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利斯回想起自己曾在市集見到過的帶小孩的婦人,便學著她們的動作,輕輕在她砸紅的手指頭旁邊呼氣。


    “不痛,不痛,吹吹就沒事,不要哭。”


    伊莎貝拉哭聲一頓。成年人的靈魂讓她震驚地瞪著這個膽大包天的家夥,一時忘記了生氣與憤怒。


    ……從血裏爬出來的惡鬼,什麽時候被人安撫過“不痛”?


    就是這麽一愣,停止了歇斯底裏的小孩脾氣,狄利斯便趁機把一直反抗的咕咕抱進懷裏,興致勃勃地往艙室裏走。


    “四歲幼兒針對疼痛的抗壓程度……可以應對嬰幼兒腫傷的藥物……對,要列購物清單……反應中斷時間十幾秒鍾,趕緊記下來……我的冊子呢?冊子呢?”


    伊莎貝拉:……


    她開始認真懷疑,剛才發愣的自己是不是真的變成了蠢材。


    公爵大人複雜地思考了半天,最後用一個四歲小孩的力氣,一口咬在狄利斯的肩膀上,以發泄心中鬱氣。


    後者滿不在乎——她那點乳牙連衣服都咬不開。


    對了,乳牙,待會兒檢查一下咕咕的牙齒,萬一咬壞了怎麽辦。


    狄利斯心情愉快地尋找自己的記錄冊子,手上動作不停,又學著那些婦人的姿勢搖晃伊莎貝拉,就像搖晃著一個小嬰兒。


    他的確是把她當成小孩哄的:“不痛,不痛,藥膏馬上就找到了,小心牙口。”


    伊莎貝拉:……


    她神色晦暗地收起咬人的動作,老實趴在他頸側,安安靜靜成為一個四歲的幼崽。


    作者有話要說:近日有幾率加更~


    第4章 天空哪有陸地好玩


    【帝國,王都,王宮內西側大殿】


    “還是沒有消息嗎?”


    隱在紗簾後的女孩甜蜜地說:“或者,你需要我把你的眼睛挖掉,才肯說實話?”


    殿下,身著軍裝的男人立刻雙膝一軟,“噗通”一聲跪在大理石地麵上。


    如果卡斯蒂利亞公爵在這裏,就能認出,這個麵色慘白跪在地上的男人,正是自己最信賴的第一副手——理查德。


    很明顯,公爵徹底失勢,被綁上火刑架的原因絕不單純——絕不隻因為大王子所許諾的完美婚姻。


    理查德貼著地麵懇求:“公主……公主殿下……實在是……那位根本沒有傳來任何的聯絡信息……我已經帶領軍隊找遍了整座王都……沒有。她沒有發出任何暗號,聯合我們這些屬下。會不會……會不會……”


    一個雙腿殘疾,失血過多的女人,會不會早已死在了哪裏的角落?


    理查德咽下後半句話。他跟著伊莎貝拉征戰數年,無論如何,無論如何……


    就算是站在了那位公爵的對立麵,他也不願意想象她落魄死亡的畫麵。


    “哦?會不會死了?”


    紗簾裏的帝國公主輕輕笑出聲:“你知道我們在談論什麽東西嗎?”


    理查德顫抖地低下頭。與公爵多年的相處,讓他對伊莎貝拉的尊敬遠超恐懼,作為公爵的第一副手,他知道很多對公爵的恐懼都來自於虛假的謠言——但麵對這位帝國公主,他卻情不自禁地顫抖起來。


    因為恐懼而顫抖。


    一隻手輕輕探出,挑起了遮掩公主容貌的紗簾。


    陽光般燦爛的金發,水藍色的含情雙目,白皙嬌豔的臉龐——仿佛被神恩賜的可愛容貌,帝國第一公主殿下,被全帝國人民們愛戴仰慕的女孩。


    理查德卻顫抖地更加厲害。


    “理查德,你這個蠢貨。”與這幅極可愛的容貌相同,公主梅瑞娜同樣擁有一副甜蜜軟糯的好嗓子,放輕語氣說話時能讓男人骨頭發軟,“你怎麽不去死呢?”


    理查德重重地將頭磕向地麵:“十分抱歉!公主殿下!我會再去努力尋找,發動全部軍隊——”“嘭!”


    梅瑞娜衝自己的小拇指嗬了嗬氣,似乎是打算吹幹上麵的指甲油。


    她的鞋跟卻重重踩在理查德的肩膀上,直接搗爛了他的皮膚,戳出了一個血洞。


    “我想我是沒有你那位前上司厲害的……”她咯咯地笑著,“但我很擅長折磨。你明白的,小女孩的那種折磨。”


    理查德死死地咬住嘴唇,防止自己發出痛呼。因為公主不喜歡噪音。


    “你們這些蠢貨……那位公爵是否死亡,是否逃脫,並不重要。”


    梅瑞娜似乎很無聊地轉動著自己的鞋跟,並饒有興致地觀賞從傷口裏湧出來的汩汩鮮血。


    而殿內的侍女們都安靜地注視地麵。


    “她是‘那位公爵’,她是一個象征。她的倒下意味著王都混亂的開始,也意味著我那位蠢材父王即將失去自己的蠢腦袋。”


    帝國公主踢踢理查德:“不管發生什麽,她決不能不清不楚地死在外麵。你,蠢貨,看在你有那位公爵私人印章的份上……滾下去吧。別玷汙我的地板。”


    理查德如蒙大赦:他知道,這就表示公主不再追究自己的過錯。


    “公主殿下,您是說……”


    “她曾經是個威懾,是父王的避風港,是一切汙穢的槍靶子。”


    梅瑞娜脫掉染了血的鞋子,皺皺眉,有些嫌棄地將鞋子甩向一邊,輕盈地踮著腳走回自己的紗簾——這一係列動作就仿佛在河邊打水的天真少女。


    但天真的少女卻說:“現在,無論那位公爵是和臭蟲死在一起,還是下了地獄,她是生死不明的模糊存在。各個勢力仍然在忌憚她,所以暫時不會展開拳腳。這是我們的好機會……去吧,理查德,拿著你多年舔狗賺來的私人印章,把王都的渾水攪得更亂一些。無論發生什麽,你就說——”“是那位邪惡的、恐怖的、罪該萬死的醜陋公爵,命令你做出這些惡心的事。”


    少女的笑聲消失在紗簾後。


    理查德癱軟在地上,肩膀依舊在往外淌血。


    【與此同時,大陸某地上方,離地1000米的高空。】


    我現在隻是個四歲的孩子。


    邪惡的、恐怖的、罪該萬死的醜陋公爵大人,現在每天早上醒來,都要對著艙室裏破破爛爛的小鏡子重複這句話,且起碼重複三遍以上——她才能艱難說服自己,壓抑住暴躁的脾氣,扮演一個常年揪著臉的壞脾氣小孩,去麵對那個機械師。


    伊莎貝拉不是傻子,在這幾天的初步觀察下,她能看得出來,狄利斯對自己並沒有惡意,隻是純粹的好奇心。


    至於他說話時的輕浮感,大概是個人氣質的影響?


    總之,他的輕浮與四歲的伊莎貝拉無關。


    那她就沒必要因為自己猛然變小的失衡感與自尊心,多次向對方發脾氣,從而導致把他越推越遠。


    一個傳說級的機械師,如果能為己所用的話……嗬。


    自從被傻逼神明變小後,經曆了漫長的“指天罵娘期”“懟天懟地期”“生無可戀期”“一點就炸期”等係列演變,如今的伊莎貝拉,已經完全冷靜了下來。


    重點不是和這個腦回路奇異的機械師置氣,而是如何潛移默化地將對方培養成自己的新屬下。


    不說複仇計劃的展開,她現在的身體隻是個四歲的小孩,基本不具有在大陸上自由行走的能力。就算甩開了這個神煩的機械師,她又能去哪裏聯合自己的舊部?


    所謂屬下也不過是在你強大時依附你的鷹犬,公爵大人一直這麽認為。


    伊莎貝拉不敢賭,讓任何一個曾經熟識自己的人,了解到自己目前身體變小,手無縛雞之力,拍個桌子就會哭的狀態……


    那她也許會被重新送上火刑架。


    背叛一個失勢的落魄者,未免太輕易了。


    完全冷靜後的伊莎貝拉,分析了一番自己目前的處境,發現最好的辦法是:馴服狄利斯。


    他是個極為強大的機械師,也是個神秘的家夥——可不是所有機械師都有資格被全大陸奉為“神明”的。


    也許在馴服他之後,可以讓狄利斯幫助自己尋找身體複原的方法,從而完成複仇計劃。


    綜上所述,和狄利斯置氣,陰著一張臉對付他,是蠢材的行為。


    伊莎貝拉深吸一口氣,對著破碎的小鏡子,提起手指,摸到自己的嘴角。


    ……唇色蒼白,嬰兒肥的臉蛋形狀還算可愛,但臉色略略泛青,張開嘴巴是略略泛黃的、參差不平的乳牙,再加上赤紅色的眼睛……


    四歲的她,著實算不上好看。是隻徹頭徹尾生活在黑塔裏的鬼。


    這幅模樣,大概也不適合靠賣萌放鬆狄利斯的警惕心。嘖。


    伊莎貝拉按著自己嘴角的手指微微用力,向上提了提。


    嘴角也向上提了提,露出一個模式化的微笑。


    ……結合毫無波動的紅眼睛,好像更滲人了。


    【孩子,到叔叔這邊來……】


    【對,沒錯,就是這個表情,迷人極了,哦,真棒……】


    伊莎貝拉眼神閃了閃,深吸一口氣,將當年關於那個垃圾的回憶重新塞回腦子裏。


    她最終修正了一下嘴角,便整整身上破破爛爛的袍子,爬出了艙室。


    時間依舊是早晨六點半,離地1000米的高空,一個在飛行器外部架設餐桌的神經病機械師。


    狄利斯一手拿著勺子,一手拿著羽毛筆,正忙碌地在冊子上記錄著什麽東西。冊子與幾疊壘在一起的草紙鋪在一起,幾乎遮住了他的臉。


    不過她現在的海拔本來就看不到這貨的臉。


    伊莎貝拉安靜地走過去,假裝羞怯地拉了拉他的衣角。


    狄利斯說:“早上好,咕咕。”然後他低頭看過來。


    伊莎貝拉抬起小臉,露出了自己之前在艙室裏調整好的程式化微笑。她刻意垂下了眼睛,防止他看清紅眼睛裏的厭惡與冷意。


    伊莎貝拉厭惡的是自己的行為。


    她對這位救了自己一命的機械師沒有惡意,但讓囂張了很多年的公爵重新做回那個搖尾乞憐的小孩,總是有些難受的。


    狄利斯愣了愣。


    伊莎貝拉再接再厲,拉著他的褲管,刻意放緩了說話的速度,裝出怯懦而乖巧的樣子:“您好,先生,早上,好。”


    嘖,太久沒拿這招討好人了,真惡心。


    “先生,我想,學,說,說話。”嗯,先把身體語言表達能力的問題解決了。


    提出要求後,伊莎貝拉就沒再開口,而是低頭盯著自己赤|裸的雙腳。


    狄利斯撿她回來後直接上了飛行器,伊莎貝拉身上依舊隻有那件血跡斑斑的爛袍子,更別說合腳的鞋子。


    她低頭等了一會兒,卻沒有感到任何動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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