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想著內心沸騰,白荼卻又幽幽來了一句:“哎,不關到自己身上,滿話都好說;可是真正自己兜頭遇上了,什麽‘長遠’不‘長遠’的,都不及眼前來得重要。”


    她翻身背著李夕月睡,隻是翻過去的瞬間,李夕月還是能看見她眼角晶瑩的淚痕。


    第49章


    白荼一夜翻來覆去, 愁緒滿懷。


    皇帝昝寧那邊也是睡得一千遍捶床,一萬遍搗枕。


    隻不過,李夕月隻能感覺到白荼的愁緒, 感覺不到昝寧的。


    皇帝即刻就要回京的消息由李貴傳出去,隨侍皇帝的群臣不免嘩然——畢竟出發時就急吼吼的, 現在回去又如此突然, 誰在熱河的行館裏沒些私事?當得起皇帝這麽著折騰?


    隻不過今日是皇帝召見蒙古的親貴, 按著國朝製度,一直對蒙古親貴極其客氣尊重,極盛時尚且如此, 如今國力有些衰微, 更是不僅要防,更要用人,格外要客氣敷衍了。所以有氣都得憋著, 擺出一副笑臉參加宴會。


    中午的大宴用了很久,陪同的群臣累, 宴上伺候的太監宮女更是累得雙腿都打戰兒。


    眼見日已西斜, 大宴才算結束,席麵上杯盤狼藉, 正殿外頭表演的布庫(摔跤)和套馬還沒停下。布庫還好,小小的一方氈毯裏就可以分出勝負, 套馬卻跑不自在,純粹是擺個樣子。


    昝寧看了一會兒布庫, 突然解開外頭氅衣的扣子, 笑著說:“看著心癢癢,朕也玩一玩。”


    眾人都呆住了,少頃有兩個陪著笑勸:“皇上, 這,不大合適啊。”


    昝寧笑道:“怎麽不合適?國朝自來尚武,隻是現在大家都習慣著提鳥籠子推牌九了,好日子過舒服了,誰還想著這些頂好的、卻要吃苦的舊製?朕自從登基之後,經筵沒有斷過,這武事卻練得太少了。今日即便是輸了,即便是麵子丟光了,也要開啟一個新樣子來!”


    他氅衣脫掉,又高又瘦的身條兒就被修身的長袍和一條玉帶給襯了出來,和氈毯裏一個個壯碩矮胖的布庫漢子比,除了個子有優勢,其他實在叫人看著心慌。


    而他真的連朝靴都脫了,像布庫漢子一樣赤足踩在氈墊上,沒穿短打和缺襟袍子,幹脆把開氣兒的袍襟掖在腰帶裏。然後說了句:“來吧。贏了,朕給彩頭!”


    當然,他這彩頭沒人真敢要。


    不過皇帝要玩,布庫漢子們也不能不奉陪著,一個個先跪了告罪,然後在皇帝再三的要求下,開始擺出架勢,開始“布庫”。


    昝寧沒怎麽練過,加之身形瘦高是根本不適合摔跤的,所以一看就是要輸得很慘的樣子。不過和他比拚的人也曉得分寸,極力做出打不過的模樣,用力隻敢用三分,最後全數假摔了事。


    昝寧麵色發冷,重新掖了掖袍襟,大聲說:“幹什麽?這地方是巴圖魯英雄的場子!不是暢音閣戲子的場子!再來。”


    這是不輸不歸啊!


    布庫漢子都是為難,而一瞧旁邊禮親王的神色,他老人家大腹便便地坐在一旁的賜座上,抹著鼻煙,眯縫著眼睛,微微對他們一點頭。


    於是心裏有數了,這次敢用了五分力,再加點技巧,三五招就把皇帝給絆倒了,不過反應極快,在皇帝後仰的時候,一個翻身,讓皇帝摔在自己的身上,然後“哎喲哎喲”求饒:“萬歲爺,奴才確實摔不過您。”


    旁邊幾個馬上把昝寧扶起來。一邊更是誇讚聲聲。


    昝寧撣了撣衣服上蹭到的灰,微微笑了笑。


    自然的,沒人敢贏他。他們輸的那麽假,隻是因為皇帝的水平太差了,實在裝不出來比較逼真的。


    他再嘵嘵責怪也沒有意思了,於是笑著打圓場說:“你們呀,都不放出點真水平出來。”


    又扭頭對李貴道:“賞!一人一件巴圖魯背心,一對新製的錁子。”


    他顯得很是高興,路過禮親王身邊時,特特停下來說:“議政王,朕回京之後,要廣推布庫,重賞勇士。現在旗下兵卒遠不如綠營兵卒,大概是忘了本的緣故,這些能耐,必須得拾起來!”


    禮親王忙站起身說:“皇上聖明。”


    等皇帝轉身披衣,禮親王那一臉的不屑連在附近的官員們都看見了。


    大宴散去,皇帝回到“煙波致爽”,皇後帶著三個嬪妃來問候,無比關心地問:“萬歲爺今兒打布庫,可是開天辟地頭一遭,您可還好吧?別在外麵吹了風,又鬧頭疼?”


    昝寧笑道:“還是需得多健健身子骨才行。”


    皇後一臉賢惠的笑:“萬歲爺得先努力加餐飯才是。”


    扭頭說:“大家準備的路菜,先讓萬歲爺嚐嚐。明兒就要回京了,一路上小行宮裏畢竟簡陋,吃的不那麽趁意。這是大家夥兒的心意,還望萬歲爺哂納。”


    昝寧點點頭:“那好,你們費心了。”又看了一眼穎貴人:“穎貴人身子好些了沒?”


    穎貴人吃了兩回虧,早給他無情的“寵愛”弄怕了,急忙低頭道:“奴才身子還有些發虛。”


    昝寧看著她,說:“好吧,本來……”說了半句自己頓住,留給其他人無限的遐想空間,又說:“叫禦醫再診個平安脈吧,馬上回鑾,路上辛苦,別把病症弄嚴重了。”


    想想皇帝到熱河行宮這些天,除了“招幸”穎貴人,餘外都宿在鬆鶴齋,皇後不免帶著冷誚一笑:“那萬歲爺今兒辛苦,也早點休息吧。”


    昝寧點點頭:“好,今兒大家都忙,‘煙波致爽’要帶走的東西歸置檢點,就辛苦皇後監督著了。明兒中午啟程,按路程算,明兒晚上到行宮後還能睡幾個時辰。”果然拔腳就離開了煙波致爽。


    他到鬆鶴齋,傳了李貴,躊躇了一下,又喚李夕月。


    李夕月剛剛才癱倒在條炕上揉腿,白荼笑她:“你這立規矩的‘規矩’,實在修煉得不夠,才不過是站了三個半時辰沒動彈,瞧你就這副慫樣!”


    李夕月剛想撒個嬌,小太監就在門口說:“李姑娘,萬歲爺召見你過去。”


    李夕月頓時苦了臉。白荼拿縫衣尺嚇唬她:“別躲懶了,你累了一天,萬歲爺不也累了一天?你什麽身份,他什麽身份?沒得比!奉茶去。”然後自己躺到了炕上揉腿。


    李夕月心裏嘀咕:雖然同樣是三個半時辰,但他坐著我站著,是他和我沒法比啊!


    到了暖閣門口,她報了名進門請安,等著皇帝要什麽茶、什麽點心——茶房裏已經備了消食解膩的普洱和金桔茶,也有清爽適口的三清茶和雲霧茶,就等他一聲吩咐。


    但是昝寧並沒有要茶,他這頭正貼近這李貴在吩咐什麽,見李夕月到了,點點手也把叫到近前,前麵的話也繼續在說:“……也是施恩,更是要看看他平素來往的人。說實話,就怕他真的一清如水,不朋不黨——不過他那個人品,朕是不信的。”


    然後轉臉對李夕月說:“皇後她們送的路菜,朕打算賜給禮親王去。李貴走外,由著他開花廳、點香案地受賜;你呢,走他的內宅,把東西送進去。不光靠腿,還得靠眼睛和嘴。”


    李夕月眨巴著眼睛愣神:“萬歲爺,賜菜還行……但是您的意思,奴才還要做什麽?”


    皇帝坐直了身子,笑著說:“你別緊張,這是挑你發財呢。不過,李貴雖然是個‘公公’,講究些的內宅他還是進不去,所以簡派禦前的侍女也是對禮親王的恩遇。反正又不要你偷,又不要你搶,送進東西去,再放出你的手段和他的幾個妾多聊聊天,摸摸家底總不難吧?侃完大山,人家少不得再送點衣料首飾給你、拍你的馬屁,不是挑你發財?”


    李夕月不知該不該高興地笑,反正心髒是在“怦怦”地跳:“但是萬歲爺要奴才和她們說,奴才也不知道說什麽;要奴才看,奴才更不知道看什麽……”


    上一回去了禮親王的大帳,回來被他罵了半天“廢物”,她雖然臉皮厚不怕罵,但心裏忐忑還是有的,這次又來這麽奇怪的差,估計回頭又要被罵很久了。


    皇帝隻能這樣說:“神吹胡侃,這能耐你肯定有,朕信得你,消息麽,說說就有了,端看你能不能把這個近乎套起來;至於‘看’,機密的你肯定也看不到,但是生一雙慧眼,自然能看出許多趣味來,你隻管瞧著,瞧到多少都行。日後再磨煉磨煉,指不定他們家什麽大事裏,你還能去做個‘知客娘子’。”


    說完,他就得意地一笑,回頭對李貴說:“你且看看,朕的眼光如何。”


    李貴順手拍了皇帝幾句馬屁,然後對仍然一臉懵的李夕月說:“夕月,沒啥好擔心的,萬歲爺自然都是好差事給你。奴才們告退吧,辦完差再回來給萬歲爺繳旨。”


    李貴那待遇,說起來是替皇帝賜食盒,東西一概不經手,全數由小太監捧著。平平當當的大車一路拉到禮親王行館的正門口,他趾高氣昂下了車,大大咧咧對門房說:“皇帝恩賜禮親王!”


    誰敢怠慢啊!


    門房一廂點頭哈腰把人讓進去,請了廳堂裏坐著,好茶水上著;一廂趕緊去裏麵傳話,讓禮親王準備著謝恩。


    李夕月當然不能拋頭露麵,大車在門口等著,一旦話傳出來,門房的小廝已經帶著她坐的車馬往內宅的角門去,那裏自有禮親王行館的管事嬤嬤接待。


    她下車的時候,已經在二門裏麵了,管事的嬤嬤客客氣氣,先把她一頓誇:“到底是皇上身邊的姑姑,俊得什麽似的,走個路咱們府裏的姑娘都得學很久。”


    然後幫她捧著食盒,引著她往後院裏走。


    李夕月在這兒不必像在宮裏時走步那樣,必須垂頭小碎步快走,而是可以吹著弄堂裏的小風,四處打量禮親王宅邸裏的風光慢慢散步而去——雖然隻是行館,看起來也不比行宮差多少,僅隻屋瓦得用綠琉璃,規製上略遜一籌罷了。


    到得後院,禮親王的四個妾按著位分大小,已經迎在門口。


    李夕月算是“口含天憲”,前來恩賜的,所以她一捧食盒,四個王府的側室都是肅身行禮,叩謝著皇恩。


    旗人儀節多,好容易國禮、家禮都行過了。李夕月尋思自己不過是個宮女的身份,移交過了食盒,便打算給這幾位王府的側妃什麽的蹲個安。


    剛說了句“給側福晉、給各位夫人請安”,為首的一個就扶著她的胳膊肘,刻意地一臉埋怨:“李姑娘怎麽客氣?上回咱們姐妹幾個就說李姑娘可親得很,好容易這回又見著了,李姑娘要再多禮,真是多嫌著咱們姐妹,不把我們當自己人了。”


    她那睫毛撲扇撲扇的,口脂用得又濃又豔,李夕月一看她心裏就想:上回進營帳裏,隻見她事事占先,丫鬟喚她“吳側福晉”,這大概就是禮親王最寵的那位側福晉了。


    果然,這位儼然是這王府行邸的當家王妃,吩咐著自己的小丫鬟把東西收好,故意對大家解釋:“萬歲爺體諒,特特賜菜給我們,我們卻豈能獨享?自然先放在我這兒,日後孝順王爺。”


    其他幾個一臉敢怒不敢言,訕訕地賠笑。


    而吳側福晉故作矜持地對李夕月說:“李姑娘,上回住帳篷,實在是簡陋得不能看,太怠慢姑娘了。今日上我屋裏坐一坐。”


    不由分說挽了李夕月的手,帶到了自己的那間麵南的正屋裏。


    作者有話要說:  大大多多支持我吧!親親mua! (*╯3╰)


    第50章


    李夕月身不由己, 且想著這也是皇帝吩咐她的內容,所以盡管略略有些緊張,還是很給麵子地進了吳側福晉的屋子。


    吳側福晉既有籠絡之心, 也不乏顯擺之意,進屋後先納著李夕月入座, 接著大聲吩咐身邊的丫鬟:“翠珠, 去拿我剛得的幾匹料子給李姑娘挑選。”


    她的丫鬟很快拿來了五顏六色又金晃晃的布料來, 一字排開在桌麵上,也和她主子似的似恭實倨,大著嗓門笑道:“李姑娘, 你看看, 我們主子真真是拿好料子,真真是把姑娘當閨中密友。這平金的料子,這緙絲的料子, 這顧繡的料子……嘖嘖,姑娘想必是懂貨的。”


    李夕月聽得很不舒服, 她是八品小吏的家眷, 上品的衣料見過、聽過,但自己從來沒穿過用過, 更沒買過,並不知道價值幾何——小丫鬟這語氣, 分明就是顯擺自家東西值錢,送人拿得出手。


    她隻能笑笑說:“側福晉太客氣了。我在宮裏, 四季的衣裳都得按規製來, 實在沒有穿這些料子的機會。”


    吳側福晉笑道:“李姑娘,宮裏雖不能穿,你半年可以會一次家人, 送回家去,以後出宮了給你做嫁妝,豈不強過市麵上買的?”


    見李夕月要臉紅,伸手把她的手抓過來摁在一塊顧繡料子上:“這顧繡難得,不像一般繡得硬邦邦的——你摸摸是不是又柔又軟?偏生還逼真得緊。”


    又讚李夕月的手:“哦喲,李姑娘這手是貴人的手,又軟又厚,看起來又白又長,真是福氣手。缺枚戒指。”


    揚聲又吩咐:“翠珠,去把我的戒指匣子拿來給李姑娘挑。”


    李夕月再次推辭,吳側福晉愈發不讓:“姑娘不收,就是看不起我。”


    李夕月隻好不做聲了,心裏想:好吧,皇上也說這一趟差是挑我發財的,既然辭不過,娘的不要白不要!


    再假客氣了一回,吳側福晉就不由分說把一枚碩大且翠綠的戒指戴在她的手上,又把先誇耀的那匹顧繡料子也放在李夕月的腿上。


    “真是……”李夕月一臉不好意思,“側福晉這麽客氣!我一個做奴才的,怎麽當得起?”


    吳側福晉笑道:“說什麽奴才不奴才?給萬歲爺當差的,都是萬歲爺的奴才。姑娘家裏也是內務府的?”


    這種試探性的談話,你來我往間少不得有些坦誠,不然你悶葫蘆似的,或一派警覺的,別人自然也不願意跟你多說什麽了。


    李夕月斟酌著什麽話能說,什麽話不宜說,小心應答道:“是啊。我阿瑪是上三旗的包衣,家裏在內務府有差事。”


    吳側福晉說:“哎,羨慕羨慕,一出生就是皇家的人。”


    皇家的奴才罷咧!


    李夕月不能不撇撇嘴說:“我還羨慕側福晉呢,當家做主的奶奶,哪是我們這種做奴才的能比?”


    吳側福晉倒似有點傷心:“得嘞!他雖說是聽我幾句,但上麵正福晉還在,我做側室也不就是奴才?隻不過不用做粗活伺候人罷了。隻是我沒福,沒托生在大太太的肚子裏,又沒遇上個好爹,隻拿我作踐……”居然悲從中來,用帕子印了印眼角。


    李夕月不提防她居然傷心了。尷尬間看見吳側福晉手邊有一盞茶,她伺候皇帝喝茶伺候慣了,此刻趕緊把茶盞捧到吳側福晉手心裏,勸慰道:“側福晉喝點水,暖暖心。”


    見她喝了兩口水,情緒緩過來,才又勸她:“王爺對側福晉好,任誰都知道的。托生不托生的,誰又能做自己的主?像我,也不想托生在包衣人家,須得在宮裏當差,不也是提心吊膽的?還得幹滿二十五歲,出去隻怕都沒人肯要了。隻能說自己往前看,想想出身不能改,未來還是自己的。”


    吳側福晉歎口氣:“不想你年紀輕輕,居然有這樣的見識!不錯,還是要靠自己的努力。做女人的,努力伺候丈夫,為他生兒育女,再圖得他為娘家人出點力,我也對得起我那個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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