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延平見他護著謝玉之,心中隻有熨帖滿意,哪裏會真的怪罪,心道沈妙平這個弱雞崽子雖然連劍都提不動,心地卻是不差。


    千波殿絲竹管弦之音不絕,一直到深夜才散了宴會,昭貴妃不知為何,忽然以思念親人為由,請得皇上恩賜後,直接把謝延平召入了內殿敘話,沈妙平一幹人等隻得先行離開。


    走至長長的宮道,一路上謝平之都在有意無意的與謝玉之搭話,對兄長謙恭至極的模樣落入旁人眼中,倒全了一副好名聲。


    謝玉之最不耐旁人拿他做筏子,對謝平之道:“我還有事,你帶著奴仆先行回府。”


    謝平之神情猶豫:“可是兄長,天黑路滑,你又有腿疾,咱們還是一起回吧……”


    謝玉之見他不聽,聲音像是數九寒天的冰雪,驟然冷了下來:“讓你回便回,哪裏來這樣多的話。”


    謝平之聞言神情陰狠了一瞬,眼珠子提溜一轉,臉色瞬間蒼白起來,他還特意看了一眼沈妙平,受了天大委屈般的模樣,終於唯唯諾諾的離開了。


    兄弟之間的事不好摻和,沈妙平從頭至尾都抬著頭看星星看月亮,事不關己高高掛起,謝玉之轉頭,見他不說話,望著前方不見盡頭的路,出聲反問道:“你是不是覺得我很凶,欺負了他?”


    沈妙平一笑:“這叫什麽欺負,一不打二不罵的。”


    他平日走路很快,如今刻意放慢了步伐,與謝玉之走在一處,扶著他胳膊道:“你欺負他我管不著,他欺負你我可是要管的。”


    謝玉之聞言一愣,頗為訝異的看了他一眼,反應過來後笑了笑,緩聲道:“他與我並非一母同胞,關係上到底差了一層,再則他心太大,從小與我明爭暗鬥,我就不耐和他說話了。”


    沈妙平表示理解:“就算是一個母親生的都未見得關係有多好,更何況兩個肚子裏爬出來的,隻是對於小人,要麽不招惹,招惹了就要打的他無還手之力,否則使起陰謀詭計來可有的受。”


    “你倒是有經驗,家中也和我一樣有同父異母的兄弟麽?”


    “我?”沈妙平指了指自己,然後笑嘻嘻的道:“我爹不疼娘不愛的,連自己親娘都沒見過幾次,哪來的兄弟。”


    他自己是真覺得沒什麽淒慘,可落在謝玉之耳朵裏就不是滋味了,袖袍垂落,在黑夜中悄悄攥住沈妙平的手,他低聲問道:“你整日都是一副笑模樣,心中可曾有過難受的時候?”


    沈妙平想了想,然後道:“小時候有吧,但又覺得沒什麽用,誰讓我難過了,欺負回去就是,這樣不就開心了。”


    謝玉之不由得搖頭失笑。


    他二人也沒坐馬車,踩著月色慢慢走了回去,一路上說了許多,例如謝玉之十六歲被昌國公逼著上戰場的時候,前一夜曾躲在帳子裏害怕的偷偷抹眼淚,沈妙平鹹魚似的人,小時候最大的夢想就是有一間自己的房子,不用再寄人籬下,林林總總,都是些瑣碎事。


    快到府邸的時候,沈妙平不知想起什麽,出聲問道:“貴妃娘娘怎的忽然把嶽父大人叫進了內殿去,她素來是穩重的,莫不是有什麽急事?”


    謝玉之沒頭沒尾的道:“召父親的不一定是她,或許另有其人呢?”


    沈妙平不明白:“嗯?什麽意思?”


    謝玉之鬆開他,自顧自往前走,清冷的眼中漾出些許笑意:“我不告訴你,你自己猜得什麽樣就是什麽樣吧。”


    謝玉之不說,也許其中有更深的含義,天家之事最無常,兼得昌國公府手握兵權,難免要牽涉其中,所幸沈妙平好奇心不大,便也沒有再問。


    之後的幾日,大遼使團並未急著離去,而是又向皇上敬獻了牛羊珠寶等物,哄得龍顏大悅,陛下吩咐禮親王帶著他們四處轉悠,領略大晉的風土人情,沈妙平日日尋街,隻要路過春宵樓,必然能看見那一堆遼人。


    “那群遼人啊,一身的肉膻味,身上也不愛熏香,粗魯的緊,可把樓裏的姐妹給愁死了,禮親王也不是什麽好東西,整日的把他們往春宵樓領,全盛京隻有我們這一間青樓了不成,對麵的連雲閣,南曲的雪月勾欄又不是沒有漂亮姑娘!來便來吧,規矩也不守,指名道姓要見樓裏的頭牌,以為這是什麽地方,有錢就可以睡姑娘了麽?!”


    大清早的街上沒什麽人,青樓姑娘還沒醒,正好沈妙平等人巡街經過,錢通的老相好若雲倚在欄杆邊將腹中苦水倒了個盡,說完沒忍住還翻了個大大的白眼,連形象都不顧了,可見心中對那些遼人十分的看不上。


    錢通嘻嘻哈哈的:“你躲著些,缺錢了找我要,可別上趕著伺候那些畜生,躲過這陣就好了。”


    若雲啐了他一臉唾沫:“前些日子讓你買根簪子都沒銀錢,又拿去喝酒了吧,指望你老娘能餓死,站著說話不腰疼!呸!”


    沈妙平見狀也不知該如何說,隻道:“他們若是鬧事,盡可來報官,旁人不管,我定然是管的。”


    若雲聞言立刻變了副笑臉出來:“還是沈大人說話熨帖些,當官的就是不一樣。”


    語罷轉身進房裏拿了包點心出來,用油紙裹著的,徑直從樓上扔到了錢通懷裏:“整日的正經飯不吃,就知道喝酒,快拿著滾遠些!”


    “哎!”


    錢通心花怒放的應了,後半條路巡街的時候,隻見他望著點心傻笑了,沈妙平將一切收入眼底,笑了笑:“你若喜歡她,攢幾年俸祿,大可替她贖身去。”


    錢通聞言歎了口氣:“大人有所不知,她是犯官之後,落入賤籍是贖不了身的。”


    沈妙平恍然:“原來如此……”


    晚間華燈初上,湖中的畫舫順流而出,歌女坐在船頭起弦奏樂,輕柔的歌聲順著飄的極遠,輕輕撫弄著人們心頭的綺念,然而往日歡笑不斷的春宵樓今日卻是氣氛異常。


    “一個青樓妓女罷了,還分什麽三六九等,我堂堂大遼五皇子難道還要不了一個女人嗎?!”


    耶律俊齊拍桌而起,腰間兵刃出鞘,指著地上嚇成一團的老鴇道:“口口聲聲說著不接客,可我分明看見有一個男人進了她房裏,今日你要麽讓雪衣姑娘出來陪我,要麽就把那個男人交出來!”


    老鴇聞言在姑娘的攙扶下站了起來,用帕子捂著心口,強裝鎮定的道:“一行有一行的規矩,雪衣是詩妓,五皇子若喜歡她,自去討了她的歡心,這才當得入幕之賓,我這春宵樓開了十來年,來往權臣不計其數,也沒見哪個用權勢壓人壞了規矩!”


    語罷看向了一旁安坐的禮親王:“王爺您說說理兒,奴家可曾說半句謊話?”


    禮親王聞言慢吞吞的捋了捋胡須,神色古井無波,隻道:“遠來是客,耶律王子乃是皇上說了要好好招待的貴賓,請雪衣姑娘出來相陪也無不可。”


    老鴇聞言內心啐了一口,心知這隻老狐狸是不打算管了,隻罵道蛇鼠一窩,卻還是僵持著不肯讓人下來。


    雪衣在房裏躲著,眼中似有火焰燃燒,她咬咬牙正準備出去,卻被一名書生模樣的男子攔住了:“不行!你不能出去!你若出去了,豈不是要被那群畜生……”


    “可我總不能放著樓裏的姐妹不管啊!”


    雪衣一把甩開他,然後又將窗戶打開:“那遼人在底下堵著,他認得你,樓不高,你快從這裏跳下去逃了吧!再別回來!”


    男人僵持著不肯走,雪衣急了,反手扇他一巴掌:“我傾盡全私供你讀書考取功名,是為了全你誌向建功立業報效國家的,不是讓你死在遼狗刀下!你快走!再不走我一頭碰死在你麵前!”


    男子眼眶紅了,厲聲道:“雪衣!”


    雪衣無奈:“你快逃,去找巡城禦史沈大人,說不得還能救我,若是救不得,那也是我的命!快走啊!”


    沈妙平已經下了值,正往家裏走,誰曾想夜路不遠處忽然跑來一名身形踉蹌的人,男女不辨,鬢發散亂,大半夜瞧著駭人的很,直往他這邊而來。


    最近鬧事的遼人多,因此忙的很,下值也比平常晚,淨街鼓已經敲響了,除了平康坊那邊的鬧區,街上都沒什麽人,沈妙平其實怕鬼的很,見狀心中一咯噔,腳步不由得加快了些許。


    豈料身後那人見他越走越快,也跟著加快了速度,沈妙平回頭一看,心中媽呀一聲,隻覺得心驚肉跳,幹脆拔腿就跑。


    第56章 山雨欲來


    身後有不知名的恐怖東西追著,潛力發揮到極限, 沈妙平刺溜一下就跑沒影兒了, 他心髒砰砰直跳, 一直跑到昌國公府門前,看見兩個守門的衛兵才放下心來。


    沈妙平扶著門口的石獅子直喘氣,兩個衛兵見狀不由得出聲問道:“姑爺,您沒事吧?”


    沈妙平擺擺手,正準備說話, 眼皮子一掀,忽的看見那“鬼”又追了上來,不過這次他身旁有人,便也沒有那麽怕了,等對方走近仔細一打量, 這才發現是名眉眼端正的男子,隻是頭發亂糟糟的,腿還一瘸一拐,是以天黑看著有些嚇人。


    王禹不認得沈妙平,從都察院一路打聽過來, 得知他下值會走這條路, 這才追來的, 方才他見沈妙平一身官服,心中也不大確定, 正想上前問個清楚, 豈料對方撒腿就跑不見了, 自己連喊幾聲都沒喊住,如今看見他出現在自己眼前,眼眶一熱,噗通一聲就跪了下來:“可是巡城禦史沈大人?!”


    沈妙平抓著石獅子的腳腳,大半個身子都躲在後麵,聞言從獅子屁股後麵探頭出來道:“正是本官,你有何事?”


    “求大人救命啊!”王禹聞言激動異常,連磕了幾個頭,將方才春宵樓內發生的事一一道來:“雪衣性子剛烈,她定然不會從了那皇子,臨去的時候讓小民來找大人幫忙,還請大人發發慈悲伸出援手啊!”


    耶律俊齊出門都是前呼後擁的,另外還加上一個禮親王,沈妙平一個小小禦史碰上去還真有些懸,往大了說是破壞兩國邦交,說不定皇上也要治罪。


    沈妙平身為巡城禦史,京城內的民事糾紛都歸他管,王禹找他沒毛病,但這不是問題,問題是大晉律法好像沒有哪條規定說強迫妓女接客是犯法的,就算師出也無名。


    這個理王禹也明白,他見沈妙平不說話,臉色陡然灰敗了下來,身子一垮,坐在了國公府門前的石階上:“……讓大人為難了。”


    他說完,忽然狠狠用力扇了自己一巴掌,又站起身,踉踉蹌蹌的往來路跑了回去。


    這個官真是不好當,俸祿不多,事兒不少。


    沈妙平隻感覺頸子墜的疼,他摘下自己頭上的烏紗官帽,輕拍兩下,不由得歎了口氣,最後進曲風院找謝玉之去了。


    金吾衛多負責盛京巡邏治安,每日最頻繁的事就是把那些大半夜還在街上遊蕩的閑人抓起來打板子,今日隻聽一陣馬蹄聲急促的從遠處傳來,震的人心裏發慌,有沒睡著的百姓推開窗戶一看,隻見眾多金吾衛舉著火把直奔平康坊,奔跑間甲胄相撞,一派鋒然,他們嚇的啪一聲關上窗戶又縮回去了。


    春宵樓內此刻一片荒唐,客人嚇跑了大部分,隻剩一堆姑娘驚慌失措的抱作一團,雪衣釵環散亂的倒在地上,臉上是鮮明的巴掌印,嘴角已然見了血跡,她捂著臉對耶律俊齊淒惶大笑:“遼狗!你們當年進犯大晉,斬殺數千黎民百姓,今日就算締結盟約求和又怎樣,我就是死也不會伺候你們的!有本事就一刀殺了我!”


    雪衣家中本也小富,她幼時戰亂連年,與父母回鄉避亂,途中卻遇到一隊遼兵,父母都慘死刀下,她僥幸活了下來,最後流離失所被人伢子賣入青樓,故而此生對遼人恨之入骨。


    耶律俊齊聞言冷笑,一旁的隨從武士押著名被毆打得早已昏死過去的男子,赫然是去而複返的王禹,耶律俊齊緩緩拔出腰間的彎刀,鋒芒能閃了人的眼:“好,想不到雪衣姑娘不僅容貌嬌豔,這嘴也是不饒人,那我就全了你的念想,讓你和這狗男人做對亡命鴛鴦!”


    一旁的老鴇子驚呼一聲,已經側過頭去不忍再看。


    禮親王見狀狠狠皺眉,正欲說些什麽,隻聽“咣”的一聲響,春宵樓緊鎖的大門忽然被人一腳踹開,緊接著湧入了一大隊身著甲胄的金吾衛。


    變故突生,眾人都嚇傻了,為首的一名金吾衛環顧四周,發現隻有他們這一堆男客,對著耶律俊齊等人冷聲道:“兵力布防圖失竊,特來捉拿刺客,無關人等不得擅自離開!”


    語罷直接命手下把一幹侍從圍了起來,似欲搜身,禮親王自然不可能坐視不理,見狀立刻拍桌而起:“放肆!你可知……”


    “耶律王子乃我大晉座上之賓,不得怠慢,可重物失竊,還請諸位配合一二,不然惹的旁人閑話就不好了。”


    一道冷淡的聲音忽然從耳畔傳來,眾人循聲看去,隻見一身形頎長,麵色冷峻的男子從門外邁步走了進來,赫然是謝玉之。


    禮親王神色當即微妙的變了變,最後扯出抹笑意來:“原來是謝將軍。”


    “晚輩不敢。”


    謝玉之微微頷首:“今日國公府忽現刺客,偷走了我的兵力布防圖,我帶人一路追至此處就不見了人影,想必那刺客是趁著混亂躲進了這煙花之地,倒是不曾想王爺也在此處。”


    大晉兵馬一分為二,一半在剛剛平遼的撫遠將軍孫桐手中尚未收回,另一半則在謝玉之手中,他雖隻在朝中領了個將軍閑職,可皇上依舊對他愛重有加,兼得軍中多是謝家舊部,今日怕是占不了什麽便宜。


    一番思慮間想明白了利害關係,按住脾性暴躁的耶律俊齊,禮親王笑道:“丟了布防圖?那可真是得好好查查,謝將軍實乃楷模,這種事也要親力親為。”


    兵力布防每半年就要換一次,偷不偷的意義不大,再者說就算被偷了,更改布防就是,何至於勞動謝玉之親自出馬,禮親王覺得他這就是故意來找晦氣,連個像樣的理由都不肯給。


    謝玉之眼神在雪衣和王禹身上掃過,手搭上腰間的佩劍,意有所指的沉聲道:“我謝家滿門忠良,身肩護國重任,事無大小,不分貴賤,隻要在大晉領土內,便無人可以犯事。”


    耶律俊齊瞧見仇人,隻恨不得生吞活剝了好,奈何被禮親王按住發作不得,肺都快憋炸了。


    “不要輕舉妄動,小心壞了大計……”


    禮親王低聲說完這句話,又拔高了聲音道:“既然謝將軍要抓刺客,那我們就改日再來吧,大晉的遊玩之地甚多,不止春宵樓一處。”


    謝玉之笑了笑,抬手示意放行,隻是在他們踏出門檻的時候,忽然出聲道:“外邦使節還是不要逗留太久的好,五皇子既然肩負使命,簽署完盟約便該回去了,免得遼主擔憂。”


    耶律俊齊聞言腳步一頓,麵色陰寒,頭也不回的道:“不勞謝將軍掛心。”


    謝玉之不應聲,見他們走了,讓金吾衛意思意思的把春宵樓搜了一遍,這才帶兵離開,雪衣嗚咽難言,跪在地上對著他離去的背影磕頭,砰砰作響,血跡和淚水在地麵上混做一團,刺目無比。


    沈妙平不便出麵,他一直隱在暗處,等謝玉之出了春宵樓,示意金吾衛打道回府,這才現身。


    謝玉之道:“事情處理好了,我明日便上折子奏請陛下,想辦法讓大遼使節盡快出城,他們的軍隊就駐紮在城外不遠,終究是個隱患。”


    沈妙平雙手抱臂,斜倚著柱子:“我還以為你不會管這種事兒呢。”


    謝玉之笑看了他一眼,不知想起了什麽,慢吞吞往回走,低聲道:“父親說過,為人臣子,守護的不止是君主,還有百姓,我雖已許久不過問朝事,到底還是記著這句話。”


    “她們無論貴賤,都是我大晉子民。”


    沈妙平可能成為不了英雄,卻不妨礙他崇拜英雄,靜靜跟上前麵那人的步伐,踩著謝玉之的影子玩,忽然冷不丁出聲道:“二爺,你今天真帥。”


    “嗯?”謝玉之聞言不由得停住了腳步,好奇的回頭看向他:“帥……是什麽意思?”


    沈妙平靠近謝玉之,忽然在他微涼的唇上輕啄了一下,然後慢慢退開一些距離,眼帶笑意的看著他:“帥就是誇你英俊瀟灑。”


    謝玉之一怔,然後跟著笑開了:“我不信,你怎麽會好端端的誇人,一定又是拐著彎的在罵我。”


    前科太多,他不信,沈妙平也沒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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