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毓二話不說,長劍架在他頸間:“陣眼在哪裏?”


    顧蒼舒一臉困惑:“道君此言在下卻是聽不懂。”


    他瞥了一眼蘇毓,見他白衣染透,鮮血順著袖口蜿蜒到持劍的手上,顯是受了傷,眯了眯眼:“道君受傷了?聽說道君當年魔域一戰,誅殺魔修百人,白衣滴血不染,今日怎的如此狼狽?”


    蘇毓挑了挑眉,手腕一翻,舉劍一刺,劍尖刺入顧蒼舒肩頭。


    “說。”他冷冷道。


    顧蒼舒心念急轉,思考對策,蘇毓卻不給他猶豫的機會,往劍柄上一拍,劍身沒入數寸,竟將顧蒼舒釘在了冰床上。


    洞外響起一人倉皇的叫聲:“舒兒——道君手下容情!”


    顧蒼舒眼中掠過厲色,啐出一口血沫子:“你來添什麽亂?”


    顧清瀟禦劍飛到洞口從劍上跳下來,踉踉蹌蹌地撲到洞口,對著蘇毓長揖至地:“小子無知,開罪道君,請道君念他是亡妻唯一骨血,饒他這一回……”


    蘇毓掀起眼皮看了看這一宗之主,隻見他一身麻衣,滿臉病容,比法會上見到時又憔悴消瘦了許多。


    蘇毓抽出顧蒼舒肩頭的長劍,對著他的小腹紮下:“陣眼在哪裏?”手腕輕輕轉動,顧蒼舒隻覺利劍在腹中攪動,幾乎疼暈過去。


    顧清瀟慌忙上前奪劍:“老夫知道陣眼所在,老夫帶道君前去……”


    顧蒼舒狠狠瞪視他:“滾!你知道什麽!”


    蘇毓停住手,看了顧清瀟一眼:“顧宗主知道蘇某說的是什麽陣?”


    顧清瀟偷覷了一眼少主,十足一副家奴的神態,小心翼翼地賠不是:“舒兒,那日我來送藥,恰好聽到你傳音……”


    又對蘇毓不住地打恭作揖:“隻要道君饒小兒一命,老夫願一命換一命。”


    蘇毓不置可否,收起劍,抖了抖血珠,一把拽起顧蒼舒:“有勞顧宗主帶路吧。”


    ……


    西門馥大喊大叫,沒等他喊完,另一隻飛翼也被鬼影纏上,葉離以神識操控雙翼操控翼舟,明顯感到滯重,再這樣下去,翼舟就要墜落了。


    西門馥火上澆油:“下麵變成了火海!燒起來了!要燒起來了!”


    沈碧茶正和五六個突破護陣的鬼影纏鬥,百忙之中仰起脖子大吼:“西門傻你別咋咋呼呼的行不行!”不用他說,其他人也感覺到了陣陣熱浪和煙氣。


    蔣寒秋縱身飛出船舷,對著鬼影橫掃,然而斬落一批又來一批,初時她劍上罡氣還能震懾鬼物,但鬼影越來越多,密密匝匝地包圍上來,不但再次纏住飛翼,還將她團團圍困。


    蔣寒秋用風雷咒震開近身的鬼影,飛回甲板上,咬牙道:“棄船禦劍!”


    此言一出,葉離大駭:“不行!”開什麽玩笑,翼舟造價幾千萬呢!


    “我還能撐!”他咬緊牙關,奮力扇動雙翼。


    愣是把下降的翼舟穩住,甚至還往上升騰了幾尺。


    隻是他此時額上青筋暴起,雙目赤紅,經脈中黑紫色的魔氣隱隱流動。


    蔣寒秋:“……快放開!再摳下去要入魔了!”她是成年以後才入的門派,雖然平常也摳,但無法理解葉離這種土生土長的純血歸藏人。


    葉離隻覺腦子成了熾熱的岩漿,眼前都有些模糊了,但神識依舊牢牢抓住翼舟,滿心隻有一個念頭:大幾千萬大幾千萬,一輩子也掙不到的大幾千萬……


    可他念力雖強,鬼影無窮無盡,甩開十個又撲上來百個,不一會兒翼舟又開始慢慢下降。


    就在這時候,小頂身下的大紅雞突然道:“女人嘰,下來嘰!”


    沒等她回過神來,大紅雞忽然一個甩尾,把小頂甩到了甲板上。


    小頂肩膀一痛:“大嘰嘰你要幹嘛?”


    大紅雞“哼嘰”一聲,一個俯衝竄到船底。


    葉離隻覺神識一鬆,重負忽然減輕不少,隨即意識到有人托住了船底。


    大幾千萬保住,他精神一振,頓時腰也不酸了眼也不花了,呼之欲出的魔族血脈平複下去,僥幸沒成為十洲三界因摳入魔第一人。


    小頂扒著船舷:“大嘰嘰!你沒事吧?”


    悶雷般的轟鳴聲中,夾雜著大紅雞甕聲甕氣的少年音:“本座才不是為了救你們這些龜兒子嘰!”


    她剛鬆了一口氣,便聽兒子罵罵咧咧:“什麽鬼東西嘰,咬老子屁股嘰!不對嘰,老子屁股著火了嘰!”


    小頂一聽登時著了慌:“大嘰嘰快回來!你是紙做的呀!”


    大紅雞“嘰嘰哇呀”一陣亂叫,忽然沒了聲息,小頂急得眼淚亂滾也顧不上撿,翼舟卻猛地向上竄起數丈。


    眾人驚魂未定,不知發生了什麽,卻見一個背生雙翼的裸身男子冉冉升起。


    小頂目瞪口呆:“大嘰嘰你……”怎麽變瘦了!


    眾人:“……”


    弟子們不清楚大紅雞的底細,隻道這是隻變種的紙鶴,沒想到被火一燒還能大變活人,頓時都傻了眼。


    那男人身量頎長,眉目如畫,眉心一點朱砂痣更添妖豔,但是這會兒眾人都無暇注意他的臉。


    沈碧茶張了張嘴,說出了眾人的心裏話:“好大……”


    妖王到底化形好幾百年了,也沾染了一點人間的不良習氣,光著腚被眾人圍觀,深覺自己吃了大虧,忙用翅膀裹住身體,惡狠狠瞪視眾人,一張嘴還是大紅雞奶聲奶氣的少年音:“看什麽看嘰!沒見過偉男子嘰?歸兒子長針眼嘰……”


    他一邊罵罵咧咧,一邊雍容優雅地扇動著彤雲般的雙翼,繞著翼舟盤旋,每扇動一下翅膀,便有無數火星落下。


    其他人看不見鬼影,桅杆上的西門馥卻看得分明,那些鬼影遇到妖王撒下的火星,立即全身著火,片刻化作輕煙,其它鬼影紛紛退避。


    與此同時,葉離感到翼舟的雙翼一輕,又能動彈了。


    他忙操控翼舟轉向。


    西門馥大叫:“道君再快點!網過來了!隻有十幾丈遠了!”


    但翼舟這樣的大家夥,掉個頭談何容易。


    蔣寒秋飛至船側,雙手撐住翼舟後部,運起氣海中所剩無幾的靈力,拚盡全力推了一把。


    翼舟急轉,船尾堪堪從網上擦過,頓時燒了起來。


    弟子們忙上前,符咒、法術齊上,幾條水龍將火撲滅。


    蔣寒秋幾近氣竭,躍回甲板,趔趄了一下,被徒弟李圓光眼明手快地扶到一旁服藥療傷。


    迦陵鳥妖力未曾恢複,方才情急之下勉強施為,這時已是筋疲力盡,強撐著扇兩下翅膀,罵了句“歸兒子嘰,坑死老子了嘰”,“砰”一聲栽倒在甲板上,重又變成了大紅雞。


    紅雞尾巴上的毛燒禿了,光腚上一股焦味。


    小頂忙往他嘴裏塞了幾顆藥丸,捋捋他頭頂軟軟的絨毛:“嚇死阿娘了。”


    大紅雞不願與這女人廢話,扭過頭把眼一閉。


    那些鬼影方才懾於迦陵鳥的陽火不敢靠近翼舟,見他不省人事,頓時卷土重來,


    蔣寒秋氣海已空,葉離忙著操控翼舟躲避窮追不舍的巨網,其他弟子修為尚淺,又看不見鬼影,很快便落了下風。


    小頂心急如焚,咬咬牙,從乾坤袋裏掏出十七八瓶清心丹,讓沈碧茶趕緊分給大家服下,自己則爬到樓船頂上——師父雖不準她唱歌,但這時候大家命都快沒了,也顧不得那麽多了。


    她深吸一口氣,沉入丹田,雙手按在肚子上,放聲唱起來:“缺胳膊少腿兮,做鬼不容易,又沒錢掙兮,害我們何必,死人活人都歇歇兮,不如喘口氣……”


    鮫人的歌聲威力十足,弟子們每人服了幾顆清心丹,還能抵禦得了,鬼影們被她一唱,怨氣煙消雲散,殘破不堪的靈體中湧動著一股和諧的力量,不知爛了多少的春心重又蕩漾起來——他們活人鬥來鬥去,死人管什麽閑事。


    眾弟子隻覺纏在自己劍上身上的陰氣陡然鬆開,一個個麵麵相覷,不知道發生了什麽。


    可憐西門馥在桅杆頂上哀嚎:“我要瞎了,讓我瞎了吧!”


    鬼影們有神智,會受鮫人歌聲的影響,那巨網卻不怕,仍舊緊緊追著翼舟,且不斷向四麵八方延伸,越長越大。


    葉離左支右絀,幾次與巨網擦身而過,額上豆大的汗珠不斷滾落,他也顧不上掖一掖。


    忽聽西門馥驚恐道:“糟了葉道君!網好像在往裏收!”


    葉離渾身冰涼,他聽說網一直在擴張,就知道會有收網之時,卻沒想到來得這樣快。


    他看不見那張無形的網,在他眼裏,四周仍舊是晴藍的天空,底下是山光鳥語。


    難道就要不明不白死在這裏嗎?


    要不幹脆入魔算了,沒準召個天雷來劈一劈,就能把這邪門陣法給劈開……


    然而大約是魔道嫌他心不誠,隻這麽一想,方才還蠢蠢欲動的魔血忽然趴下不動了。


    葉離:“……”


    蔣寒秋方才那一下損傷了經脈,正在調息,真氣還未轉過一個小周天,聽西門馥一叫,睜開眼睛,站起身,用劍拄著自己,走到船頭,拍拍師弟的胳膊:“阿離,照顧好小師妹和弟子們,替我好好孝順師父。”


    葉離臉色煞白:“你要做什麽?”


    蔣寒秋隻是道:“若是得閑,代我向我娘上炷香。”


    葉離明白她要做什麽,若是拚上畢生修為和元神,沒準還有一線破陣的希望,但是自己必定神魂俱滅。


    他目眥欲裂:“大師姐你控舟,讓我去,你還有父親兄弟,我不過一個孤兒……”


    蔣寒秋想摸摸師弟的頭,一抬眼發現師弟比自己高了一個頭,不摸也罷。


    在他背上重重地拍了一下:“你修為太低了。”


    接著,她橫劍在掌心一抹,黯淡劍身頓時青光大盛。


    她強提一口氣,飛躍至半空,正要投入陣眼來個玉石俱焚,蔚藍天空忽然“嘶啦”一聲,裂開了一道口子,一股熟悉的劍氣如勁風般撲麵而來,將蔣寒秋掀回甲板上。


    半空中傳來師叔的聲音:“你嫌命多?”仍舊那麽冷冰冰的不近人情。


    裂口的邊緣像是燃燒般卷起,露出陣內真正的景象——血紅的天空,交纏的鬼影,天羅地網,熊熊燃燒的火海……


    眾人雖聽西門馥描述過周遭的情形,親眼看見還是大驚失色。


    沈碧茶目瞪口呆地看著忘情的鬼影們,咂咂嘴:“西門傻,真是委屈你了……”


    就在這時,一人提著長劍,翩然落到甲板上,不是蘇毓卻是誰?


    小頂看見渾身是血的師父,歌也顧不上唱了,從五層樓船上一躍而下,趔趄兩步,撲到蘇毓麵前:“師尊,你受傷了?”


    蘇毓輕描淡寫道:“別人的血。”


    小頂將信將疑,他不耐煩道:“陣要破了,先出去再說。”


    話音甫落,天空出現越來越多的裂口,就像是一卷畫被人零刀碎剮,碎片片片落下,在半空中燃燒起來,星星點點的火焰匯聚到一起,在空中顯現出一個個金色符文。


    七十二個符文一一顯現,然後開始旋轉,越轉越快,轉成一個巨大的金色漩渦,將鬼影盡數吸了進去,翼舟也打著旋往漩渦中心飛去。


    眾人紛紛抓住船桅和闌幹,生怕被急速旋轉的翼舟拋出去。


    眾人轉得七葷八素,不知過了多久,總算不轉了,舉目四顧,發現翼舟正漂浮在一條金色的河上,順流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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