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裴敏把落下的一字補全,也不回避,隻笑著看他,眼神明媚清澈。


    賀蘭慎猛地轉過身背對她,抬手一揚,白色的裏衣如雲散開又落下,輕輕披在他肩頭,沙啞道:“裴司使還要看到何時?”


    語氣中是明顯的不滿,倒有幾分少年的青澀反應。


    裴敏雙臂環胸,笑道:“這麽緊張作甚?司中最不缺的就是糙老爺們兒,我見慣了男色,還會對一介少年圖謀不軌不成?”


    說的話還是一樣的散漫張揚。


    不稍片刻,賀蘭慎換上幹爽的衣物,穿戴整齊從屏風後出來,神色已恢複如常,依舊是佛座下清冷自持的金刀武將。


    賀蘭慎將換下來的濕衣仔細疊放整齊於一旁,撫平褶皺,方問:“何事?”


    “師忘情去將軍府看過了,裴老將軍沒有中毒跡象,但的確死於他殺。”裴敏靠在屏風旁道,“他有痼疾,加之風寒,本該要發汗散邪,藥湯卻被人換成了陰寒凝滯之藥,導致血脈阻塞不同,誘發死亡。”


    賀蘭慎一頓,沉聲問:“誰做的?”


    裴敏道:“府中廚子,在將軍府幹了七年,卻未料是個細作,事發後就竊取朔州邊防圖逃了。”


    兩個時辰後,大明宮紫宸殿。


    “堂堂行軍大總管,我大唐的軍魂!在長安城自己的領地裏被暗殺,說出去顏麵何在!民心何在!”天子鮮少動這般大怒,喘氣不已,裴敏都怕他憋著。


    雖說天子不喜歡裴行儉執拗的性子,但也不希望他在這個節骨眼上死去,不由漲紅了臉直喘氣,哆嗦指著殿中垂首躬身的三人道,“不是有固若金湯的南衙禁軍守衛麽?不是有網羅天下情報的淨蓮司麽?怎的連這麽大一樁陰謀都查不出來!”


    光可鑒人的地磚上倒映著裴敏的身姿,她抬頭直言道:“回陛下,長安城混入突厥細作之事,淨蓮司早在一個月前便有所察覺。隻因巡城守衛乃是南衙禁軍之責,便與賀蘭大人一同呈報給了王將軍。”


    說著,她瞥了眼一旁的王信,冷聲道:“王將軍有無處置,臣就不得而知了。”


    “王信!”天子啞聲低喝,斥責道,“裴敏所言屬實?”


    “回陛下,臣並未收到淨蓮司的稟告!”王信睜眼說瞎話,擺明了要甩鍋給裴敏。


    “王將軍,此時不是推卸責任之時,你想清楚了後果再回答。”


    “裴司使這是汙蔑我縱容奸細?”


    “行了!”天子揉了揉眉心,疲憊道,“賀蘭,你說。”


    隻要賀蘭慎咬定裴敏失職,與王信沆瀣一氣,今日裴敏難逃其咎。


    她知道,這是個動搖淨蓮司勢力的絕佳借口,不由悄悄瞥向一旁挺拔的戎服小將。


    “回陛下,裴司使所言屬實,淨蓮司的確已將此事上報。”賀蘭慎不卑不亢,清冷道,“所發現的奸細伏法六人,活捉一人,另有竊取圖紙的廚子在逃,臣等已在想辦法追捕。”


    天子這才緩過一口氣,負手踱步道:“朔州邊防,乃是邊境命脈,決不能落入敵手!”


    正凝重著,輕紗垂簾後,一個威儀的女音傳來,四兩撥千斤道:“陛下,如今再動怒已無濟於事,倒不如讓他們將功補過,親自前往朔州追回邊防圖。”


    透過紗簾,可見發髻高聳的武後有一搭沒一搭撫著手中的狸奴:“王將軍乃禁軍統帥,自當要留守京師。追蹤之事,就交給賀蘭慎和裴敏去做罷,追不回圖紙,便讓其以死謝罪。”


    那個“死”字落音很輕,卻仿若有千鈞之重,沉沉壓在裴敏肩上。


    她知道武後在暗示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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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3章


    大戰在即,為穩定民心,裴行儉之死最終還是以突發急症蓋棺定論。


    正堂內,裴敏盤腿而坐,慢慢展開宮中剛送來的密箋,垂下的眼睫在眸中落下一層陰翳。


    上麵的“殺之”二字格外醒目。


    有人來了,裴敏下意識將紙條攥入掌心,斂神抬眼,果然見賀蘭慎披著一身雨水而來,仿若煙雨中走出的俊朗遊俠。


    “都安排好了?”裴敏眼中蘊著淺淺的笑意,問道。


    賀蘭慎“嗯”了聲,將箬笠擱在門檻旁瀝水,按刀穩穩進來,坐在裴敏身邊鋪紙研墨道,“事不宜遲,今日便出發。”


    裴敏右手輕輕握成拳,攥住掌心的小紙團,拇指不住摩挲食指,道:“那個消失的廚子,你如何看?”


    賀蘭慎修長幹淨的手握著細筆,思忖了會兒,低沉道:“有處疑點。他若是突厥細作,為何前些年裴老將軍率兵平叛突厥時,他不曾動手,而是選在此時?”


    裴敏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思緒遊離,好一會兒才接上話茬問道:“有何結論?”


    “我們一直將目標放在突厥人身上,出城關卡處也隻是嚴查異族人,卻不曾想過若那庖廚並非突厥細作,而是背後另有其主,盤根錯節,我們未必能找到他。”


    “你是說,朝中權貴有人通敵?為何?”


    賀蘭慎筆尖一頓,保持著懸腕的姿勢淡淡看了裴敏一眼:“這恐怕,得問裴司使你。”


    “我?”裴敏揣著明白裝糊塗,好笑道,“與我何幹?”


    “裴司使替天後救出了裴老將軍,便是替他站好了隊。朝堂中有多少人因站錯隊而招惹殺身之禍,裴司使應該比我更清楚。”


    “從故去的褚遂良、上官儀到如今的李敬業等保李黨派,朝中反對天後當政之人可不少。的確,若有人妄圖勾結外敵來平息內亂,以至於暗殺裴大將軍,也並非毫無可能。隻是如此一來,未免教人寒心。”


    裴敏冷嗤道,“敵國未攻而先內亂,樹未成蔭而自斷其根,打著清君側的幌子,做自毀根基之行徑……都說淨蓮司可怕,可他們又有幾個是雙手幹淨的呢?”


    賀蘭慎寫完述職表,將筆擱在筆架上,沉聲道:“當務之急是追回圖紙,及時止損。”


    “敵在暗我在明,我們連搜尋的方向都沒有,真追起來無異於大海撈針。”


    “裴司使有何高見?”


    “事已至此,不如放手一搏。”裴敏傾身湊上前,幾乎半個身子擱在了賀蘭慎的案幾上,弄亂了他剛整理好的公文,壓低聲音道,“引蛇出洞,自有人會將我們帶去圖紙所在之處。”


    她的眼睛永遠是黑亮明媚的,仿佛蘊著瀚海星辰,離得近了,可聞見她身上味道獨特的熏香,和她這個人一樣炙熱張狂。


    賀蘭慎的喉結動了動,平靜地移開視線,反複將公文折撫了好幾遍,輕聲說:“我亦有此意。既如此,兩個時辰後押解那名突厥細作北上朔州,追回布防圖。”


    “賀蘭慎!”裴敏忽的喚住他,似有什麽話要說。


    賀蘭慎回首,捕捉到了裴敏眼中一閃而過的複雜。但僅是片刻,她又恢複常態,笑著說:“沒什麽,就隨便喚喚你。”


    賀蘭慎望著她,眸色幽深沉靜,裴敏莫名生出一股錯覺,仿佛他早已看破一切陰雲迷障。她以為賀蘭慎會說點什麽,但他隻是抿了抿唇線,輕輕頷首,便出門重新拾起箬笠戴上,按刀走入斜飛的細雨之中。


    永淳元年,五月初一,天字級任務。


    裴敏挑了王止和沙迦並五個驅趕囚車的吏員隨行,賀蘭慎則帶上了嚴明,剩下之人留守長安淨蓮司。等出了城北渡黃河,梅雨漸歇,過洛水,延州境內的駱駝商隊伴隨著漫漫黃沙撲麵而來,幹燥得像是千百年來未曾降過甘霖。


    這裏沒有長安那般櫛次鱗比的高樓,房舍多為窯洞土磚,隨處可見高鼻深目的龜茲人和膚色黝黑泛紅的吐蕃人往來。


    官驛內,裴敏坐在後院的石凳上,指尖勾著一壺塞北烈酒,審視馬棚裏鐐銬加身的突厥人道:“知道為何要帶你北上朔州麽?”


    “呸!”那突厥細作傴僂著高大的身子,蜷縮於方寸囚車之中,眼神依舊如草原上的蒼狼般惡狠,用生疏的漢話道,“邊防圖,很快就會送到可汗手中。可汗的鐵騎將掃平障礙,征服中原!”


    裴敏自顧自抿了口酒,笑道:“你真認為得了幾個喪家之犬的支持,就妄圖能侵占泱泱大唐?”


    聞言,那突厥人神色微變。


    裴敏將其收歸眼底,便知道自己猜對了。朝中某派,的確與突厥人有往來。


    她不動聲色,繼續詐道:“大唐皇後幹政,朝中暗流湧動,你以為裴老將軍真的就老糊塗了,會粗心到讓圖紙落入敵手?”


    那突厥細作道:“狡詐的中原女人,你到底想說什麽?”


    裴敏哈哈大笑起來。


    “你笑什麽?!”突厥細作急了,狠狠拍了把囚車,身上鐐銬叮當作響,發出野獸般的嘶吼。


    裴敏笑夠了,方抹了把眼角笑出的淚道:“我笑你們太笨,竟然將一份假的邊防圖視作寶貝。”


    “你說什麽?不可能!”突厥人瞪大眼,喘息道,“那圖紙是真的!”


    “左右你已是籠中囚徒,現在告訴你也無妨。大唐邊境布防圖乃柔軟耐磨的羊皮所製,印有軍符虎紋,裴老將軍早有防備,書房中的那份布防圖乃是假的,真的早呈去了天子手中。”說著,裴敏從懷中掏出一份羊皮卷軸,敲著手心得意洋洋道,“可惜裴老將軍出師未捷,死於奸佞之手,聖上便讓我將真的這份圖紙送去並州薛仁貴將軍手中,一舉破敵。”


    說著,她‘哎呀’一聲道:“說起來還得謝謝你們,偷走了假圖紙,好令我等將計就計,等著阿史那骨篤祿送上門,好斬下他的腦袋祭戰旗!我帶你北上,就是為了讓你親眼見證你的族人,是如何自取滅亡。”


    “啊啊——”得知真相,那突厥人在囚車中瘋狂掙紮起來,怒吼道,“狡詐的中原人,我要殺了你!”


    “可惜,他們永遠沒有機會知道,真正的圖紙在哪兒了。”裴敏飲盡最後一口酒,起身罷圖紙往懷中一塞,將突厥人絕望憤恨的吼叫拋之身後。


    待出了後院,裴敏臉上的笑意漸漸淡去,迎向按刀佇立牆邊的賀蘭慎,輕聲道:“上鉤了。”


    賀蘭慎道:“方才王執事得了情報,前方並州饑荒大旱,流民遍野,北行之路或會受阻。”


    還真是禍不單行。


    裴敏想了想,道:“我們要趕在突厥人之前到達朔州,並州是條捷徑,若繞遠路,便要失期了。”


    兩人商議,依舊按原計劃的路線北上。


    誰知臨近並州了,才發現饑荒旱災比想象中更為嚴重。


    烈日當空,千裏黃土餓殍滿地,官道都被數以萬計的難民擁堵,更有甚者見到衣裳光鮮的過客或商隊,餓到極致的災民們便一擁而上哄搶財物糧食,與暴徒無異。


    這是誰也未曾料到過的情況。方圓幾十裏內的草根樹皮都啃光了,塵土彌漫,到處是如死人手指般幹枯的樹枝和龜裂的土地,原來人一旦餓瘋了,也和蝗蟲無異。


    湧上的災民如洪流,將裴敏一人一馬與其他同伴衝散了。她獨自深陷災民的追堵中,進退兩難,那一隻隻瘦骨嶙峋肮髒的手扒拉著她的靴子、馬匹、包袱中一切可以換來糧食的東西。


    他們不怕被馬蹄踏傷,枯睜著渾濁的眼發出痛苦的哀嚎:“給點吃的罷,官爺!給一口就成,孩子都快餓死了!”


    被困在災民中半個時辰,裴敏心裏煩悶至極,高高揚起馬鞭,咬牙望著下方蠕動的人群,然而在看到那一張張顴骨突出的灰敗臉龐時,手中的馬鞭卻終究沒舍得落下。就這麽一岔神的功夫,一個瘦高的漢子瞄上了她背上鼓囊的包袱,大喝一聲道:“她包裏一定有吃的!”


    話音剛落,一行人蜂擁而上將她生生從馬背上拉扯下來。裴敏早已不是六年前那個風光無限的裴敏,這具羸弱的身軀幾乎來不及反應,就側著被拉下了馬背!


    她在心中咒罵一聲,此時跌下,即刻會被踏成肉泥!


    電光火石之間,裴敏隻能壯士斷腕,咬牙解下包袱用力朝遠處擲去,吼道:“吃的都在裏麵,自己去搶!”


    那包袱在空中劃過一道弧度,重重摔在地上,人群也像引流的河水般跟著包袱墜落的方向狂奔而去。混亂之中馬匹受驚,人立而起,裴敏本就被拉扯得半個身子都傾斜了,此時更是失去平衡,朝馬下栽去!


    正此時,一騎飛奔而來,裴敏隻覺腰上一緊,一條有力的臂膀圈住她,竟單手摟著她策馬衝出重圍。


    馬蹄揚起塵土,裴敏的帷帽掉了,發髻淩亂,猝不及防吃了滿嘴的灰,借著賀蘭慎的幫助翻身上了他的馬背,兩人共乘一騎,前胸貼著後背。


    裴敏的馬遺落在災民中,被饑餓的人群撲倒,瘋了似的生啖馬肉、馬血。那馬掙紮著仰頭,發出慘烈的嘶鳴聲,驚起枯枝上虎視眈眈的烏鴉。


    “抓穩。”賀蘭慎的聲音沉著清冷,很令人安心。


    裴敏依言摟住他勁瘦有力的腰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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