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遙送他出門,瀟瀟雨霧落在青石磚上,於他身後砸出層疊水花。


    白憫撐開傘,挑眉笑笑:“蘇老板,忙也得記著想我。”


    蘇遙見慣不怪,沒答話,隔壁麵館出來一女子,腳步倒頓了下,回頭望過來。


    蘇遙並未瞧見,直接進屋了。


    時風開明,女子也未佩戴帷帽,隻著一身胭脂色長裙,於勾花描彩的傘下抬頭,在連綿雨幕中露出一張明豔動人的麵容。


    近旁的丫鬟圓圓臉:“姑娘,方才那是……蘇公子?”


    那女子一揚眉:“嬤嬤竟沒騙我,長得還真不錯。”


    說罷,語氣卻一轉:“可惜我不喜歡。”


    丫鬟小小聲:“姑娘,聽方才那人的話,蘇公子該不會和……和您一樣吧?”


    那女子頓了下,又挑起眉稍:“那不正好。我不喜歡男人,他不喜歡女人,正好退親。”


    *


    時辰尚早,雨越下越大,想來也不會再有客人來。


    蘇遙惦記著奶茶店的主意,算好賬目,就開始琢磨起來。


    他這書鋪中,統共隻三個人。


    阿言如今在準備入書院小試,不得閑,那便隻剩兩個。


    太複雜的飲品肯定忙不過來,要麽簡單易做,要麽做成衝泡類的。


    蘇遙略一思索,定下幾樣常見飲品。


    這個時代的香飲子,蘇遙也在市麵上見過,雖然與現代的奶茶店不能比,但口味上是差不太多的。


    既知常見口味,就好定飲品。


    清茶肯定要有,毛尖、茉莉花、菊花茶、玫瑰花茶,市麵上都有賣,直接買來衝泡即可。


    現代人愛喝的奶茶也能做,事先熬個焦糖,能做成有焦糖與無焦糖的兩種。


    時下初春,新鮮水果倒是不多,年節下自南方運來的梨子或許還能有,燉個冰糖雪梨茶即可。


    蘇遙既想好,告訴齊伯,齊伯便從庫房翻出五六個現成的空白木牌。


    “正巧,這是祝娘子先前送的。說她家的菜簽子做多了,我們興許用得上。”


    時下的食肆常常將各樣菜色寫在木簽上,四指寬,半尺長,於牆上一掛,齊整利索。


    祝娘子送來的嶄新木牌,做工更精細些,淡黃木料,四角還雕著祥雲紋飾。


    蘇遙再次感慨:“祝娘子果真賺錢了。”


    阿言輕聲道:“慢慢咱們也能賺的。”


    蘇遙揉揉他腦袋,把筆遞給他:“先把咱們的茶飲名字寫上。”


    蘇遙是個全新穿來之人,繼承了原主部分記憶,但沒繼承原主的一手好字。


    原主是個什麽字體皆會寫的人,但他隻擅長行楷,雍容圓潤,流暢有餘,寫飲品簽子,倒顯得潦草。


    他偶然看過阿言的字,發覺這孩子寫得一手好字,板板正正,是時下科考之人推崇的館閣體。


    他一探問,阿言隻神色黯然:“先前的主人家有個孩子,請了先生來教,我在一旁服侍,偷偷學的。”


    這孩子著實可憐。


    蘇遙再度念起有婚約的那位謝家小姐。


    這世道的人,與他的想法不同,終究難把一個仆從當家人看。


    蘇遙暗暗歎口氣。


    還是得早點借謝琅探問一下謝家小姐的意思,若是無意,就該早說斷這荒唐的娃娃親。


    他拿定主意,走神回來,阿言已端端正正地寫好飲品名字。


    “清茶”,“牛乳茶”,“甜牛乳茶”,“冰糖雪梨茶”,多一個簽子,照著蘇遙的意思,寫上“花茶”。


    蘇遙笑笑:“等到夏日裏,還能加上冰飲,綠豆湯,西瓜葡萄荔枝香橙,皆能做成香飲子。咱們再往上添。”


    他打著一手好算盤,在木牌上穿過紅繩,抬手掛在櫃台後的牆壁上。


    蘇氏書鋪坐北朝南,鋪麵不小,一打開門,右手邊就是隔出的櫃台。


    因是書鋪,最怕采光不好,四麵牆皆開了大窗子。


    書鋪通透敞亮,蘇遙經常坐的櫃台一側挨著排排書架,另一側是扇大窗子,隻身後有一片牆壁。


    原本掛的是幅“寧靜致遠”的字,現在下頭還墜了四個方正的飲品簽子。


    挺顯眼。


    一客人正要離開,出門前,指著牌子笑道:“前日我來看了一天書,口渴得很,隻能先回家了。現下有了,明日我定早來。”


    蘇遙與他閑談:“不知公子在看何書,如此著迷?”


    “自然是鶴台先生的《雲仙夢憶》。”


    客人得意,卻又兼幾分無奈:“我家已有一套,可一直被我夫人霸著,我實在搶不到手。那日來吃麵,順路來這兒瞧一眼,您這裏竟還有全冊。”


    蘇遙笑笑:“公子見諒,沒剩幾套了,不能賣的。不然就沒得給人看了。”


    “嗐。”


    那客人一拍大腿,“您快別說這話。我前幾日來得晚,都沒搶上看。多虧今兒下雨人少,我才能看上一眼。”


    “這文章寫得可真好。蘇老板你說,世上真有江雲仙那般神仙人物嗎?鶴台先生這筆,倒像親眼見過此人一樣……”


    他兀自誇口稱讚,全然未注意到身後一人。


    被他誇得宛如文曲星下凡的傅鶴台踏進書鋪中,帶入一陣濕淋淋的雨汽。


    大雨滂沱,傅陵身披月白大氅,長發高束,露出淩厲高冷的眉眼,袍角紋絲不亂,滴水微沾。


    倒真有些謫仙的飄逸高華。


    蘇遙暗歎兩聲。


    若非知曉這鴿子的真麵目,還真容易被他這好皮囊騙了去。


    第9章 香飲(二)


    那客人喋喋不休地與蘇遙聊著《雲仙夢憶》,將鶴台先生誇得天花亂墜,末了連連感歎著“神仙寫文,神仙寫文”,意猶未盡地離開了。


    蘇遙遠遠一瞅,傅鴿子隨手翻著一本戲文,眼神都沒給一個。


    雖是下雨,天光卻大亮。書鋪四麵支起窗子,細細密密的雨珠子順著窗沿滾落,傅陵捧書立在窗前,身姿高挺,蕭蕭然如青竹倚玉石。


    這人沉默時,總有一種上位者的威儀。


    蘇遙頭次見他,便覺他舉手投足皆透著貴重,並非小門小戶之子。


    舊京又稱西都,乃勳貴世家雲集之處,京中為官做宰的數位高門,祖宅皆在此地。扔個石塊就能砸中吏部尚書的外孫這種事,在舊京可不是個胡謅的笑話。


    這傅鴿子,一手好文章卻未入仕,不入仕卻家境優渥,家中富足卻偏僻幽窄,且隱姓埋名。


    難不成,這人,是哪家高門的外室子?


    蘇遙這般瞎猜,便想到,舊京還真有一戶名門望族姓傅。


    是簪纓顯貴,鼎盛煊赫,高祖年間一門七進士的西都傅氏。


    蘇遙讀過原書,傅氏一族於朝中乃是舊貴世族之一,如今這個年歲,應當還與當今君上扶持的清流,鬥得厲害。


    當今君上殺兄矯詔,得位不正,約莫兩三年後,太後會聯合舊貴勢力發動宮變,扶持十二歲幼子登基。


    書中提到過,將這位流落民間的小皇孫找回的,正是傅氏一族。


    原書其實是本大長篇權謀文,主角就是這位一代英主小皇孫。書中權謀手腕波瀾詭譎,字裏行間皆是殺人不見血的刀光劍影。


    蘇遙當時,讀得甚為驚心。


    不過,朝堂遠在千裏之外,腥風血雨更在數年之後,就算此人與傅氏沾親帶故,也理當不會與那些爭鬥什麽幹係。


    蘇遙搖搖頭,停下思緒,他既並非多事之人,也不是一定要探尋他人身世。


    此時見傅陵抬起眼,便笑笑迎上去:“傅先生有禮。午後才剛收了您的書稿,這還下著大雨,可是有何急事?”


    傅陵四下略一看,望向蘇遙:“蘇老板的書鋪打折扣,近來客人多了許多。”


    今天雨勢頗大,方才那位看官已是最後一個。


    書鋪中現下無外人,但傅陵的眼神,卻像是在找人。


    蘇遙不解,隻得直接問:“傅先生是……來我這兒找什麽人嗎?”


    傅陵頓了下,複淡淡開口:“沒人就好。我來和蘇老板討論新文初稿,不能被外人聽見。”


    這是自然。


    可……討論書稿這麽急?外頭還瓢潑大雨。


    蘇遙一時疑惑有何隱情,悄悄看向吳叔。


    吳叔裝死。


    打自家公子對蘇老板動上心思,他這一錯眼,蘇老板這棵水嫩嫩的大白菜身邊都圍兩頭豬了。


    他親眼瞧見個競爭對手,不得麻溜地去給自家公子通風報信、商量對策?


    上回那書院夫子瞧著還穩重,這回整個兒一油腔滑調、動手動腳的小白臉。


    戲文話本裏說了,小白臉最會拐人了。


    他一急……反正就添油加醋地和傅陵一說,傅陵壓著滿腔悶火就上門了。


    吳叔於路上,一邊感歎自家眼高於頂的公子這回怕是動了真心,一邊心驚膽戰地琢磨著待會兒該如何勸架。


    沒成想,來晚一步,人已走了。


    吳叔隻當沒瞧見蘇遙疑惑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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