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夜的司南趕上來道:“少爺,聽說是後宅裏咱們這邊鬧賊了,有不少人看到大半夜一個黑影翻院牆出去了。”


    穆雲琛微微挑眉道:“咱們院裏?姨娘可好?少了什麽東西不曾?我去看看。”


    他剛要過長廊去前前麵,便見孟姨娘已經在夏月的陪同下趕了過來。


    孟姨娘冬日有咳疾睡得向來早,如今散發披著一件冬日的大衣裳出來,更顯得消瘦憔悴。


    “琛兒,聽說鬧了賊,你這裏可好?”孟姨娘擔心穆雲琛,見他出來趕緊關切道,“怎麽出來連件大衣裳也不肯穿?”


    “不冷,我這裏也無事。姨娘那裏可還太平?”穆雲琛攏著她微涼的手問。


    孟姨娘心事重重的搖搖頭,歎息道:“說是咱們這邊三個院子裏的守夜丫頭喊了遭賊,不少人都看見了黑影,咳咳,說是個健碩的男人。我那裏卻還好,夏月來時才聽說出了事,哎,不知家裏少了什麽,隻怕你父親又要憂心,咳咳。”


    穆雲琛見姨娘病著還一心為父親著想不必要的事,可父親卻連露麵看她一次都不曾,心裏便泛起薄怒,涼聲道:“父親是一家之主該他過問的事有什麽多餘的憂心,姨娘且別想太多,夜裏涼,我送姨娘回去休息。”


    孟姨娘是不放心兒子,見穆雲琛沒事也就讓他送自己回去休息了。


    這一夜再無他事。第二日早上,穆雲琛因再過兩日就要去國子監掛名報道從此住讀念書,所以總要置辦一些私人的東西,晨起一早便帶著司南出去采買了。


    等他回來時卻見孟姨娘的侍女夏月火急火燎的跑過來道:“九少爺,不好了,出大事了,老爺和太太剛剛遣人把姨娘傳到正院去了,說是有要緊話問姨娘,奴婢看著那傳話人的模樣語氣不像是好事,九少爺您快去看看吧。”


    穆雲琛一聽孟姨娘有事,想都沒想立刻就向正院而去。


    “姨娘!”穆雲琛心係孟姨娘安危,等不及丫鬟通報就直接打簾進了正房。


    “喲,咱們家九公子回來了,老爺還在呢九公子便連聲通報都等不及了,這長輩的正廳也隨意出入,真真是讀書人的真性情啊。”


    穆夫人坐在穆思尋的對麵,手捧茶盞唇邊噙著一抹冷笑,語氣之中滿是譏諷。


    穆雲琛寒涼的目光掃過穆夫人,隨即看道穆思尋神色陰沉的坐於上首,鼻青臉腫卻眼神得意的穆雲玨站在下首,後麵是不太明白情況的小十穆雲瑛;另外一邊幾位嫂子站在穆夫人身旁,堂下兩邊的太師椅上坐著四位姨娘,唯獨衣著素淡的孟姨娘站在堂中有些無所適從。


    穆雲琛敏感的察覺到來者不善的氣息,他眼眸略暗,走到孟姨娘身邊握了握她的手讓她安心,而後從容的向穆思尋行了一禮。


    “父親,太太。”


    穆思尋冷淡的點點頭,穆夫人倒是笑的得體,隻是言語卻並不和善:“你來的也正好,今兒把在家的幾個人都叫來就是要在眾目睽睽之下把該說的說清楚,該罰的罰明白。”


    穆雲琛的水杏眸眯了起來,他沒有看穆夫人而是望向首座麵容肅冷的穆思尋,他手指一劃略過諸人,身姿筆挺的淡聲問道:“父親是什麽意思,看太太給我和姨娘安一個罪名?”


    “胡言亂語。”


    穆思尋沉著過於瘦削的臉,一雙懾人的精光寒眸盯住穆雲琛,他說的比穆雲琛更要直白:“你如今讀了幾本書有了幾樣成績便不知天高地厚了嗎,是非對錯為父還用不到你來教,若是因昨日國子監之事有所偏袒,我何必今日才提。”


    穆雲琛微微抬起下頜道:“這麽說,不是因為昨日之事。”


    穆夫人勾唇一笑道:“老爺有一說一最是公正不過,今兒的事本跟你沒有太大的幹係,但你既然是孟姨娘的親子,少不得也要在場做個訣別。”


    穆雲琛的眉心深深的蹙了起來,眸中的厭惡與疑惑交錯在一起看向穆夫人,毫不退讓的冷聲道:“還是昨日那句話,太太隻管衝我來便是,不與姨娘相幹。”


    孟姨娘聽了穆夫人“訣別”那話也有些不明其意,但她是溫和慣了的人,自然不想讓穆雲琛因為她在穆思尋麵前落下半點不好的印象,連忙拉住兒子道:“琛兒,好好與老爺太太說話,問明再做分辨。”


    穆雲琛輕聲一笑道:“姨娘,隻怕今日辯無可辯。”


    他絲毫無懼的望向穆思尋和穆夫人,傲然道:“太太有什麽話,直說吧。”


    穆夫人笑得沉穩而陰冷,她對身旁的侍女道:“冬雪,把今日從孟姨娘房中搜出來的東西拿出來,讓老爺、眾位姨娘還有少爺奶奶們過目,另把昨晚報賊那小丫頭鵲兒叫進來。”


    冬雪欠了欠身便讓幾個丫頭將一個布包放在了桌上,那名叫雀兒的小丫頭也已被帶了進來。


    “你先說說,昨晚都看見什麽了。”穆夫人看著堂下年紀不大的小丫頭道,“你隻說實話,看見什麽就說什麽,老爺在必定給你做主。”


    鵲兒看起來隻有十三四歲,一臉的害怕,她在堂中怯生生說道:“奴婢鵲兒,是昨晚在西院值夜的三等丫鬟。一開始奴婢也不知道,剛入夜時隻聽帶班的老嬤嬤說牆上有響動,聽聲音好像西邊兩處院裏有人在牆上走動似的,但她留意了幾回也沒看見什麽人。”


    鵲兒想了想繼續道:“後麵到了中夜,值房裏沒了熱水,老嬤嬤讓奴婢去找些熱水來,因奴婢與九少爺的小廝司南是同鄉,往日裏關係還好,又因離著孟姨娘院裏近,就去找他討壺熱水。”


    鵲兒說著仿佛想到了昨晚的事情,表情更怕了:“豈料進了院子奴婢就看到一個黑影從孟姨娘熄了燈的房門裏出來,奴婢起初以為是九少爺,想過去行個禮,結果一看竟是個高大的賊人,嚇得奴婢一聲喊,那人就翻牆跑了,奴婢膽子小怕得不行就四處大喊有賊,後來後來就合家都知道了,聽說也有其他人看到了那賊人。”


    穆夫人點點頭,而後伸手將桌上的青布包袱打開,對穆思尋道:“昨晚鬧了大半夜,本以為有賊,讓四處搜一搜看有什麽賊人落下的線索,結果別人那裏沒什麽,在孟姨娘房裏一搜不但沒少什麽翻倒多了些東西,老爺和諸位過過目吧。”


    穆夫人當著眾人的麵打開包袱,裏麵最醒目的正是一條男子的腰帶,卻又明顯不是瘦削的穆思尋常用的款式和尺寸,擺明就是一個高大之人的貼身之物。


    穆思尋的目光變得銳利起來。


    穆夫人笑了,拿起那條腰帶慢條斯理道:“老爺起先不是不相信妾身告訴你的話嗎,如今那值夜的小丫頭說的明明白白,深更半夜她親眼看到有高大男子從孟姨娘的房中出來,結果第二天又在孟姨娘房中搜到了男子貼身之物……”


    “孟姨娘不是這樣的人!”


    穆夫人話沒說完,小十穆雲瑛第一個不忿道:“太太這話意有所指,有損孟姨娘的清譽!”


    孫姨娘趕緊瞪了穆雲瑛一眼,低聲喝斥道:“老爺還在呢,輪得到你這孩子胡說了,閉上嘴。”


    穆雲瑛被罵的窩火極了,可是看到父親沉鬱的臉色感受到滿屋無一人說話的壓抑氣氛,他隻好不再開口,咬著唇去看穆雲琛。


    穆雲琛的神色冷淡,他已經不再是從前那個一心認為身正就會得到公平的單純少年了。


    他沒有像穆雲瑛一樣吵嚷,也沒有希圖穆思尋能給他和姨娘一個公平,他僅僅對穆思尋淡聲開口道:“父親信嗎?”


    穆思尋沒有看穆雲琛,他望向了站在堂中的孟姨娘。


    她瘦多了,臉色也不算好,但依然有著如當年一樣清雅溫潤的書卷氣質,以及被溫柔包裹的不屑與世俗辯解的矜傲。


    她這個樣子依舊很美,可他已經變了。


    孟姨娘對上穆思尋向她偷來的複雜目光,她的臉色是蒼白的,沒有為自己說一句話,就那樣定定的看著穆思尋。


    穆思尋冰冷的心有了一瞬間的動搖,他看向穆夫人道:“還是查清為好。”


    站在穆思尋身後的胖子穆雲玨見他爹沒有立刻發落孟姨娘,簡直不敢相信,大聲道:“爹啊,這還不算是查清了?人證物證可都齊全啊,這腰帶不是您的吧,誒那小丫頭不是也說了,孟姨娘大半夜的在屋裏跟個男人……”


    “住嘴。”穆思尋一個寒涼的眼神望過去穆雲玨就慫了,咽了口吐沫不再說話了。


    倒是那個怯懦的小丫頭鵲兒聲如蚊訥的說道:“老爺太太明鑒,奴婢隻是看到有賊,奴婢不想冤枉好人,奴婢沒有看到孟姨娘……”


    “我也沒說你看見,你怕什麽,咱們都是實話實說,哪裏就是有心栽贓別人了。”


    穆夫人深深的看了一眼衝動的穆雲玨,繼續道:“老爺說得對,都是一家人怎麽能冤枉好人呢,孟姨娘在家裏這麽多年了門都很少出,不能因為最近去了三四趟碧雲寺就說她跟外男有染。隻是咱們萬事需將求個證據。”


    穆夫人心平氣和的說著,已經將青布包袱裏的其他東西拿了出來:“老爺看看這個。”


    那是一隻精巧至極的小盒,上麵雕著纏枝嵌著琉璃,一看便知絕非凡品。


    “什麽啊?”穆雲瑛好奇的很,像在場的其他人一樣,他也探頭看著那小盒,很想知道那裏麵裝的是什麽。


    “念著舊情是好事,可我卻不太明白孟姨娘不施粉黛多年,這等難得一見絕非市麵可買的口脂到底是怎麽來的,又是為了誰準備的。”


    穆夫人一說這是口脂,廳中重任便向孟姨娘投去了了微妙的眼神,畢竟這麽多年這個寨子的每一人都將她視為心如止水的枯木,而這一看就非凡品的曖昧口脂,多半就代表著枯木逢春。


    別人不明就裏可穆雲琛卻知那口脂究竟是何來曆,那根本不是從姨娘屋中搜出之物,那是清歡昨日才送他作畫的“美人紅”。


    栽贓陷害孟姨娘與外人有染他並不擔心,畢竟穆夫人的手段過於拙劣,他要翻盤護住姨娘並非難事,但穆夫人卻一再用下作方式挑釁他的底線,讓穆雲琛實在惡心的忍無可忍。


    穆雲琛寒聲道:“太太何必要栽贓,那根本不是姨娘的東西!是我……”


    “是你的?”


    穆夫人故意用誇張的語氣念道:“你們聽聽咱們家的九公子說什麽了,難道這口脂是孟姨娘幫你收著的,哈哈哈哈,你維護她也要找個好理由,這口脂你用來做什麽,難不成……”


    “那不是琛兒的東西,琛兒清清白白不會跟任何女子有瓜葛!”


    自進門就一語不發,即使受到汙蔑都沒有開口為自己說一句話的孟姨娘此時卻義正言辭的揚聲道:“太太說我什麽隻要請老爺點個頭,讓官府好好去查就有結果,即便老爺不信我,我這一生已毀,大不了一死證了清白就是。可是琛兒是幹幹淨淨清清白白,我就是拚上一切也絕不容許別人汙蔑他!”


    孟姨娘當年私奔落得家族除名老死不相往來的下場,之後更是千夫所指受盡冷眼,她自知這一切都是自己該付出的代價,可是這些白眼和謾罵在她一個人身上就夠了,她決不能讓自己的兒子再因情蒙羞,再陷入感情的深淵毀掉一生,他必須死幹淨的,守禮的,磊落的,與私相授受私定終生沒有半點牽扯。


    穆夫人見沉靜的孟姨娘忽然激動不僅不覺得震驚,反而笑得更加得意,她道:“孟姨娘,我話還沒說完啊,我可沒說過穆雲琛跟什麽女子有染。我隻是覺得我們家九公子生的好,說不等得了外麵什麽勳貴老少的青眼,送些口脂胭脂之類的小玩意讓他塗來愉情——”


    穆夫人說著打開了美人紅的琉璃盒,垂眸一看嗤的一聲便笑了拿著盒子給眾人展示道:“看看,我說什麽了,還是用過的,還是用過的。”


    她說著便用可毒的眼神看向穆雲琛,手指狠狠伸進“美人紅”的盒子,將裏麵緊|致細膩的口脂滿懷惡意的挖出撚開,似要讓那經久彌散的脂粉香氣肆意羞辱身為男子的穆雲琛。


    “別用你的髒手碰它!”


    穆雲琛從來沒在大庭廣眾下發過那麽大的脾氣,若不是穆雲瑛看著苗頭不對趕緊過去拉住他,他說不好就什麽都不顧了,衝過去先將糟蹋清歡心意的穆夫人推到一邊。


    “九哥,九哥冷靜點!”穆雲瑛死死抱著穆雲琛,穆雲琛卻仍要去奪那“美人紅”。


    “琛兒!”


    孟姨娘冷喝一聲,細瘦的手按住穆雲琛的肩,她那雙同樣含情的水杏眸泛著怒意與失望:“你這是做什麽,這東西跟你有什麽關係!它不是你的!就算我是你親娘你也不必為了維護我做到這一步!”


    穆雲琛被孟姨娘從未有過的激動刺痛了,他漸漸攥緊了手指,一寸一寸卸去身上的戾氣,慢慢垂下眼眸道:“姨娘……”


    “你什麽都不用說。”孟姨娘深深的歎了口氣,正視穆思尋與穆夫人道:“琛兒是為了維護我亂說的,老爺太太不必介意。”


    孟姨娘展現出柔中帶剛的堅持與矜傲,讓相形見絀的穆夫人仿佛看到了當年穆思尋不顧一切帶回的那個絕色女子,風姿婉約,出塵不染。


    她想,穆雲琛確實像她的母親,像她一樣——惹人厭惡!


    穆夫人冷眼看著那對眉眼相似的母子,盡量用平靜的聲音問:“那孟姨娘的意思就是認下這是你私相授受的東西了?”


    孟姨娘清冷搖頭道:“並非妾身所有,妾身從未見過。”


    穆夫人哼了一聲冷笑道:“眾目睽睽之下從你房中翻找出的東西你還想不承認?!孟幼薇你不要以為你不承認,老爺就會枉顧事實護你到底!”


    第47章 真心錯付


    孟姨娘忽然看向了穆思尋, 那雙水杏眸是含情的, 也是留有希翼的。


    穆思尋沒有避開她的目光, 但卻被起身的穆夫人擋住了。


    “碧雲寺去的多了,佛經沒拿回來多少,話本子卻看了不少。”穆夫人從青布包袱裏拿出一本話本手稿,“這本手稿故事寫得有多曖昧我便不提了。隻說其中以故事為托詞給孟姨娘寫的幾首詩卻當真是動情。”


    穆夫人隨意翻開一頁念了一首,那詩果然極近纏綿,眾人開始竊竊私語, 穆思尋的臉色迅速暗了下來。


    穆夫人又隨意念了其中兩首,最後笑道:“若是大家覺得話本裏的詩當不得真, 那麽寫在扉頁上給贈與之人的話, 該能讓你們清清楚楚知道什麽叫做‘求之不得, 寤寐思服’。”


    穆夫人似是有意的看向穆思尋, 一字一句的念道:“至我心上之知己, 我之心意為君能懂,見字如麵望早得結果,感君辛苦深盼再見之日以心意相酬。”


    穆雲琛的眼眸虛眯起來, 他的目光略過在場的每一個人——人生百態世態炎涼。


    他的黑眸深深暗暗,卻沒有急於辯解,他想等一個結果, 孟姨娘守了二十年的結果。


    穆夫人指摘的話本內容明明和之前一樣隻是模棱兩可的證據, 可穆思尋看向孟姨娘的目光卻驟然變得冷狠暴戾, 仿佛那不是他曾經最愛的人, 而是他心中最恨之人。


    穆思尋的神態落入穆夫人眼中, 她露出了勝利者的微笑,曼聲道:“有些人不愛什麽金銀財帛,卻偏偏癡心難改,會為一些虛無縹緲的東西動心,當年她一心為了老爺能與孟家全族恩斷義絕,如今怎麽就不會再為別人背叛老爺了呢?”


    穆夫人的話深深戳到了穆思尋的痛點。


    當年他遊學山東對孟幼薇一見傾心,心知他是亞聖嫡係的小姐卻難掩傾慕思戀之情,便是為她作了話本,濃情蜜意千般愛戀都化作話本中的情詩序言。


    孟幼薇曾經為他的才情折服,曾經為他的故事心動,可如今想來這些都是他一生最大錯,這些事和她的存在一樣是他無法洗刷的汙點,時刻提醒著他青春浪蕩為人不齒的過往!


    她會為了他的話本動心,為什麽不會因為別人動心,她就是那樣恃才而戀情的女人,是她出現在他的生命讓他沉淪,如果沒有她,他本該是穆氏最有前程的子弟,會成為文壇為人稱道的大家,因為她他才沒有了清白的聲譽,這個女人,她本不該出現,她本不該出現在他的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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