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等他作色,緊接著又有一隻肥雞拍打著翅膀躥到他腳邊,屁股一撅,“噗”地拉出一個紙團。


    連山君何曾受過此等奇恥大辱,便即沉下臉,袖子一揮,滿院的肥雞頓時變回紙鶴,然後紛紛自燃起來。


    不等小頂回過神,她疊了一早上的紙鶴便燒成了灰,被風一卷,像一群黑蝴蝶飛走了。


    她呆呆地看著靜悄悄、空落落的院子,然後轉頭看向蘇毓,一雙黑葡萄似的眼睛裏滿是委屈和難以置信。


    她張了張嘴,到底什麽都沒說,雙唇緊緊地抿起來,默默垂下眼簾,又拿起一張紙繼續疊。


    蘇毓清楚地看到她的眼眶和鼻尖慢慢紅起來,心裏莫名煩躁,一言不發地轉身回了屋裏。


    他闔上雙目,繼續打坐,準備來個眼不見為淨,但是剛才那一幕卻在眼前揮之不去。


    他捏了捏眉心,屈了屈手指,隔壁書房架子上便有一物飛向院中。


    片刻後,便聽傀儡人道:“我的嘴回來啦。呃,你別太難過了,我們道君沒有心的。起碼腦袋還在,對不對?”


    那小爐鼎不像往常那麽健談,隻是吸了吸鼻子,甕聲甕氣地“嗯”了一聲。


    傀儡人又道:“你疊那麽多紙鶴做什麽啊?”


    爐鼎輕聲答道:“送信……”


    “送給爹娘嗎?”


    爐鼎道“我沒有,爹娘。”


    傀儡人:“啊呀,那你是怎麽來的?”


    不等她回答,又問:“那你有別的親人嗎?”


    爐鼎似乎有些猶疑,半晌才“嗯”了一聲:“我,就想給他,送信。”


    蘇毓不覺起身走到窗邊,望著那神色懨懨的小爐鼎。


    “他住哪兒啊?也不一定要用鶴,讓誰幫你傳個音就是了。”傀儡人又問。


    小爐鼎指指天:“在,那裏。”


    傀儡人一臉愛莫能助:“紙鶴飛不到那麽高的啊。”


    話音剛落,那小爐鼎手一頓,剛疊完的肥雞落到地上,“咯咯咯”歡快地跑開了。


    她一垂頭,便有兩串淚珠落了下來。


    蘇毓背過身去,哪有人會笨到以為紙鶴能給死人送信,那爐鼎定是在扮可憐。


    雖是這麽想著,他卻說服不了自己。


    這戲做得未免也太逼真了。


    蘇毓揉了揉額角,不打算再去理會,但一閉上眼,眼前便浮現起那爐鼎抿著嘴“啪嗒啪嗒”無聲掉淚的模樣,心中的煩悶絲毫不減,反而愈演愈烈。


    半刻鍾後,他還是忍不住站起身,拿出一張裁好的白紙,開始疊紙鶴——疊一隻紙鶴,一天的靈力就白吸了。


    他自認倒黴,疊完紙鶴,撩起門簾,三步兩步走到爐鼎跟前,把紙鶴往棋枰上一撂,挑眉道:“哭什麽,賠你便是。”


    那小爐鼎抬起頭,皺著眉頭,含淚的眼眸中滿是戒備和厭惡。


    蘇毓感到心口有些發堵,竟然管這爐鼎的閑事,他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正要轉身回屋,忽見那爐鼎臉色一白,雙眉緊蹙,抱著肚子慢慢蹲到地上,轉頭對傀儡人道:“阿亥,我好像,要生了……”


    第23章


    蘇毓一怔, 這才一個月不到, 怎麽就要生了?


    一般的妖胎孕期至少也要三五個月,若是孩子爹修為高, 懷上幾年幾十年都有可能。


    十洲三界第一劍修, 運籌帷幄的當世大能連山君,有生以來第一次, 感到有些手足無措。


    他都顧不上介意這爐鼎要生孩子,竟然放著他一個大活人隻當看不見, 向一個假人求助。


    小頂倒沒有瞧不起大活人的意思,也不是在和連山君賭氣。


    隻是親疏有別, 阿亥是她好朋友,連山君什麽都不是。


    方才那顆蛋忽然從爐子裏跑出來, 在她肚子裏上躥下跳, 弄得她一陣劇痛,她第一反應自然是向阿亥求助。


    不過阿亥一個缺心眼的傀儡人,幫人接生實在不在他的職責範圍之內, 隻是撓撓頭:“啊呀, 這我也沒生過啊,要不我給你呐喊助威吧。”


    蘇毓:“……”


    傀儡人氣沉丹田,準備給爐鼎加油鼓勁, 等他一口氣提上來,嘴已經不翼而飛了。


    小頂肚子裏的蛋蹦躂得越來越歡, 她再也坐不住, 慢慢從石凳上滑下來。


    蘇毓也顧不得在乎自己讓人占便宜了, 伸手把她提溜起來,讓她靠在自己身上:“你忍一忍,我找人來。”


    他一手扶著她,一手掐訣施術,給雲中子傳音。


    片刻後,耳邊傳來雲中子的聲音,周圍人聲鼎沸,十分嘈雜:“小毓啊,找師兄何事?”


    蘇毓蹙眉:“師兄在何處?”


    雲中子道:“攝提宗宗主三百大壽,我在華鍾山呢,金竹也在,你有何事?”


    蘇毓捏了捏眉心,雲中子大約每三年出一趟門,這小爐鼎也真是會挑日子,早不生晚不生,偏偏挑在老媽子不在的時候生。


    “蕭頂臨盆了。”他撂下一句,利索地掐斷了傳音咒,留下雲中子的半截驚呼回蕩在耳邊。


    他沒敢耽擱,立即又傳音給歸藏醫館的大夫,誰知唯一一個懂點帶下科的大夫正好放假——因為最近蔣寒秋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醫館清閑了不少,大夫們趁機把攢了幾年的假都拿出來休。


    蘇毓垂眸看了眼靠在他懷中的少女,她臉頰上健康的紅暈已全然褪去,尖尖的小臉比紙還白,隻有眼眶是紅的,額頭上沁出的汗流下來,和眼角滲出的淚水混在一處,濡濕了鬢發。


    原本鮮嫩欲滴的櫻紅雙唇也脫了色。


    明明疼成這樣,她也不哭不叫,連哼都不哼一聲,隻是緊緊咬著下唇。


    即便蘇毓對她成見頗深,心裏也有些不舒服。


    他咬咬牙,做了一件做夢都不敢相信的事。


    蘇毓不情不願地施了個傳音咒,半晌,耳邊才傳來個冰涼刻薄的聲音:“找我何事?”


    “蔣寒秋,”蘇毓捏著鼻子道,“你會不會接生?”


    蔣寒秋一怔,隨即冷笑:“蘇毓,你又在耍什麽花樣?”


    蘇毓的太陽穴突突直跳,他和這師侄大約八字不合,平常說不了三句話就要拔劍,不過垂眸看了一眼懷裏的小爐鼎,硬是把這口氣忍了下來,冷冷道:“蕭頂臨盆了。”


    “等等……”蔣寒秋這回是真傻了眼,她連妹妹有身孕都不知道,怎麽突然就臨盆了?


    她愣了愣,隨即暴怒:“蘇毓你還是不是人,她還是個孩子啊!信不信我今天就殺了你!”


    蘇毓差點沒被她這一聲吼震聾,耳朵嗡嗡作響。


    他從牙縫中擠出四個字:“不是我的。”


    蔣寒秋“哦”了一聲:“那也是你不對。”


    蘇毓:“???”


    蔣寒秋:“你別碰我寶貝,我馬上就到。”


    蘇毓冷哼了一聲,兩人幾乎是同時迫不及待地掐斷了傳音咒。


    就在這時,少女的長睫突然顫動。


    她猛地睜開眼睛,從蘇毓的懷裏跳將起來,捂住肚子開始幹嘔。


    蘇毓有些懵,他自是從未見過人生孩子,但憑著他模糊殘缺的知識,似乎並沒有嘔吐這個環節。


    “你怎麽樣?”他的喉嚨有些發緊,“蔣寒秋很快就到,再忍片刻。”


    蔣寒秋雖然不堪大用,但這一輩就她一個女徒弟,隻能矬子裏拔將軍了。


    小頂無力地擺擺手,喘了一口氣,還沒開口,又幹嘔起來。


    方才這蛋在她肚子裏亂竄,似乎是找不到門路出去,她便試著引導它,就像在心法課上引導氣在經脈中運行。


    連山君教過她,從哪兒進去就從哪兒出來,她記在心裏,便努力把蛋往上引。


    沒想到真的有點用處。眼下蛋已經到了喉嚨口,隻差一點就能生出來了。


    隻是蛋的圓頭有點大,有些卡。


    她深吸了一口氣,氣沉丹田,正準備發力,阿亥突然伸手在她背上一拍。


    那蛋受力,從喉嚨裏滑了出來,小頂冷不防一張嘴,一顆外殼紅彤彤,還纏繞著縷縷金絲的小蛋掉了出來。


    蘇毓瞥見那蛋的模樣,不由微怔,這是迦陵鳥蛋,而整個十洲境內,隻剩下一隻迦陵鳥,就在他們歸藏外山。


    一時間,他不知道該震驚爐鼎用嘴生蛋,還是該唾棄那隻下流無恥的老鳥。


    紛繁蕪雜的念頭在他腦海中一閃而過,隻是一瞬間的事,然而就因為這一瞬間的愣怔,他錯過了接住蛋的時機。


    等他回過神來,那枚小蛋已經“啪嗒”一聲掉在地上。


    脆弱的蛋殼“哢嚓”一聲裂成兩半,蛋清蛋黃慢慢淌出來。


    蘇毓:“……”


    小頂打了個嗝。瞪大眼:“我……我的蛋!”這流了一灘,還能撿起來吃嗎?


    好不容易生出來的呢!


    事態已經完全失控,蘇毓一個隻會殺人的劍修,哪裏知道怎麽安慰一個剛生產就失去孩子的母親?


    這種時候還是讓傀儡人代勞的好。


    蘇毓大方地一揮手,把嘴還給了大淵獻。


    傀儡人一拿回嘴,立即指著一片狼藉的鳥蛋道:“那是什麽?”


    蘇毓和小頂定睛一看,發現細碎的蛋黃中間,有顆小指指甲蓋大小的小丸子,正閃耀著金紅的光芒。


    “內丹還在,還有救。”蘇毓暗暗鬆了一口氣,他被這爐鼎哭怕了。


    話音未落,忽然有個白影橫躥而來——卻是小頂最後疊的那隻紙肥雞。


    紙雞的黑豆小眼冒著精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撲上來,對著妖丹一啄,脖子一伸一縮,便把妖丹吞進了肚子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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