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程惜輕手輕腳地走進去,他已經睡得沉了,都沒有被驚醒。


    這整個房間都包裹了皮革和棉花隔音,現在又放下了厚重的窗簾,除了車廂不可避免的晃動之外,幾乎感覺不到是在列車上。


    因為後背有傷,他是趴在床墊和羽絨被之間睡著的,程惜借著昏暗的燈光,才能看清他隻露出半張的沉睡容顏。


    他的臉色還是有些蒼白,眉間也微微皺著,程惜小心地靠近床頭,半蹲下伸出指頭試了試他鼻尖氣息的溫度,確定他沒有明顯地發燒。


    接下來她應該不打擾他的退出去了,但是她彎腰看著他的臉,那種莫名的情緒就又湧了上來。


    她抓不住那是什麽,隻是看著他,她突然覺得不應該繼續在心裏把他稱為“那個謀權篡位的小人”。


    她就這樣安靜地盯著他看了一陣,直到她在心底深處承認了他是誰……他是肅修言,是一個她也許應該放下成見,去好好認識的人。


    她又很輕地喊了他一聲:“修言。”


    他沒有醒過來,她給他吃的藥片裏還有安神的成分,他依然昏沉地睡著。


    作者有話要說:  小劇場


    程惜:摸到了,還親到了(意味未盡地舔嘴唇)


    肅二:……


    某謝:你親過很多遍了,不算什麽大進展。


    程惜:餐前開胃甜點,開胃甜點。


    肅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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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從不會有無意義的細節(4)


    專列的第一個目的地是峽穀地區的高崖城, 在幾個小時的行駛後,列車進入了山洞和橋梁眾多的路段,速度慢了下來。


    皇帝陛下睡著後當然沒有人敢打擾, 程惜也主動退到外麵的車廂裏獨自待了幾個小時, 好在後來衛兵給她送來了消遣用的書籍,還有沿途美麗的景色, 這個下午也不算難熬。


    隻是到了黃昏暮色四合的時候,車廂內亮起了昏黃的電氣燈,車窗外的群山也漸漸隱入夜色中,變得輪廓模糊, 像是被暈開了染料的油畫, 深沉又悠遠。


    配合著列車搖搖晃晃的節奏, 程惜終於是困了, 她想著自己靠在沙發上小憩一下,等人過來一定會醒,就幹脆裹了毯子閉上眼睛休息。


    她也沒想到自己會睡得昏沉,而且在這個睡夢中, 她好像還能看到什麽。


    和光怪陸離的夢不同, 這些東西雖然仍舊有些模糊和跳躍,但卻非常清晰和現實, 那應該……是另一個人的記憶。


    那個人腳步沉穩地走在一段高聳的城牆上, 城牆外是綿延的高山和針葉林,還有些未化的積雪點綴在山巔和林間。


    有兩個身背□□,腳步輕快的衛兵迎麵走來,看到他後立正向他敬禮:“中尉。”


    他輕揮了下手,語氣裏帶著點笑意:“今天是國慶日,你們也已經離崗輪休, 就不要這麽拘謹了。”


    那兩個衛兵頓時放鬆下來,其中一個笑著對他說:“國慶日中尉也不休息,還在巡視嗎?”


    那個人又笑了聲:“總要有人值勤,他們準備了個小型慶典,有烤肉,還有啤酒,你們回營房收拾下就可以去參加了。”


    那兩個衛兵歡呼了一聲,其中一個紅發的小夥子笑著說:“我們會給中尉留一大杯的,您一定要來啊。”


    那個人有些無奈地笑了笑:“我等巡查完畢,看有沒有時間過去。”


    那個紅發小夥子似乎跟他關係不錯,還衝他擠眉弄眼:“您最好快點,啤酒總是很難剩下來。”


    他又被逗笑了,抬手擺了擺:“好了,尤金,我盡量早點去。”


    那兩個衛兵這才跟他道別離開,他又一路巡視過去,檢查了城牆上的各個崗哨,確定值勤的衛兵都還在認真地各司其職。


    程惜已經從聲音裏聽出來他是誰了,他是肅修言。


    神臨城從沒流傳過他當初在邊塞服役時的故事,程惜沒有想到,他當年的軍銜竟然隻是中尉,這一般是皇家軍官學院畢業進入軍隊服役的貴族軍官的初始授銜。


    雖然能進入皇家軍官學院學習的人,幾乎都來自於貴族家庭。


    但他畢竟是二皇子,身份比一般的貴族還要尊貴不少,更是帝國皇位的第二順位繼承人,卻似乎並沒有因為這層身份享受額外的照顧。


    他結束巡視後,還是去了正在營房裏舉辦的慶典,難得放鬆的士兵和軍官們圍坐在一起勾肩搭背地唱歌跳舞,三三兩兩地聊天。


    他穿過人群找到尤金,拍了拍他的肩膀後,跟他們一起坐在長凳上聊天。


    尤金遞給他一大杯啤酒,他接過來,覺察到這幾個士兵似乎正在聊什麽讓人興奮的話題,一個個臉上都帶著紅光,就笑著問:“你們在聊什麽?這麽開心?”


    尤金抬手臂碰了下身旁的另一個下級士官,笑得很有些曖昧:“林上士給我們看了下女朋友送給他的定情信物,是塊手表。”


    旁邊又有人插嘴:“尤金中士也有情人,送了他一個真皮錢包,他每天都放在懷裏呢。”


    幾個人頓時又哄笑起來,突然有個人趁著興致多嘴地問:“那中尉呢?有沒有什麽貴族小姐……”


    他正舉著杯子喝了一大口啤酒,微愣了下後回答:“這倒是沒有。”


    那群士兵這才想起來他是二皇子,他如果在神臨城的時候有戀情,估計早就滿城皆知了。


    人群尷尬地沉默了幾秒鍾,尤金試探著說:“那中尉您有沒有那種……比較親近的小姐,送過您什麽東西?漢斯中士就有一個青梅竹馬的姑娘,給他織了一雙很厚實的羊毛襪子呢。”


    程惜正在想他到底會有什麽比較親近的女性,就看到他沉默了片刻,然後從自己胸前的口袋中摸出了一枚硬幣。


    那是一枚看起來平平無奇的銅幣,麵額也並不大,他把這枚硬幣用手指彈到半空又接住,笑了笑說:“她在這枚銅幣上刻了個三角的記號,說有一天隻要我把這枚硬幣還給她,就可以問她要一個願望。”


    那幾個士兵平時跟他打打鬧鬧慣了,不過是隨便起哄,沒想到真的能問出來神臨城的貴族們都不知道的秘密,二皇子還有一個關係好要的女性?


    尤金吞了下口水,接著問:“那……她是您的?”


    他笑著搖了搖頭:“她不是我的情人……也不是貴族小姐。”


    也對,會隨隨便便地送皇子刻了記號的破銅幣,看起來也不像是什麽貴族小姐的行為。


    雖然他說了不是情人,但這些士兵終究是好奇的,有人問起來:“那這位小姐,一定還經常給您來信吧?”


    他有些愕然地抬頭看了那個士兵一眼,還是尤金馬上補充:“我們就是從收到的信件談起來的,每個人每個月能收到幾封信啊什麽的,是什麽人寄的。”


    他仿佛更加愕然,手裏握著的啤酒杯也放到了桌子上,停頓了片刻才說:“對,還可以來信。”


    場麵這時才徹底僵了下來,四周的士兵們都不吭聲,他也坐不下去,起身說:“我還是出去再巡視一下,你們繼續聊。”


    他帶著些匆忙地離開這裏,身後士兵們壓低聲音的議論還是飄了一句到他耳朵裏:“連一封信也不寄,難道中尉是一廂情願嗎?總覺得有點可憐……”


    他加快腳步走了出去,一直走到遠離喧鬧的慶典,他才站住腳步,遲疑了片刻,伸開手掌,借著營房裏漏出的燈光,看著那枚被他握在掌心的硬幣。


    那是誰給他的?說著可以答應他的願望,卻轉眼就將他拋到腦後,在他苦寒的邊塞服役生涯裏,連一封信也不曾寄給過他。


    列車穿過山洞的巨大呼嘯聲將她驚醒,她深吸了口氣睜開眼睛,卻正好看到肅修言正站在自己麵前。


    他還是穿著就寢時的衣物,肩上也隻隨便披著外套,正微彎腰下對著她伸出了手。


    看到她突然睜開眼睛,他眼中也有一絲來不及掩飾的尷尬,手指微動了下,就想要收回。


    在他的手臂縮回之前,程惜就飛快地握住了他的手,她的聲音和動作裏都帶著些急切:“我們……小時候是認識的對不對?”


    他的眼神裏帶著些愕然,仿佛是奇怪她為什麽會突然問這樣顯而易見的問題。


    他略微側開眼睛,回避了她看起來過於急切的目光,臉上帶著些微紅清清嗓子,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反而解釋起了自己的動作:“你身上的毯子滑掉了,我想幫你拉上來。”


    程惜現在的心情卻是害怕錯失更多的驚慌,她幹脆拉著他的手臂,強硬地把他拉到自己身邊的沙發上坐下。


    她沒有試圖去訴說自己在睡夢裏看到的記憶,而是整理了下淩亂的思緒,抬頭看著他的眼睛,輕聲說:“我是不是給過你一枚刻了三角符號的硬幣,告訴你如果你還能再見到我,把它還給我的時候,可以對著我許下一個願望,讓我替你做一件事?”


    他這才覺察到她的態度有問題,微皺了眉思索一番後,目光從茫然轉向了然,還有些隱約的怒氣:“你不會是想告訴我,你早就把這事忘記了?”


    程惜怕他再生氣,連忙抬手抱住他的腰,把頭靠在他肩上喊他兒時的稱呼:“小哥哥,我的小哥哥……我不是把你忘了,我隻是……”


    她又整理了下思路,重新抬起頭看著他的眼睛:“從那時候起,到分開後這麽多年,我一直以為……你是宮廷園丁的孩子。”


    他還是皺著眉看她,神色裏漸漸有了些啼笑皆非,輕歎了口氣:“最後一次見麵,你問我到底是誰,我指了指皇帝寢宮的方向,說我的父親就住在那裏,你那時候一臉聰明,說你懂了,我以為你真懂了,你怎麽……這麽笨?”


    程惜也不知道該怎麽去解釋這個誤會,她這一生都很少犯蠢,偏偏在這個重大的問題上犯了糊塗,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身份太超出自己的想象,讓她不敢相信。


    那還是她父母剛剛在事故中去世,她隨著哥哥借住在皇宮內的禦醫院的時候。


    她那時候也隻有七八歲的年齡,驟然失去了父母,又處在完全陌生的環境中,隻能盡量地去找一些事做來排遣孤寂。


    禦醫院就在皇宮花園的旁邊,龐大華麗的花園成了她的秘密遊樂場,她不會去那些經常會有人經過的地方,而是找上一些隱秘的角落,帶著幾本書消磨時光。


    這樣過了沒幾天之後,她就在自己那個玫瑰籬笆後的秘密基地裏遇到了一個少年,她現在回想起來,也還是覺得他一點都不像是個皇子。


    他就穿著普通的白襯衫和灰色褲子,襯衫挽到了小臂上方,手裏拿著一個簡陋的木劍,在一下下對著空氣練習斬劈。


    她以為他跟自己一樣,是在皇宮裏工作的人的孩子,或許是廚師,或許是園丁,最多也不過是管家,就輕鬆地上前搭話。


    他初看起來有些冷淡,但隨著他們見麵次數的增多,他也漸漸多話了起來,她會喊他“小哥哥”,兩個人經常一起在玫瑰籬笆圍起來的小空間裏,度過一個又一個漫長的下午。


    他其實並不是那種溫柔細致的哥哥,但是她卻總能從他身上感受到獨特的溫情。


    她會念叨一些自己的煩惱,他不會諄諄開導,卻會沉默地傾聽,在她終於說夠了之後,坐在她身邊露出個微笑,問她今天還有什麽開心的事情沒有。


    這樣美好的時光持續了半年多,直到有一天,他在兩個人即將道別的時候,語氣平靜地告訴她,自己要被送去新的學校,不能再繼續來了。


    她沒想到分別來得這樣快,連忙把自己珍藏的那枚“幸運硬幣”塞到他手裏,讓他一定要回來,等他回來時把這枚硬幣還給自己,自己就會答應他一個願望。


    她這時候才想起來兩個人相處了這麽久,卻從來沒有互相問過對方的姓名,連忙告訴她自己叫程惜,又問他叫什麽名字。


    他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停頓了片刻,抬起手指了一個方向,說他的父親就住在那裏。


    程惜一邊回憶,一邊抱著他的腰,為難地看著他:“你是不是忘記我那時候還挺矮,根本看不到玫瑰樹後麵有什麽。我以為你指的是花園,住在花園裏,可不就是園丁嗎?我以為你是覺得自己隻是園丁的兒子,或者是你的名字不好聽,所以不想告訴我……”


    他似乎是要被她徹底逗笑了,側過頭咳嗽了幾聲:“難為你這麽多年都還在惦記那個園丁的兒子……我看你真是笨出了新花樣。”


    程惜沒有在意他的嘲諷,抬起手捧住了他的臉,輕聲說:“後來我搬出了皇宮,但我一直讓哥哥替我打聽在皇宮裏生活過的年齡相仿的孩子。第二年流行天花,很多孩子死在了醫院裏……我一直找不到你,我以為你已經……”


    她不知道這算是失而複得還是陰差陽錯,如果她沒有莫名其妙地睡了一覺,看到了那些記憶,那麽她就會永遠錯失了嗎?


    她覺得自己的眼眶又有些發酸,對他笑了笑:“我後來學醫,雖然有父母和哥哥的影響,但是我還是因為想要幫助更多的人,讓他們不要再像我的小哥哥一樣……”


    他看了她一眼,不置可否地彎了彎唇角:“你的小哥哥好著呢。”


    她點了下頭:“我知道……”


    她又借著電氣燈的光線打量了一陣他,抱住他將頭埋在他的肩上:“我真是個笨蛋,我竟然沒有認出來你。”


    這一次她沒有附帶任何曖昧的情緒,就隻是一個失散了兒時玩伴的人,終於找回了她惦念已久的小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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