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臥榻上的青年才睫毛一顫,緩緩睜眼。


    他眼中有湧動不散的血色,定定地凝視著她。


    “師妹……”他握緊她的手,苦笑一聲,“又讓你看見我這難堪的模樣了。”


    “你說什麽啊?不是都說好了,你發作的時候會告訴我?”要不是因為他正經曆病痛,謝蘊昭氣得能使勁捶他。但看他乖乖蜷縮在踏上,長眉微蹙、麵容蒼白,她又不好和他生氣。


    他約莫看出來了她的糾結——或者說,他早就習慣了“利用”她的糾結,因而他竟微微一笑,也不顧額頭上的薄汗,就抓著她的手貼上自己的臉。


    “師妹莫氣……好歹心疼我一些。”


    他臉頰微熱,聲音低柔,沒了以往的溫雅有禮,卻也並非孩子氣的撒嬌,反而……


    謝蘊昭心裏忽地怦怦跳幾下,耳朵有點燒了起來。


    ……不行不行,她太禽獸了!師兄正發病,她為什麽能這麽禽獸?


    她使勁搖搖頭,還不行,就再使勁搖搖頭。


    “我哪裏不心疼你了?”她都沒注意自己的聲音變得柔軟許多,神情也的的確確帶上了憐惜,又用手指輕輕梳理他柔順的黑發,“這樣會好一點麽?”


    青年眼眸半闔,任她梳發,又將她更拉近一些。


    “好一些了。”他溫順地說。


    謝蘊昭卻反而有點懷疑:“果真?你莫哄我。”


    “如何是哄你?自來師妹在我身邊,我便能擺脫病痛之擾。從第一次遇到師妹開始……便是這樣。”


    他含笑說著,卻又手抵唇邊,咳嗽了幾聲,眉眼也忽地擰在一起,似乎經曆著突如其來的痛苦。


    “唔……”


    “師兄?”


    謝蘊昭一急,更傾身過去:“你如何了……嗯?!”


    猝不及防間,她被人捉住手腕,一拉一帶,眼前天地瞬時翻覆,整個被人壓在了臥榻上。


    他撐在上方,依舊含著笑,眼中的血色卻全然不見;連帶蒼白的麵容、掛著薄汗的額頭,都恢複了正常。


    除了長發散亂、衣襟微開,這神采奕奕的人哪裏像個發病的人?


    他笑吟吟地看著她,伸手在她額頭一點,又順著滑到鼻尖,再慢慢滑到唇上。


    謝蘊昭茫然地看著他,一時沒反應過來。


    “傻了麽?”他低笑一聲,“長樂果真是個傻孩子。”


    平時的師兄,白衣翠冠、裝飾齊整,正是翩翩如玉的佳公子。


    現在勝寒府中的這個人,卻長發散落、衣衫不整,微笑似乎不變,手裏的動作卻……


    隻是簡單的手指滑動,由他慢條斯理做來,卻顯得很不對勁。


    “師,師兄……”謝蘊昭居然結巴了一下,“你原來騙我?你根本沒有魔氣發作……”


    “噓。”


    他的手指按了按她的嘴唇,又探進些許,像是一個噤聲的暗示,卻又像有別的什麽意味。


    接著,他埋頭吻了下來。


    這個吻比以往任何一個都更綿長,像被放慢了無數倍,一點一滴的細節也都隨之放慢了無數倍。


    “師……”


    “叫‘枕流’,或者‘長安哥哥’。”


    他的氣息近在咫尺,聲音也微微沙啞,卻還是帶著笑意,又像隱忍的動情。


    換作平時,她多半會拒絕。小時候的昵稱,長大了說出來真是顯得有些奇怪。若直接叫他的大名,也不習慣。


    唯有在這時……


    唯有在這時。


    她揪住他的衣襟,也說不清是想推開他還是想拉住他,隻能說:“長安哥哥。”


    他好像也沒想到會這麽順利地得到這個回答,一時動作一頓。


    再接著,就是忍耐的呼吸。


    一個灼熱的輕吻落在她耳畔。


    “這樣可以?”


    溫潤清朗的聲音,變得低啞,帶著一絲魔性般的蠱惑。


    輕吻落在她脖頸邊。


    “……這樣也可以?”


    謝蘊昭幾乎把自己縮了起來。她從未覺得臥榻是一種如此窄小的家具,隻需要一個人在她上方輕輕一籠,就能讓世界變得密不透風。


    師兄抬起頭,在咫尺之間凝視她。她簡直要有一種錯覺,以為他的眼裏會有冰雪和血色一同融化,把周圍的世界都變成一片空曠和虛無。


    他仍在微笑,但這個微笑變暗了,也變得安靜。


    不是令人安心的安靜,而更像猛獸屏息凝神時的安靜。


    她感到自己在被猛獸凝視。盡管無害,卻仍舊帶來莫名的戰栗。


    他衣襟敞開,寬大的衣袍隻鬆鬆掛在身上。


    “長樂。師妹。”他又在她唇邊一吻,眼眸自始至終凝視著她,帶著讓人難明的笑意,“你問我……讓你想清楚什麽?現在你明白了嗎?”


    “我想要的‘成親’,和長樂以為的‘成親’……是否有許多的不同?”


    謝蘊昭很久沒這麽緊張過了。


    “你是說……”


    “不止是這樣……還有更多。”他在她唇上停留,眼眸半闔,柔軟的長發落在她皮膚上,“像這樣……還有這樣。還有更過分的事,我一直都在想。”


    他在這麽說,然而卻始終沒有更多的動作。


    他隻是拂開她臉旁的發絲,專注地看著她。


    “師妹呢?”他啞聲問,“師妹看著我的時候,不想做些什麽嗎?從來不想麽?”


    謝蘊昭幾乎要忘了緊張的滋味,現在卻又都全部想了起來。


    她有些暈,但她在竭力思考。


    理智其實已經搖搖欲墜,但她覺得自己有責任保持清醒,努力思考。


    “我也,我也……”她克製不住臉紅了,聲音變得很小,“我也不是沒想過……”


    她剛剛還在心裏禽獸了一把呢……


    他怔了怔,審視般地眯了眯眼:“真的?我卻從未覺得師妹看我有任何……欲念。”


    “修,修仙者本來就欲念淡薄……”


    “哦?”


    他幹脆在邊上側身躺下,單手撐臉,另一手圈住她,淺笑道:“那為何我對師妹就欲念濃烈?”


    救命啊來人啊這個師兄是假的他平時不是這個畫風啊——謝蘊昭在心中呐喊。


    一個人慌亂到一定程度,說話可以咬舌頭,內心也會分裂成無數紛亂的念頭。


    而且,她也分不清自己到底是緊張還是別的什麽。


    “因為……”她憋了半天,“因為你是衣冠禽獸!”


    ……她大概是個傻子吧。謝蘊昭默默唾棄自己。


    可師兄隻是一怔,旋即大笑起來。


    他很久沒有這般開心了,笑得四周空氣震動,也更加不像那個仙氣飄飄、溫雅守禮的仙門弟子。


    反而……更像魔族。但他原本也確實是魔族。


    笑夠了,他便捏了捏她的臉頰,俊麗眉眼笑意盈盈,又平添一絲引誘。


    “師妹說得對。”他溫聲道,“在麵對師妹時,我心中某些念頭的確和禽獸無異……說不準比禽獸更禽獸。”


    他靠得更近了些,含著笑,低低問:“即便如此,師妹可也還心疼我?或者……願意更心疼我一些?”


    謝蘊昭想,她大約被衝昏了頭。


    她現在什麽都看不見,隻看得見這一個人,心裏亂七八糟的想法也一個個全是關於他,一會兒想“他可真好看啊師兄為什麽這麽好看”,一會兒想“要是搞個仙門選美大賽我一定忠實地選擇師兄”。


    所有這些亂七八糟的想法都隻占用了很少的空間,不需要任何精力,就像泉水一般自然而然地流淌而過。


    因為她最主要的精力都要用來思考一件事。


    “啊……你是說……”


    謝蘊昭總算有些明白過來。她睜大眼:“你說讓我想清楚的,就是願不願意和你……”


    他笑了笑,卻搖了搖頭。


    “我知道,如果我有要求,師妹是不會拒絕我的。”他的神情忽然安寧下來,變得更加溫柔,“我也知道師妹是喜愛我的。”


    “但是,這一份喜愛究竟和師妹對其他人有何區別?在師妹心中,我究竟是一個親人、兄長,還是你的心上人?我卻不能明了,也更怕你不明了。”


    謝蘊昭不明白:“我?我當然很清楚……”


    他親了親她的嘴唇。


    “愛是嫉妒和獨占,是無法擺脫的欲念。如果師妹對我隻有依戀而沒有欲念,便是隻將我當作兄長。”他說,“我固然可以不去考慮,因為隻要師妹在我身邊,我便會極欣慰。可若你無意,便遲早會為我的……那些念頭而感到苦惱。”


    “所以,我希望你真正想清楚,再做決定。”


    勝寒府裏少有陽光。沒有光,一切都顯得很暗。


    但是……


    為什麽這麽暗的環境裏,會養出他這樣溫柔的性格?


    她聽見了勝寒府中流水的聲音,於是覺得自己的心也快跟著化開了。


    “師兄,我有沒有告訴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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