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延康路過了好幾遍,也聽了好幾遍歎息。


    終於,他忍不住問:“燕師妹,你在歎什麽氣?”


    一米五的洞明峰主幽幽看來,眼睛中泛著詭異的亮光。


    “原來真的不是陽偽啊……”


    馮延康:???


    “我從來就不是——!!!”


    “沒說你。”洞明峰主冷漠扭頭,自言自語,“當年不是,現在也是了,老人家。”


    馮延康:???!!!


    下一期的《北鬥八卦誌》刊登了一個豆腐塊,配圖是一個修士灌酒的剪影。


    題目:《某知名修士深夜買醉為哪般?高唱“我不是真的不行”原因何在?》


    陳楚楚翻到這一版的時候,謝蘊昭正好路過,瞥了一眼。


    “這個配圖有點像我師父哦。”


    “這麽一說,好像是的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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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3章 勸導


    “……有國有家者, 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貧而患不安。”


    “但是我沒有國也沒有家呀。”


    他的聲音頓了頓。陽光從青黑的瓦片上滑落而下,落在他的頭發和臉頰上;微微發黃的額發有點像初秋的麥草, 覆蓋在他俊秀卻總有一絲懶怠的眉眼上。


    “你有師門……”他的聲音又停了一下, “還有你謝師叔他們。”


    她端正地想了一會兒, 十足十是個認真好學的好學生。


    “謝師叔他們當然是很好的……但是,師門就是家嗎?”


    她的眼睛裏是純然的、毫無惡意的好奇。


    他好似被這個問題問住了, 又停了一會兒。最後他移開目光。


    “不是, 師門和書上的‘家’並不是一回事。你可以在這裏做上批注。”荀自在指了指書上那一行字, 語氣平直順暢,似乎剛才的多次停滯隻是假象。


    佘小川寫了幾個字, 又猶猶豫豫地抬頭:“修士沒有家, 隻有師門, 對不對?”


    “不錯。”


    這個在凡世之人聽來會略顯冷漠的回答,並沒有引起她太多的驚訝。求道是自己一個人的事——這對修士而言是再熟悉不過的道理。


    她隻是覺得好奇:“那我們為什麽還要讀這些書, 荀師叔?這是凡人的典籍吧。”


    荀自在看了她片刻, 伸手拿過那一卷薄薄的書冊。他將書翻到首頁,指著作者的名字,淡淡道:“這個人活了七十二歲。在他人生的頭七十一年, 他都隻是一介凡人,但在最後一年裏他一朝悟道,七日內便登上第八境太虛之境,幾乎就要證道飛升。”


    “太虛境?傳說中的第八境?聽說整個修仙界裏, 太虛境的大修士不超過一隻手的數。”佘小川驚歎一聲,連忙仔細地端詳那普普通通的名字, 似乎能從中看出當年一介凡人七日悟道的驚天過程。


    她看了半天,什麽都沒看見, 隻能遺憾地歎了口氣,才想起來問:“可荀師叔,這樣傳奇又這樣厲害的大修士,怎麽從來沒聽人提過呢?”


    荀自在說:“他在步入太虛境巔峰後,便身合天道,消亡在天地間。一身骨肉靈力,俱化春風細雨,滋潤每一寸土地。在他之前,民生艱難、作物貧瘠;在他之後,糧畜豐裕,民眾再無饑寒之憂。”


    他提起筆,在書冊上寫下一行字:朝聞道,夕死可矣。


    “這是那位能夠七日得道的根源,也是他得道後便化身清風的緣由。為萬民生,為萬民死,以血肉之軀開萬世太平,依我之見……這一位當得古往今來第一人。”


    “嗯……”


    佘小川努力地思考了一下,心中也覺敬佩。她望著青年平和懶怠的神情,心中一動,又抬頭朝山上看去。高處樓閣上懸掛的牌匾,所提“立命堂”三字落在她眼中。


    她有了幾絲明悟,興奮地脫口道:“我懂了,這就是‘為生民立命’,是不是,荀師叔?”


    “……是。”


    青年好像從某種沉凝的思緒中被喚回。他仍握著狼毫筆,筆尖凝固的墨汁輕輕一顫,最後被擱置回淺淺的硯台前。


    “荀師叔原來是以那一位為榜樣?真是了不起!”


    他看向她。小小的少女有稚嫩的臉,連眼中的敬佩和興奮都同樣稚嫩。他心中忽然閃過一絲疑問:十幾年的時間,究竟是長還是短?若說短,為何日日夜夜都難熬;若說長……眼前的這一幕,為何又能輕易與多年前的一幕重疊起來?


    荀自在輕輕籲了口氣,有些自嘲地笑了笑,說:“我麽?不曾有何了不起。我遠沒有資格去追隨那一位的腳步。莫要辱沒了聖賢聲明。”縱然他曾經以為自己可以。


    佘小川看不明白他的情緒。她糾結了一會兒,決定放下這件事。人類實在太複雜了,一下子要搞懂真是不可能的任務,還是慢慢來吧。


    知道誰對她好,誰對她壞,這不就行了?這是屬於佘小川的小狡猾,也是她能自得其樂的訣竅。


    她拿著筆,又往書上添了幾筆新批注,說:“我懂了,因為這一位孔子前輩十分了不起,所以我要好好學習他的言論思想,雖然我沒有國也沒有家……”


    “並非如此。”


    “唔?”


    “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小川,你要看見書本背後的信息。我問你,為何他說,‘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貧而患不安’?”


    “啊,這個……”小妖修覺得用自己的腦袋思考人類的複雜事務,這任務實在太困難,但她為了不辜負荀師叔悉心教導的美意,還是艱難地轉動著自己的腦筋。她苦思冥想,才回答:“因為……分配不均要比物資稀少更嚴重,大家不安分比貧窮更嚴重?”


    荀自在盯了她一會兒,把她盯得心虛。


    “我我,我也知道自己說得不太對……”佘小川氣弱。


    他卻沒有要責備她的意思,甚至語氣也不曾更重。他隻是忽然提起另一件事:“我曾對你說過,來跟我讀書,你能找到一些問題的答案……為何北鬥仙宗身為名門大派,明明規定了要相互友愛,卻還有欺淩弱小之事;為何口中說‘有道無類’,卻還有人僅僅因為你的妖族出身就對你處處看不慣。”


    佘小川不覺聽住了,跟著問:“是啊,為什麽?”


    “因為天道不公。”


    “哦……啊?”


    “凡人生來有貧富貴賤,修士天生靈根注定。人人都想腰纏萬貫,人人都想大道爭先,但富貴就那麽多,靈石、丹藥、法器,還有師長的垂青也隻有那麽多……人人都想,卻不是人人能得到。”荀自在淡淡反問,“不爭,怎麽辦?”


    佘小川愣了一會兒,似懂非懂:“為什麽要爭……人人拿一點,平均分了不就好?”


    “那就不是人的本性了。比方說你,你現在可以隨時去找你謝師叔請教,來我這裏讀書,每個月的靈石有一百枚。現在要你每月分五十靈石給別人,每個月隻許去請教謝師叔一次,其餘時間要讓給其他人,你願意還是不願意?”


    “我……”她憋了半天,沮喪地垂下頭,“我不願意。”


    “有了一,就想要十;有了十,就想要百。那位當年深身化春風細雨,讓人人得以飽腹,然而人心滿足了否?也不曾滿足。人心不足,便會生出欲望;看見他人比自己過得更好,便容易產生不滿,最後引發爭鬥。這都是人之常情。”


    “北鬥仙宗也不能例外?”


    “北鬥仙宗也不能例外。甚至我們在助長這樣的爭鬥……更加看重靈根好、心性好的弟子,將大量的資源和心血都花費在真傳弟子身上,而放任外門、雜役弟子爭奪有限的機會。”


    “為什麽啊?北鬥有好多厲害的修士,為什麽不能更重視外門?”


    “因為宗門需要延續。如果我們要延續,就需要最優秀的人才,來作為宗門的新鮮血液。別人全力栽培頂尖的弟子,我們卻不這樣做,那怎麽搶得贏別人?就是已經有的精英弟子,也會因為資源不足而漸漸落在別人身後。換了你,你願意麽?”


    “……不願意。”她沮喪地發現,自己再次給出了和想象中不一樣的回答,“所以,一切都隻能這樣?沒有更好的方法?”


    “你隻能選擇讓某個人更好,但也許恰恰會讓另一個人過得更壞。”


    佘小川低著頭,悶了半天。


    好一會兒,她才低聲道:“荀師叔這樣說,我好像都沒辦法再去生阿藤的氣了,可是我明明發誓絕對不原諒她。你說爭鬥和欺壓都是正常的……那我是天靈根,我與謝師叔、荀師叔交好,所以阿藤想讓我去死、讓我把位置挪出來給她,就也是很正常的……討厭。我討厭這麽想。”


    “我不要,我就是討厭阿藤陷害我,我不要原諒她,我不要因為我比她強所以就要原諒她的惡毒。我不要。”


    她以為自己一定會被荀師叔訓斥,因為她說出的話很自私,簡直像在說“我好就行了,管別人幹什麽”——可她自己孤單無助時,不也有謝師叔他們來幫她?


    然而迎接她的隻有沉默。當她等了又等,實在等不及了,稍稍抬起眼去偷看荀師叔的神情……


    清風吹動樹影,在他的臉上搖曳。他的沉默是一種格外溫柔的沉默,找不到任何失望、苛責——甚至連“期許”都沒有,因為期許本身也是一種壓力。


    他的沉默裏沒有任何額外的東西,就隻是單純的、帶著一點輕鬆的笑意的沉默。


    “我隻是想告訴你這世界是這樣一回事,你知道便好……你完全不必因此改變自己。不需要將他人的過錯或不滿當成你自己的過錯,也不需要……不需要為了別人的心意而勉強自己。”


    佘小川覺得困惑。不知道怎麽地,她覺得自己不該得到這一樣一個……有些不負責的答案。沒有任何來由,但她就是覺得會題寫“立命堂”、會敬仰“朝聞道夕死可矣”的荀師叔,應該更……


    更如何?更高大,更偉岸,更意氣風發,更以天下之憂為己憂?


    但他隻是坐在這院落裏,坐在清風、陽光和樹影裏,連坐姿都不那麽端正,反而懶懶散散的。


    他就以這樣一個懶懶的姿態,伸了個懶腰,用無所謂的口氣說:“其實啊,就算你不知道書上的道理也沒什麽。”


    “什麽?荀師叔剛剛可不是這麽說的……”


    他笑了起來。不知道因何事而發笑。


    “大概……這隻是我想親口告訴你,是我想讓你知道……”


    他的聲音太低、太含混,從風裏溜走,與陽光混合。佘小川竭力去聽——她發誓自己努力去聽了,卻依舊沒有聽清他說的話。


    “荀師叔……”


    一隻手按住了她的頭。他看上去有些文弱,但手掌卻溫暖有力。


    “對不起,說了很多沒用的大道理。這興許是書讀得太多的另一個討人厭的地方,總是不自覺和人掉書袋。其實我自己又懂得多少?最初的時候,我看書,隻是因為我喜歡看書,不是為了任何的道理。”


    他的聲音靠近了一些。佘小川抬起眼睛,能看到他微微彎起的唇角。


    “同樣地,我帶你讀書……沒有任何的目的。隻要你能找到自己最喜歡、最開心的一種生活……就足夠了。”


    他最後的一句話再次低落下去。佘小川聽不見,她甚至懷疑那幾個含混的音節並不是一句話語,而隻是什麽沒有成型的思緒,直接掉在地上摔成碎片,隻有天地才知道他到底在說什麽。


    她誤會了。因為除了天地,還有一個人聽見了


    謝蘊昭站在立命堂的第一重院落門口,倚在垣門下,將剛才的一幕盡收眼中。她看見荀自在抬起頭,朝自己望過來一眼。剛才那一句低不可聞的話是:


    ——於我而言,就足夠了。


    如果這是一個自白……它可以是一句偽裝得很好的謊言,但也可以是一句誠實又晦澀的自白。端看你願意相信哪一種。


    她站直身體,收起了手中的太阿劍,還有能夠聯絡戒律堂的紅玉玉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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