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叫鶴章的翰林謝了恩,偷看宮女一事也就揭過去了。


    兩個人品鑒了一會兒茶水,滔滔地各自談了一會兒茶道。李夕月不想皇帝也有這樣的雅趣,也跟著饒有興味地聽。


    皇帝抬眼見李夕月目不轉睛地盯著那翰林的後腦勺,在聽他說話,目光中有些不快流露出來,轉換了話題問:“鶴章今年二十四了吧?家裏可曾娶妻?”


    那翰林答:“臣在京考了兩科,一直賃著房子沒有回江南省的老家去。定親倒是定了,一直未曾迎娶。”


    “哦,已經定親了。”皇帝意味深長地看了李夕月一樣。


    李夕月把頭一低,覺得他這飛醋簡直吃得有病!


    但那翰林又說:“去年年尾時家裏來信,臣那個未婚的妻子得了急病,兩個月上就長辭於世,臣還寫了好幾首詩追念其人,可惜沒有生同衾的命。”


    打臉來得那麽快,李夕月很想笑,那小酒窩若隱若現的,皇帝看得簡直又想揍她。


    但他隻能先安慰:“徐卿年輕有為,翰林編修前途無量,再過幾年放學差,幾輪之後便是華彩兒郎,不知多少達官貴臣現在就想著求為佳婿呢。”


    那徐翰林赧然笑道:“皇上說笑了,唐宋時有榜下捉婿的舊俗,如今可就沒有了。臣是個窮翰林,京裏姑娘家哪有瞧得上我的?”


    皇帝刻意去看白荼:“白荼,你今年也是二十四?”


    白荼一直冷眼在看李夕月和皇帝之間微妙神色變化間可笑的地方,肚子裏“吭哧吭哧”憋笑憋壞了,猛地不料話題轉到自己的頭上,“啊?”了一聲才跪下答話:“回稟萬歲爺,奴才確實二十四了。”


    皇帝笑著對徐鶴章道:“她父親是軍機處的章京,筆下很是來得。滿章京麽,現在看著品級很低,七八品的模樣,一旦飛黃騰達,又是不可限量的。”然後來個重要的補充:“何況,滿人的規矩,包衣家的女孩子服役前不得許字。”


    白荼鬧了個大紅臉,低著頭一句話都不敢說。


    李夕月想:啊,這就是額涅說的指婚了吧?翰林清貴,而且前途無量,像內務府包衣這種高不高、低不低的門戶,就愛聯姻年輕有才的翰林。若是白荼得這樣一個指婚,倒不枉她伺候了皇帝這些年。


    一時竟有些羨慕起來。


    她在偷瞄那個翰林,小夥子白皙的皮膚,一點不耐羞澀,居然連耳根子都紅了,連聲說:“皇上,臣這些年想在翰林院好好讀書,報效皇上,報效社稷。”


    皇帝笑道:“不急,不急,白荼泡茶的手藝還沒找到接班的,一時朕也不能放她走,你好好讀書,她好好伺候,日後再說,再說。”


    他們倆閑適地喝茶聊天,聽得出,那姓徐的翰林雖然年輕,但很有番見識,即便不關涉朝政,僅談些閑話,也是思維縝密,閱曆豐富的模樣。


    皇帝也難得的愜意,而且眼睛裏仿佛閃著光芒。


    他們談夠了,喝了一肚子茶水,皇帝才叫了“跪安”。


    徐翰林退了出去,皇帝去裏間解手,白荼去給他打水。


    等他洗完手,從李夕月手中接過幹鬆的擦手巾,突然板著臉問:“聽說,今天朕的鷹還是沒吃東西?”


    李夕月剛想回話,他又緊跟著來了一句:“你還往它吃肉的盤子裏吐口水?!”


    李夕月從容地回答:“萬歲爺,奴才雖然不太懂養鷹,不過奴才阿瑪說,鷹一旦馴成了,對馴服它的人像狗子一樣忠誠。小崔子不在了,萬歲爺又不能天天沒事兒就去喂鷹,要奴才喂它,它得先熟悉奴才的氣味,不設提防才能慢慢肯信任奴才。我阿瑪他喂鷹,就喜歡往鷹食裏吐些唾沫,人覺得嫌惡,鷹又不嫌。”


    皇帝一臉嫌棄地聽她說,說完了,又不能說人家辯解得沒道理,隻能放她一馬:“行,算你有理,但是如果光是嘴上說的,實際把朕的海東青餓瘦了,朕也就削減你的日用分例,沒肉、沒菜、沒老米飯吃,你日日就醬瓜喝米湯吧。”


    這小心眼的!李夕月沒辦法和他爭辯,隻能應是。


    皇帝養的海東青還真有些烈性,李夕月每日去六七回,它還就是不吃,過了兩天,真瘦了一圈,李夕月自己心裏也打鼓啊,恨不得把她阿瑪叫過來問問該怎麽辦。


    皇帝親自到鷹房,看著寶貝海東青不吃東西,發了好大一頓火,問李夕月:“人餓上三天就該餓死了!它撐了四五天沒吃了,瘦成這樣!朕叫你喂鷹,你就是這麽當差的?!”


    李夕月硬著頭皮回複:“鷹吃飽一次,可以半個月不喂。”


    皇帝跺腳:“我信你的鬼話呢!”


    轉臉吩咐:“撤了她的分例食物,每日小廚房給留兩碗稀飯!”


    宮女在宮裏的待遇是很不錯的,月例銀子不說,四季衣裳都是有司統一給做,不是絲絹就是綢緞,每日一斤肉、大半斤菜,米飯管夠,額外還恩賜時新水果和點心宵夜,皇帝心情好時,撤下來的禦膳她們也有份兒。


    李夕月家境不差,在家也挺講究吃,聽說每天隻能喝稀飯,第一次在皇帝麵前眼淚汪汪的,憋著沒哭出來。


    皇帝看著她的小模樣,有些不好意思了,但君無戲言,出口的話一時收不回,又跺了跺腳,“哼”了一聲轉身走了。


    李夕月看那扁毛牲畜,小心上前兩步,把食物盤子端過去:“鷹主子,您就進兩口吧!我阿瑪養的鷹從不嫌棄他抽水煙的臭口水,您還嫌棄我的麽?”


    老鷹扇了兩下翅膀,沒那麽抗拒,但也沒肯吃。


    不僅要喂鷹,李夕月每天還得灰溜溜回東暖閣伺候幾回。皇帝通常把茶杯一伸:“加茶。”


    這日他吃點心吃得歡實,杯子舉過去說:“普洱,釅釅的,解膩。”


    李夕月一看,茶杯旁邊是一盒子點心,鵝油鬆囊卷子、桃汁玫瑰糕、羊肉餡的餑餑、棗泥豬油核桃酪。


    好香啊!


    皇帝邊看書,邊就著普洱茶吃那些香噴噴的點心。而李夕月已經喝了三天稀粥了,半夜肚子裏都“咕嚕咕嚕”叫喚,哪能受這種誘惑!


    皇帝看她癡癡地瞥那點心盒子,問她:“海東青吃食了沒?”


    李夕月努力地反饋:“雖然沒有吃肉,但它已經開始接近奴才了,想必不需兩三天……”


    “嗯,那你再喝兩天粥。”皇帝毫不客氣打斷她,“它什麽都不吃,朕還許你喝粥,真是很客氣了。”


    李夕月欲哭無淚:“可是,老鷹吃飽一頓能頂半個月餓!奴才不能啊……”


    皇帝瞥她一眼,看她慘兮兮的樣子既有些好笑,又有些可憐,說:“君無戲言。”


    說完,起身到裏間了,大概去解手。


    李夕月瞟點心盒子,饞蟲簡直從胃裏湧出來!她知道宮人偷食主子的食物是要挨竹板子的,可是餓火燒心,挨打好像也沒那麽可怕了。


    她側耳聽聽裏間的動靜,然後躡手躡腳取了一個餑餑,一股腦塞嘴裏。


    真是好香啊!暖暖的羊肉餡,一點膻味都沒有,隻有羊油的噴香柔軟和瘦肉的鮮美彈性,蔥薑濃鬱的香氣彌漫在口腔,就連外頭的麵皮也散發著令人著迷的麥香。


    吃完一個,好像更難受了。她數了數點心盒子,裏麵層層疊疊擺了不少,再少一個餑餑估計也不會被發現;吃完再一個餑餑,瞧著那鵝油卷兒也不少,吃一個想必也不會被發現,於是也來了一個。


    總算忍住了再吃第四個的欲望,李夕月肚子和嘴巴都舒服了,用手絹擦了擦嘴角,依舊擺出了立規矩的架勢,恭恭敬敬等候著皇帝出來。


    等了好一會兒,皇帝欠伸著出來了,說:“打了個盹兒,這些日子睡得晚了。”


    他坐在條炕上,拿起剛剛看的書,順便瞅了一眼點心盒子。


    李夕月的小心髒都快跳出來了,剛剛那種為了吃天不怕地不怕的勁兒現在全部泄沒了,渾身肌肉不自覺地收緊,想著:挨板子到底有多疼呢?姑姑說,一板子抵她十尺子,可她一尺子我都覺得火辣辣的痛死……


    然後皇帝昝寧伸手拿了塊玫瑰糕,渾若無事地吃了起來。


    陪到傍晚,皇帝說:“去看看鷹。”


    海東青見到主人,撲扇著翅膀表示歡迎。皇帝對那扁毛牲畜說:“還非得朕親自喂你麽?瞧把你慣得!”


    伸手從肉盤子裏拿起一片山雞肉遞過去。


    鷹騰翅飛起來,落到皇帝的皮袖套上,鋒利的鷹爪把皮子上抓出一道深深的痕跡。然後那鐵色的鉤喙一啄,一仰脖子把肉片吃了下去。


    皇帝對李夕月說:“你看看,這才叫喂鷹。你來試試。”


    李夕月戰戰兢兢上前,拿了片肉在手上,海東青猶豫了片刻,探頭把她手心裏的肉吃了。那鉤子似的鷹喙看著極其鋒利,但蹭在人掌心裏卻很溫和,隻覺得有點癢。


    “它吃了!”李夕月歡呼雀躍。


    皇帝說:“嗯,你今晚可以用膳了。”


    李夕月差點給海東青磕個頭。


    每日兩頓正餐,晚上本隻是點心,稱為“晚點”,不過今日皇帝的晚點是叫了熱鍋子和豬肉餑餑,他隻吃了幾口,撤下去的賞了今日養心殿當班的宮女們。


    李夕月舒舒服服吃了一頓,把八分飽的忌諱早忘到了腦後,打了好幾個飽嗝兒,於是回屋子後又挨了白荼三記手板子。


    姑姑教訓得對,疼也不敢哭。


    不過李夕月樂觀地想:偷吃皇上的點心,本來該挨那四尺長的大青竹板子呢,現在隻是量衣尺打三下,輕飄飄痛一下就過去了,反倒算是過了一劫,好事,好事!這麽一安慰自己,她就心滿意足地睡了。


    第二日早晨,不該她的班兒,於是溜到鷹房裏,新鮮的肉片已經準備好了,李夕月鼓起勇氣,先在肉裏吐了口口水,然後戴上護臂的皮套,把肉盤子遞了過去。


    海東青斜過眼睛,別過脖子,好好看了看她,又探頭仿佛在嗅那肉,然後伸喙把肉叼了過去。吃了一片似乎開了胃口,海東青幹脆跳到皮護臂上,探頭直接啄盤子裏的肉。


    李夕月心裏狂喜,她打量著皇帝的海東青,簡直和皇帝一個模板:都是高大又瘦,羽翼潔白,翅尖的羽毛是烏黑的,而目光神俊,不看人則罷,看人的瞬間頓時讓人有臣服感。


    養的鷹不能喂太飽,免得養出肥膘反而飛不高、飛不快,也會少了猛勁。


    李夕月喂好鷹之後,歡欣鼓舞回到前殿,洗手燒水,預備著皇帝叫起之後奉茶。


    白荼不斷地看她,終於問:“今兒怎麽這麽高興?”


    李夕月摸摸臉:“有嗎?大概是萬歲爺的鷹終於肯在我手中吃肉了,心裏高興吧?這就全寫在臉上了?”


    白荼說:“嗯,就差滿世界宣揚了。”然後教導她:“貴人講究喜怒不形於色,你好歹收斂點。”


    這時候,總管李貴到茶房一探頭:“備著上茶,後頭寢宮那裏,兩份——裏頭萬歲爺和主子娘娘快忙完了。”


    李夕月說:“主子娘娘來了?”


    李貴麵無表情點點頭:“主子娘娘來幫著萬歲爺選秋貢。你們進去後別這副滿臉笑開花的模樣。”特別看了李夕月一眼。


    白荼也看了李夕月一眼。李夕月心裏委屈,她滿臉笑開花了?


    白荼把茶備好,四下裏尋了一圈,最後抽了一把撣子,對李夕月說:“過來。”


    李夕月一嚇:笑還要挨揍?有點害怕,畏畏縮縮的。


    白荼便親自上前,說了句“別亂動”,就給了她幾下,雖然隔著衣服,還是尖銳的痛。


    李夕月疼得咬著牙不敢發聲,不知道為什麽獲這無妄之災。


    白荼看她眼淚打轉兒的模樣,說:“眼淚擦掉,進去奉茶。”


    第28章


    貢品很多, 送到皇帝這裏過目的隻是部分樣品。皇帝懶散地斜倚著條炕上的引枕,而皇後仍在認真地看一匹匹衣料,一件件首飾, 然後說:“皇上,衣料、首飾, 仍按分例下發到各宮。這幾件奉太後?”


    皇帝說:“你看著好就行。太後喜歡什麽樣的衣料首飾, 我一個男人家也不懂。”


    皇後嫣然一笑, 說:“行,臣妾就做這個主了。”


    瞥視過一排首飾匣子。


    皇帝說:“你自己喜歡的,也先挑選吧。以後按分例發放, 萬一不稱意。”


    皇後正色說:“愈是這樣, 臣妾愈是不應該先挑,未得什麽好兒,反而落下別人的話柄, 說得臣妾多麽貪小似的。”


    皇帝好像就有些不耐煩了,說:“你願意怎麽樣都行。”


    見皇後吩咐人把東西收入庫, 他一下子翻身起來說:“等等, 朕這裏有時候也有大臣需要賜下一些東西,每次從庫裏尋都要記檔, 特別麻煩。就在這裏漏我一點吧。”


    皇後又是噗嗤一笑:“萬歲爺是天下之主,東西都是您的, 您盡管挑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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