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含糊其辭,賀蘭慎識趣地不再追問。


    淨蓮司內,朱雀正取了調令前去各據點收羅一日的情報,誰知一出門,便見金佛般不染塵埃的賀蘭慎背著一名襦裙豔麗的女子緩緩走來。


    朱雀怔愣,提起手中的燈盞仔細一看,方認出清冷和尚背著的那名妖豔美人正是裴司使,不禁悚然一驚,腦中霎時閃過八百出纏綿跌宕的傳奇故事,迎上前協助賀蘭慎將裴敏扶進門道,“裴司使怎的這般模樣?”


    “與突厥人交手了。”賀蘭慎一言蔽之,先是打了冷水浸濕帕子覆在她紅腫泛紫的腳踝處,吩咐朱雀道,“速請師掌事前來診治。”


    師忘情鬢發鬆散,打著哈欠前來救場,見麵先劈頭蓋臉將裴敏數落了一通,而後掀開冷敷在她腳踝上的帕子,伸手摸了摸傷處。


    裴敏疼得直吸氣,告饒道:“師姐輕些,輕些。”


    “這會兒知道疼了,逞英雄的時候怎的不見你怕疼?說來也是笑話,一群大男人在,倒還讓一個女人出頭受傷!”師忘冷冷瞥了一眼賀蘭慎等人,倒了藥酒在掌心揉化搓熱,方硬聲道,“萬幸沒有傷著骨頭,忍著點!”


    說罷,將藥酒推拿至她腳踝和手腕的傷處。


    上完藥已是後半夜,裴敏冷汗浸透內衫,簡直比上刑還難受。她掀起眼皮有氣無力地看了一旁佇立的賀蘭慎一眼,問道:“你不回去歇著?”


    賀蘭慎道:“今夜不回,等追擊突厥人的消息。”


    “那成,隨你。”裴敏打了個哈欠起身,拄著拐杖一瘸一拐地朝寢房處走去,揮揮手道,“我去睡啦,天塌下來也別叫醒我。”


    說著,她上台階時一個趔趄,賀蘭慎向前一步伸手,下意識要扶她。然而裴敏隻是歪了歪身子便穩住了,一個人踏著廊下的燈火,朝後院跛足行去。


    賀蘭慎又平靜地收回手,改為摩挲腕上的佛珠,定了定神,大步朝正堂而去。


    第二日,辰正。


    裴敏瘸著腳姍姍來遲,一進正堂便發現氣氛與往日不同。平日裏堂中就屬沙迦最鬧騰,嘻嘻哈哈沒個正型,但此時他卻愁眉苦臉地趴在案幾上。


    “喲,怎麽啦這是?”裴敏問道,“昨晚功勞太大,在愁銀子怎麽花?”


    “別說了裴司使,事情辦砸了,到嘴裏的鴨子都飛了。”沙迦皺起濃粗的眉毛,‘唉’了聲,“死了五個,跑了兩個。”


    在此事上,嚴明倒是與沙迦同仇敵愾,憤懣道:“原是抓了幾個活口的,誰知南衙右驍衛衝出來插一腳,明擺著搶功!爭執間一時不察,讓那幾個突厥細作服毒自盡了。”


    沙迦道:“那還不是你們羽林衛沒用!”


    眼看著又要吵起來,賀蘭慎一夜未眠,聲音也跟著喑啞幾分,沉沉道:“事已至此,多說無益!好在宵禁解禁之前已通知各衛所封鎖城門,逃走的那兩個必定還在城中”


    “對了,我昨夜在攏花閣廂房聽了幾句突厥話,不太懂,沙迦你給我轉譯成漢話。”裴敏腿有傷,坐姿越發不羈,斜斜倚著案幾將那幾句晦澀難懂的突厥語咕噥出來。


    “圖紙事成……拿到……渡黃河從並州撤退……骨篤祿可汗的馬蹄將踏碎……”沙迦根據裴敏的複述斷斷續續翻譯,而後連成石破天驚的一句,“拿到圖紙,事成後渡過黃河從並州撤退,阿史那骨篤祿將衝破西北防線長驅南下。”


    此言一出,滿座皆驚,麵麵廝覷。


    四周一片寂靜,沙迦幹咳一聲,試圖活躍氣氛:“別這樣嚴肅嘛,大唐盛世,豈是一個小小突厥能攻占的呢?”


    “圖紙。”賀蘭慎目光凝重,緩緩道。


    裴敏屈指點著案幾邊沿,道:“雖不知他們要拿到手的是什麽圖紙,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那對大唐邊境必定是個巨大的威脅。”


    嚴明道:“茲事體大,必須即刻上報。”


    “上報?你拿什麽上報?幾具不會說話的屍體嗎?”裴敏冷嗤,“誰會信?”


    “我……”嚴明欲辯無言。


    裴敏稍稍坐直身子,朗聲道:“地字級任務,司監堂、司獄堂聽令。”


    沙迦、狄彪,王止、朱雀四人正色,出列躬身。


    “司監堂調動一切力量搜尋那突厥逃犯的下落,司獄堂全力緝捕,便是把長安城翻個底朝天,也要將那兩人給我揪出來!”


    天色晦暗,雲墨低垂,狂風吹落一城花葉,似是暴雨將至。


    安排好諸多事宜,大堂內空蕩蕩的,唯有賀蘭慎與裴敏並排而坐。


    “我有預感。”裴敏的聲音打破沉寂,側首望著眉頭緊鎖的賀蘭慎,“小和尚,我們的麻煩要來了。”


    一語成讖。


    四月底,芳菲落盡,天子任老將裴行儉為行軍大總管,北上抵抗突厥,收複失地。


    然而裴老將軍還未出師,便猝然死於家中,長安一夜之間變了天。


    作者有話要說:  賀蘭慎:師父,怎樣才是才是‘愛’?


    窺基:愛是你心中所想,所念,見之歡喜。徒兒,你見誰歡喜?


    賀蘭慎垂眼蓋住眸中跳躍的波光,沉默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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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2章


    陰雨時節,天像捅了個窟窿,大雨呈瓢潑之勢,打在瓦礫上,濺在庭院中,滿眼都是迷蒙的水汽,如同一幅墨跡未幹的畫卷鋪展。


    這種天氣無法上工,也不能耕種,長安城的街道積水淋淋,人們俱縮在家中避雨,連平康裏招攬客人的琵琶聲都變得慵懶斷續。


    大慈恩寺中,佛殿莊嚴靜穆,隔絕一切淅瀝聒噪的風雨聲。巨大的金身坐蓮佛像之下,賀蘭慎一襲白衣盤腿而坐,閉目誦經。


    一旁,慈眉善目的老和尚敲著木魚,單手合十,閉目悠然道:“孩子,你心不靜。可有困擾?”


    聞言,賀蘭慎睫毛輕顫,睜開眼,眸中倒映著蓮座下燈盞的暖光。


    沉默半晌,他道:“師父,弟子遇見了一個人。”


    簷下雨簾淅瀝,殿內木魚不急不緩,窺基問道:“是個什麽樣的人?”


    賀蘭慎想了想,方道:“弟子形容不出來。但我欣賞她,亦是第一次,對一個人的過往產生了好奇。”


    “既是欣賞,又為何困擾?”


    “她是天子要鏟除之人,聲名狼藉,弟子與她一開始就站到了對立麵。可是弟子……”


    窺基老和尚嗬嗬一笑,溫聲道:“你心中其實已有了抉擇,又何須在意他人的看法?去罷。”


    遠處寺鍾長鳴,宛若天籟,賀蘭慎隻覺心神一蕩,如撥雲見日,清明萬分。


    “弟子,多謝師父指引。”賀蘭慎以額觸地,俯首行了大禮,方起身朝殿外而去。


    身後,窺基依舊慈善,淡淡道:“指引你的不是貧僧,是你的心。”


    午後,雨停了,裴敏推門出去,滿地殘紅綠葉,留下一片風雨過後的狼藉。


    從簷下走過,穿過中庭,便見藥師堂門前立著一男一女兩人,男的朱袍儒雅,女的紫裙飄逸,正在低聲交談些什麽……正是大理寺少卿陳若鴻,與淨蓮司的藥師師忘情。


    郎才女貌,站在一塊兒總是賞心悅目的。


    裴敏笑吟吟向前,朗聲道:“陳少卿偷偷摸摸地來與淨蓮司的師美人幽會,可曾問過我這個一司之長同不同意?別的不說,千把兩的聘禮決不能少。”


    正在交談的兩人齊齊望過來。


    陳若鴻不露喜怒,師忘情亦是蹙眉冷麵,裴敏踏過庭院中的積水上了台階,斜眼笑看他倆道:“不必管我,你們繼續。”


    簷下積水墜落水窪,砸出一聲清越的聲響。


    “裴司使。”陳若鴻開口,語氣一如既往地清冷倨傲,“裴老將軍故去了。”


    裴敏停住腳步,回身道:“昨日的事了,陳少卿不會以為淨蓮司的消息如此落後罷?”


    “裴老將軍故去當日,將軍府內丟了一份朔州邊境布防圖。”陳若鴻的聲音沉了幾分,“陳某懷疑老將軍並非死於急症,故而借師掌事前去查驗一番,還望裴司使首肯。”


    “朔州布防圖?”裴敏眯了眯眼,聯想到那夜攏花閣所聞。


    陳若鴻看著她道:“聽聞裴司使在追查突厥人?若有線索,還望告知一二。”


    “追查之事由賀蘭慎負責……咦,賀蘭慎呢?”裴敏這才想起今日還未見過那小和尚的身影,自語道,“奇怪,平日每天恨不得十二個時辰守在淨蓮司,今日怎的沒了影子?”


    與此同時,長興坊內。


    土垣之上,一名身量壯實的漢子狼狽翻滾下來,滿身泥濘顧不得拂拭,隻挺身站起,拚了命地朝前跑去。


    一支鳴鏑破空而來,土垣旁的屋簷之上,賀蘭慎踏著瓦礫飛奔,衣袍翻飛,雨水四濺,漸漸地竟趕超垣牆下的突厥人。


    那突厥漢子一邊玩命狂奔,一邊不住拿眼睛瞄身側屋簷上與自己齊頭並進的少年武將,眼中有明顯的懼意流露。前方拐個角便是出口,他似乎看到了希望,使盡最後的力氣咬牙衝刺……


    然而還未觸及到出口,屋簷上的白袍少年飛身而下,屈膝朝突厥漢子後心一頂。那漢子大叫一聲撲倒在泥水中,朝前滑出兩丈遠,又迅速掙紮站起,拔刀朝身後砍去!


    賀蘭慎輕巧避開這一擊,再橫刀一斬,突厥人的刀刃竟錚的一聲崩裂成鐵屑!


    賀蘭慎單手抓住他的腕子製住刀刃,戴著佛珠的左手則化拳為掌擊中他的腹部軟肋。那突厥漢子本也是數一數二的高手,此時卻毫無招架之力,連哀嚎的力氣都沒了,隻吐出一口黃水,抱著腹部跌倒在地,半晌爬不起來。


    他惡狠狠呸出一句突厥語,顫巍巍伸手想去夠那柄掉在泥水中的大刀,然而隻是徒勞。忽的他目光一凜,從腰帶中掏出一粒藥丸丟入嘴中……


    正此時,土垣之上又一人躍下,飛速卸了突厥人的下巴使他不能吞咽,再曲肘猛地一頂他的腹部,直頂得他苦膽水連同毒藥一同嘔出,方拍拍手看著地上完全動彈不得的突厥人,笑道:“賀蘭大人,心慈手軟可不行啊!”


    來人正是沙迦。


    賀蘭慎回刀入鞘,姿勢幹脆灑脫,淡然道:“押回去。”


    水窪中倒映著長安城陰雲不散的天空,轉而又被淩亂的步伐踏碎。


    裴敏剛從將軍府回淨蓮司,便見沙迦捆著一個渾身泥水的漢子朝司中地牢方向行去。


    她問:“抓到了?”


    沙迦道:“抓到一個,多虧了賀蘭大人出手!不過另一個受了重傷,也不知能不能救活。”


    裴敏並沒有露出多大的歡喜,隻淡淡朝庭院中望了眼,“賀蘭慎呢?”


    “方才還在這呢!”沙迦撓了撓脖子,朝書房方向一指,“好像去那了。”


    這小和尚抓到了細作,多半去寫奏折呈報去了。


    淨蓮司的書房很大,獨攬一殿,裏頭鎖著諸多公文案牘。裴敏負手上了石階,穿過廊下到了正門,房門虛掩著,她便伸出一根手指戳開,邁了進去。


    陰雨天,房中光線晦暗,燃著兩盞油燈,立地屏風後一條修長的影子若隱若現。


    裴敏沒多想,輕手輕腳過去,從屏風後探出腦袋笑道:“你躲這後麵做……”


    聲音戛然而止。


    少年赤著上身,隻穿了條幹淨的褻褲,正彎腰擺出一副穿衣裳的姿勢,露出勻稱矯健的身體,背部肌肉連著腰線收攏,肌肉清晰,線條完美,當真是條龍精虎猛的好腰!


    他沒有戴襆頭,驟然回頭撞見裴敏,眸中有一閃而過的詫異和難堪,配上那剃了發的模樣和眼尾的朱砂,更顯得聖潔無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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