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雉傲慢的一瞥:“我去見自己家公婆,有什麽不妥?”


    劉徹一怔,他沒想起來始皇也是有父母的人,那老家夥的榮光萬丈幾乎掩去了所有秦王的榮光,更遑論他那對並不出眾的父母:“哦,沒有不妥之處,嬴政為什麽不自己去?”


    呂雉用看大傻子的眼神瞥了他一眼,就算他沒經曆過民間的生活,在皇宮中兒媳婦也是要服侍婆婆的。況且……嬴政不去見父母的原因你真的想不出來嗎?


    劉徹隻是為了引出自己下一句話,對方不接茬他也很尷尬啊,幹幹巴巴的問:“始皇現在在做什麽工作?”


    呂雉本來懶得搭理他,打得過但是沒必要打,說話也沒什麽意義,更用不著假裝和睦相處。繼續往前走,卻忽然發現劉徹眼中有一種隱晦而熱烈的光芒。她心中一動:“你也想工作?”


    劉徹反倒不吭聲了,用腳後跟碾著地上的小石頭子,沉吟刹那:“我想離開帝鎮。”


    他一直都想離開,試過了,打不出去,根本贏不了。劉弗陵在王莽篡漢之後跑掉了,他是去看門,劉徹看著都覺得心酸,過去的皇帝啊,淪落到這種境地。他絕對無法忍受自己坐在城門口維持進出城的冤魂的秩序,如果要那樣,寧願繼續留在帝鎮。他不想被人驅使,更不想被長官和同僚欺壓,那是無法忍受的事。


    其實他不知道,劉弗陵從門卒升職成小隊長,又因為上級官員投胎去了他表現出眾,由小隊長升職成城門衛——在遇到攻城戰時,他負責守衛這座城門。他現在的位置等同於校尉,本來可以按照武將的路數一路往上升,或者平級橫調去其他工作,但他就是想在這裏看著城門,靜靜的考一個判官。他本可以坐在屋裏,清清靜靜的備考,但他喜歡熙熙攘攘的人,喜歡坐在城門口吃著糖背書。


    劉弗陵生前在皇宮中,清淨寂寞的令人難耐,少年失去父母,除了一個自己不喜歡的皇後之外沒有別的女人,他真的很喜歡坐在門洞邊上看著來來往往的鬼魂,看他們悲傷或快樂的模樣。武帝從來不問他的官職品級,以為他一直都是個淒淒慘慘的門卒。


    劉徹最近到處亂逛,他掩飾的很好,好像是在逛每一個城裏的集市,實際上他是看遍了每一座城的四個門,最終非常確定一點——始皇的工作肯定不是看門!他不是門卒!啊哈!看我發現了什麽!閻君並沒有刻意打壓羞辱皇帝們,把所有願意工作的皇帝擱在城門口示眾,劉弗陵是單純的倒黴。


    既然嬴政已經淌開一條路,我為什麽不摸著石頭過河?


    呂雉的小心髒砰砰跳,表麵上不動聲色:“我知道你不甘為困龍。閻君呢,將舉薦人才,選官授官的任務給了我夫君,你來找我果然機敏。”


    我還沒和政哥商量好到底怎麽說呢!政哥還沒向閻君申請呢!


    劉徹帶著點淡淡的驕傲,點了點頭。這番話非常可靠,始皇沒有跟著高祖謀反,他也是最先稱臣投靠閻君的人,將心比心,倘若他是閻君,他也要用這個從未展露不臣之心的人來管理其他人。


    他靜靜的看著呂後,等著她開出條件來。


    呂雉還沒想好條件,她在心裏羅列出各種現在可以說的話,又依次思考了自己需要的:第一,讓劉徹回去之後把嘴閉上。第二,永遠不泄露我們現在沒有舉薦人才的權力這件事。第三,讓劉徹與我們一黨但無法奪取政哥和我的權力。


    在片刻之內她想不出符合這三項條件的話,就伸出修長白皙的柔夷,拍了拍劉徹的肩膀:“徹兒,你別害羞。燕雀安知鴻鵠之誌。”


    劉徹垂下眼睛,掩蓋自己的情緒,他不感動,隻是有點尷尬。呂後所猜的不錯,他的確很擔心帝鎮中其他人——熱愛發表言論(嘴欠)的高祖,熱誠直爽(暴躁)的父親,還有欠抽的劉欣會對自己的發表各種令人惡心的評價。但是被她猜中了心思也很尷尬啊!


    呂雉沒有多說什麽,穩穩當當的回家去了。疲憊而收獲頗豐的一行啊!太累了,簡直是心力交瘁。她現在隻想吃點甜食,安慰一下自己飛快運轉的頭腦。


    …


    自從妻子搬到城裏來住,嬴判官就開始準點休息,再也不自覺加班了,夫妻團圓不是為了團圓,而是為了商量著如何搞事情。


    他現在正在默默的收集資料。他那時候把關於蓼毐的所有資料都毀了,秦史不記,一星半點的文字記錄都沒有,所有人對此諱莫如深,隻有參與戰鬥的人口口相傳,到了漢朝才被編撰入史記。現在說趙姬有不軌之事,根本沒有證據。


    小婦人又來敲門:“東家,有一對老夫妻來找您。”


    “不……請他們進來。”嬴政耐下心來,把這些資料劃拉到一起,都塞進一個麻袋裏,不經意的扔到帶擋板的幾排書架後麵。或許這是自己新結識的人才呢,又或許是某些舊臣前來登門拜訪。


    出去一看好像有些眼熟,又想不起來,大概隻見過一次。


    白胡子老頭溫溫吞吞的對他拱手,慢慢的說:“多謝判官”


    白頭發老婦人笑的明快又很驕傲,福了福身不等丈夫把話說完:“我們夫妻倆定下了職位已經上任去了,回來述職時,聽聞是判官您在判詞中對我丈夫多有褒獎,閻君這才將他舉薦上去。我們夫妻倆感激不盡,特意前來道謝。別的不說,以後您家的香菇竹筍木耳黃花菜我們都包了!”


    老頭無奈的笑著:“對。”


    嬴政想起來了,這是劉徹的那個去投胎的皇後!成了一個窮太守的女兒,又嫁了一個鎮守窮鄉僻壤的太守。“恭喜恭喜,不知二位就任何職?”


    老婦人笑道:“都說到山珍了,還能是那兒?”


    白胡子老頭笑眯眯的說:“是山神呢,是我生前任職的地方。”他有些悵然,紅了眼圈,隨即軟弱的哭了起來:“百姓們為我這老頭樹碑立廟,嗚嗚嗚嗚,我也沒做什麽嗚嗚嗚嗚”


    老夫人熟練的遞手帕,熟練的撫摸他的後背安慰他,又對判官俏皮的眨眨眼,用口型說:“老東西天天都很感動,天天在山裏巡視,遇到老虎咬死百姓把他哭的死去活來的。”


    嬴政微笑著點點頭,這對夫妻倒是很有趣。


    老太守變成了老山神,性格比過去跟柔和了,現在他不用苦守孤城,也不用指揮百姓、發號施令。


    呂雉回來時正看到丈夫探身往前看,一個老頭兒單膝跪地在地上緩緩爬動,把大筐裏的東西一包一包的東西都擺好。


    香菇是一顆顆串成串曬幹的、榛蘑和其他蘑菇也是一樣的串起來,竹筍的切開之後焯水曬幹的,木耳是一包,黃花菜則捋順之後一小把一小把的捆好了。


    呂雉有點懵:“夫君,家裏來了客人麽?”


    嬴政親昵的拉著她坐在自己身邊,把話多的老夫人介紹給她認識,然後和老頭去書房詳談。他們現在在談論山區耕種、修建梯田、還有梯田專用的犁。


    老山神是為了百姓生活富裕。


    嬴政嘛,當然是當皇帝的職業病——提高糧食產量!提高耕種效率!耕戰!耕戰!


    ……


    正月,祭祀即將開始,劉秀、劉莊、劉炟祖孫三代端坐在劉秀的屋子裏,陰麗華和馬明德都陪在自己丈夫身邊。


    這兩個女人截然不同,陰麗華溫柔娟秀,而馬明德端莊肅穆,沒有半點柔情。


    劉炟被脾氣暴躁又苛察瑣碎小事的父親罵了一頓,而自己仰慕的太後也沒有溫柔的安慰自己,反倒是得到了祖母的溫柔撫慰。他現在總有些緊張,非常緊張,想問問對麵高祖他們怎麽不在自己的宅地等著祭品,都往那個奇怪的支出去的地、孤零零的亭子那兒走呢。


    可是不敢問。父親嚴肅端方急切,母親雖然待人和善,對兒子的要求卻很高,她從不娛樂,日常就是讀書,做過最接近娛樂的是寫了《顯宗起居注》,記錄丈夫的日常生活。


    劉炟還是個小孩子的時候,日常的行為標準就被父母約束的非常嚴格,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馬皇後又覺得丈夫的脾氣急躁,愛打人這一點不好,越發用心的約束養子的性格,不許他發脾氣。劉炟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麽,或許很想得到父母的認可和誇獎,但是肯定不會有的,父母二人都善於吹毛求疵,他們說的都對,說的都是聖人規矩怎麽能不對呢。


    這是劉炟在帝鎮過的第一個新年,和祖父母、父母團圓了,眼前擺著十幾樣從陪葬品中翻出來的食物,屋中的氣氛越發嚴肅。


    陰麗華都無奈了,兒媳婦對著自己的時候笑嗬嗬的,也會哄人開心,怎麽就對孫子嚴肅呢?這孩子在父母麵前蔫噠噠的,一副缺乏……就是缺點什麽的樣子。想陛下父母恩愛,雖然都早逝,可是兄弟姐妹六人同出一母,關係親密。不論是郭姐姐的劉疆還是我的劉莊,或是其他兒子,都是愛學習但平時快樂,他卻不快樂。想說兒媳婦的態度太冷硬,又覺得情有可原。


    (劉疆從小就是太子,前後沒有做過任何錯事,郭後被廢之前是個快樂的小夥子,被廢之後是個聰明冷靜、強顏歡笑以求自保的小夥子。)


    劉盈晃晃悠悠的走了過來:“劉炟,出來看個景兒啊。”


    劉秀早就想把他支出去了,好好一個皇帝,從哪兒染上的這種孤獨寂寞冷的神情。平時還不覺得,越是過年越覺得奇怪:“快去,跟惠帝玩去,惠帝死後開朗了許多,你多和他們交往。”


    劉炟也不說自己願不願意,立刻答應:“是。”辭別了祖母和父母,就出去了。


    劉盈帶著他去看那個稀奇古怪的支出去的圓形空地,站在帝鎮裏:“稍微等一會,別著急。”


    劉邦已經帶著劉恒劉啟開始打牌了,哪能幹等著天上掉祭品。


    劉炟有些茫然,想試著跟他閑聊,又不知道該說什麽,最終幹巴巴的選了一句《尚書》作為話題的開端。


    在圓形空場的另一邊,劉徹和衛子夫在屏障外麵聊天。他能出去,不用硬在裏麵等著。


    他想抱怨她平時不來,隻有有了祭品時才來,一年才來一次,分明是眼裏沒有朕隻有錢。


    又覺得抱怨這種事太像女人會做的事。


    第71章 過年+爭吵+團圓(蟲)


    衛子夫等這次祭品等的可著急了,看得出來漢武帝又不高興, 先說自己的事:“我給衛青和公主、我自己、據兒、劉弗陵、愛寶和金花買的地買在一起了, 一次買五百畝更劃算, 能格外送兩頭牛,趕上最近地府的地價貴了點, 每到太平盛世,鬼們都想買地,地價就貴了, 送的牲口也少, 要是我在王莽篡漢的時候買地, 還能便宜許多,可惜那時候沒錢。現在還缺不少錢, 這次的祭品怎麽還沒來?”


    愛寶金花是他變成村婦時生的三女一男中的兩個, 愛寶是兒子, 金花是女兒, 另外兩個女兒不願意留下,投胎去了。


    劉徹問:“五百畝地多少錢?”


    衛子夫說了個數, 又把最近二百年內的大幅度價格波動拿出來給他看。


    自從她離開地府和兒子住在一起之後, 一聽說這宅子是當校尉的工作福利, 就想買土地。奈何兒子和自己都沒有陪葬品, 據兒的俸祿雖然高, 他卻攢不下。她那會努力的織布賣錢,後來又去做別的工作,都是想買地。衛青倒是願意給姐姐買上幾十畝地, 衛子夫還舍不得他那點陪葬品呢——雖然劉徹給塞進去不少奇珍異寶,可是金銀不算特別多。


    劉徹警惕起來:“上次賣祭品的價格不夠這個數麽?”你拿錢幹什麽去了?


    衛子夫差點橫了他一眼,及時的壓了回去:“我給咱們生的三個女兒(公主),還有你生的銀花、蓮花做了祈福。”


    地府的祈福是貨真價實的,可以花大價錢請有道德有修行的鬼仙給自己的親人或指定的某人祈福,不論投胎變成什麽人,這股突如其來的好運都會有作用。


    這好運如果當下不用也可以存起來日後遇到事時再化解,倒黴的人會忽然不倒黴了,遇到難題時也有可能突然迎刃而解,逃命時也有可能平安無事。看起來要死的事兒結果毫發無損,要麽是自己的運道,要麽是祖宗德行保佑,再不然就是有人給做法事。


    她過去沒提這三個女兒,不是忘了。她不提的事有很多。當時想著,如果據兒能當上皇帝,他的姐妹們都能被追封為長公主、重新厚葬,她們在地府也能過好一點……可惜沒有,等到自己離開帝鎮之後,沒來得及見他們最後一麵,倒是據兒和姐妹們惜別,送她們去轉世投胎。現在雖然不知道她們身在何處,以後也不能再見麵,但有了閑錢就可以給她們祈福啊。


    劉徹:-_-||


    三個公主被他漸漸忘了,親自生的兩個女兒偶爾會想起來,慢慢也就淡忘了。


    “呃,挺好的。”


    衛子夫期待的仰頭看天,等著祭品們下來。天降橫財這種好事,真是太好啦!要是沒有這麽多錢,怎麽給七個人買地,怎麽給另外四個人祈福呢。憑我自己織布、工作賺錢,得什麽時候才能賺夠呢。


    劉徹呐呐的問:“愛寶最近在幹什麽?”


    “當了鬼卒,剛把字認全了,現在在學著讀書。”


    劉徹大驚:“他也太蠢了!”死了多久了,才把字認全?


    衛子夫不高興了:“愛寶生前一輩子不識字,死後又要忙於工作疲於奔命,又要抽空認字,一輩子沒忙過的事都做了,你怎麽能罵他。據兒都說他很努力了。”


    劉據的意思是異父異母的親弟弟雖然很認真,但不是特別有天賦。


    劉徹怒:“衛子夫,你這是什麽語氣?”你還真把我當小媳婦嗎?


    衛子夫心說我得意忘形,趕緊在往回哄了幾句。隻要帝鎮還有祭品,就得好好哄著陛下。


    這是多少錢啊!多來幾次,我就能坐擁良田萬畝!到時候雇人耕種、養牲畜,發了!


    想到這裏,她激動的臉都紅了,對遠處招招手:“準備好嗎?”


    遠處答道:“好了!”


    “陛下,請移步。”


    劉徹還在生氣:“你弄了什麽蠢東西?”


    意興闌珊的走過去,走了兩裏地,看到一座高大的帳篷。


    兩個家丁正在門口揣著手閑聊,看東家和一個男人走過來,趕緊從左右拉開帳篷簾子。


    帳篷門簾一拉開,一股香味傳了出來。當中擺好了一桌酒宴,旁邊還熏著熏香,一個美貌胡姬懷抱琵琶,一個少女手拿檀板。


    其實這就是二次加工過的祭肉,各種調味加工,還有王翦那兒賣的酒。


    家丁是自己雇來看院子的,歌姬是在集市上雇的。


    劉徹見到這些東西,驚喜異常。他已經很久沒享用過正式的一頓飯,現在這樣的酒宴在生前算是日常,在死後卻非常難得,可以稱得上盛宴了——皇帝們的廚藝請放心,最高境界是炸肉時不炸糊。贏秦陣營雖然能準備好酒宴,可是他們不請客啊!


    “好!你有心了。”


    衛子夫溫柔的笑了笑,請他坐下,自己在旁邊斟酒。


    劉徹找到舊日未央宮中的感覺,恍惚間又像是出門遊獵時帶著人紮營住下的情境,連著喝了好幾杯酒,越發期待接下來的驚喜:“衛青和據兒不來麽?”


    “他們幾個都在忙著呢。”金花現在倒是沒當差,可我估計你不想見到她,她見到你也不認得。


    安然坐在帳篷裏,聽著兩個美人彈琵琶唱歌,一曲接著一曲的唱,旁邊還有一個溫柔的少婦頻頻勸酒,劉徹的怒意勸消,帳篷簾子掛在兩邊的鉤子上,歪坐著喝著酒,看著簾外劈裏啪啦的掉著大隻的豬牛羊、小隻的雞鴨魚。


    他拈著酒盞,笑道:“如今看來,這倒算是奇景。”看看自己,再看看遠處高祖他們幾個人被掩埋在肉山下,何其可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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