。”


    江豫燃一條硬漢,此刻耳根竟露紅意,除了低頭笑笑,便再說不出旁的了。


    ……


    待巡完城防,江豫燃見還未晚,欲再稟報些北邊遞來的不急瑣事,卓少炎便讓他說下去。


    他抬眼,正待開口,就見卓少炎看向城下不遠處的表情起了變化。


    這前後隻相差一瞬,而她的變化又太微弱,若非他這等常年追隨在側、對她足夠了解的人,根本不會分辨得出。


    那是一焰有溫度的光,被她盛放在素來冷淡漠然的眼中。隨著她目光的挪移,這光在夜中微微閃耀著。


    江豫燃止住了話頭。


    他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然後看見了謝淖。


    男人騎著馬,輕緩地踱著步,在宵禁之前沿著城牆根毫無目的地隨意移動著,一臉的漫不經心,偶爾才抬頭向上瞟一眼。


    “豫燃,方才本要說什麽?”卓少炎聽不見他說話,開口問著,目光仍然追隨著城下的男人。


    那語氣中更是噙了若有若無的一點笑意。


    江豫燃於此事哪怕再愚鈍,亦能感受到她這變化是因何人而起,當下也無意再以瑣事將她拖困在此,便徑直退後半步,行禮道:“無事了。天色將晚,卓帥早些歇息。”


    待卓少炎應聲而去,他才再度抬頭,目送她的背影越行越遠。


    江豫燃緊了緊眉,心中的感觸難以言喻。


    ……


    景和十二年末的豫州境內有多冷,江豫燃至今記憶猶新。


    大雪像是永遠都下不完,朔風更是不分晝夜地說起就起。圍城的晉軍定了必破豫州的決心,自東西兩麵馳援的人馬源源不斷。


    城外黑天白日地都有敵軍在喊降,圍城之夾砦密不透風,想突出去求援都不成。


    城中斷了糧,百姓哭嚎聲如針刺耳。


    城頭兵罄,有同袍在絕望之下自己尋死,清晨踩著女牆下還未來得及收的屍體縱身躍下城牆,落地後腦漿迸裂,沒幾瞬便凍成了赤糊的冰。


    每一刻都是錐心刺骨的冷。除了冷,就再也感受不到旁的了。


    冷到最後,連心都被凍得僵麻,待到仿佛連冷也感受不到了的時候,晉軍竟退兵了。


    晉軍拔營北撤後的當晚,卓少炎命人將豫州城門打開,她走出城,到被大雪封住的城壑中親手刨挖平軍戰死士兵的屍體。


    雪一層一層地落在她的頭頂和將甲上,遮住了她身上的血跡。


    她用滿布凍瘡的雙手,在被冰意封住的暗紅色雪泥中不停地挖,任誰叫都停不下來。


    江豫燃無論如何都忘不了當時的那個畫麵。


    他眼睜睜地看著寒意自她身周一層層打疊起來,她的眼中盛著赤裸裸的戰意,她的頰側凝著凍成冰晶的淚痕,他看著她親手將自己的心與戰死的同袍們一起埋在了這被大雪冰封的豫州城下。


    自此往後數年間,他難見她怒,難見她驚,難見她哀,難見她樂。


    她如一塊永不會碎裂的冰,森冷而無畏,凜然且堅硬。


    ……


    但是現在,此刻,江豫燃看見這塊冰在融化。


    融盡一角的冰塊中,隱約可見有炙熱的光焰在爍動。


    那不同於陽光打在冰麵上反射出的光芒,因那光芒雖刺眼,卻仍然滿透寒意。


    但這一簇光焰,穿透冰層傳遞出來的熱度,真實而灼人。


    這光焰是因誰而生,江豫燃縱然隻是旁觀,卻亦看得非常分明。


    那個叫做謝淖的男人,用了八個月的時間,在他看得見以及看不見的地方,以他能料到及料不到的手段,一點點地將冰殼焐熱,勾裂,貼著她的心口送入一苗火種。


    在她自己都未意識到的時候,她久僵的心動了動,這一苗火種就勢而著。


    江豫燃無法想象,亦不敢想象,若冰融盡後,這火焰將成何勢。


    他隻是依稀地感到,這一顆被冰封了數年之久的心,其下之火種一旦被引燃,那爆發出的光芒當百十倍壯烈於平常。


    ……


    翌日天亮後,卓少炎單騎向城東。


    行了約五炷香,她於一個巷口停下,勒止坐騎,翻身下馬,將馬栓好後,獨自轉入巷中。


    烏頭大門之上,“卓府”二字蒙塵難辨。


    卓氏當初沒府抄家,府門早已被寬厚結實的木板封釘得嚴嚴實實。


    卓少炎拔劍,將木板一條接一條地砍斷,然後收劍,破門而入。


    卓亢賢在世時,性節儉,建府從不鋪金銷翠,闔府上下五間九架,無一屋室飾有藻井。屋宇往日幹淨整潔,雖無奢侈繁飾,但看著心曠神怡,換了眼下破敗至此,這一分節儉倒添數分心澀。


    卓少炎足下每一步都驚起草塵灰沫,陽光照下來,塵跡打著圈地飛起又落下。


    她一直走到雙親寢閣門前才止步。


    靜靜地站了一會兒,她用衣袖擦了擦門板上的灰,然後像少時每日清晨向雙親問安時那樣輕輕叩了叩門。


    裏外靜無人聲,並沒有人來為她開門。


    她在門外雙膝跪地。


    然後稽首大拜,往複磕了九下頭。


    “爹,娘。”


    她的聲音平平靜靜。


    “女兒不孝。”


    她又說道,攥按在地磚上的雙手指節泛了白。


    ……


    直到日頭竄上去幾節後,卓少炎仍獨自坐在廳堂處,低著眼皮,看著灰塵細沫在眼前飄飄轉轉。


    有腳步聲自遠及近,不疾不徐而來。


    待至她跟前數步,停下了。


    “少炎。”


    男人的聲音落在這空空蕩蕩的廳堂中,激起一片輕塵。


    卓少炎抬起眼皮。


    一個本該因被刺客重傷而臥床休養的男人,此時好端端地站在她跟前,身形挺拔,儀姿一如她記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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