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正要出宮,郭宮見到蘇木立刻雙手攀著馬鞍要上馬,像是做了什麽對不住她的虧心事,要溜之大吉。


    蘇木大步走去,繞過剛上馬的郭宮,敲了敲外車壁。


    從簾子縫裏伸出一截指尖,碧玉扳指戴在大拇指上,將簾子折起,露出沈行在的臉。


    他見了蘇木也不驚訝,唇角壓著一點彎起的弧度,身子朝前傾著做出詢問狀,“郡主有事?”


    “你下來,”蘇木板著臉道,“我有一件事要弄清楚。”


    她將簾子大掀,一手拽著沈行在露在外麵的一截衣袍,動作不重地拽了兩下。


    沈行在垂下眼看著她拽著的手指未掙開,複又抬起眼,“本侯還有要事在身,郡主若有事,還是下次再說。”


    “不行,我現在就要弄明白。”蘇木將唇抿直,指尖因捏太緊而泛著白,將沈行在身上上好的料子抓出褶皺。


    “郡主,知道的太多可不是好事。”沈行在臉上的笑淡去,眯著眼睛語氣裏隱隱帶著威脅。


    “那我日日往你府裏扔炮仗,潑狗血。”蘇木毫不畏懼地直視他。


    她的眼睛很漂亮,琥珀色的瞳孔如同幹淨的琉璃,眼尾是略鈍的圓弧,看起來極為柔和。隻是本人實在不如這雙眼睛這般柔和。


    “耍無賴?”


    “就耍無賴。”


    理直氣壯得毫無緣由。


    兩人氣氛僵持,郭宮正準備上前勸解,就見侯爺矮了矮頭,避過挑得不高的簾子,從馬車上下來。


    “郡主要帶本侯去哪兒?”沈行在抬起手指示意剛邁開腿的郭宮別動,偏頭問蘇木。


    “禦書房。”


    靖遠侯去而複返,還帶來錦瑤郡主。福全遠遠見這二人一起來,立刻將人迎進禦書房。


    蘇木一人對著兩人,底氣絲毫不輸。


    她抬手指著沈行在,問的人卻是永昭帝,“為什麽利用我給李禦史透露消息?”


    李禦史來尋她時她才想通一些關鍵。以她對永昭帝這麽多年的了解,在亟待用人之際,誠然永昭帝有時會無奈提拔一些品行一般但有能力的人,可待他們卻並不過分親近。


    但以他當初在蘇木麵前維護沈行在的樣子,可見君臣關係極好。


    “在此之前我從未見過那枚玉墜,皇兄大可去庫房另外取一枚給我,卻非要我去找沈行在,不就是讓沈行在能借此以我的由頭去一探侍郎府?”蘇木冷靜下來,認真道。


    她的話說得不快,一邊說一邊順著條理,“再說馬場的事。沈行在與大理寺少卿聊賑災款如此重要的事情,周圍居然沒有派人防著,就讓我隨意溜達了一會兒就偷聽到了?就算沈行在沒留一個心眼,大理寺辦事嚴謹,大理寺少卿能犯此等疏忽嗎?他們分明就是故意讓我聽到。”


    “怎麽就那麽恰好,我剛得知賑災款的下落,皇兄就讓李禦史調查賑災款,還剛好求到了爹麵前。我猜單雙這樣中率一半的遊戲都從未遇到如此恰巧的事情。”蘇木咬牙瞪著永昭帝。


    永昭帝清咳了一聲,“你這未免想得太多了。”


    站得太久還有些腿酸,蘇木才發覺隻有自己為了撐氣勢還站著,連沈行在都已經不知道在什麽時候坐下了,還尋了個舒服的姿勢。她也坐下,淡淡哦了一聲,“若並非我多想,那沈行在既然是如此貪官,皇兄趕緊辦了他吧。”


    見拗不過蘇木,永昭帝歎了口氣,才雙手支著額頭將事情大概說了一遍。


    他們一早發現賑災款在戶部侍郎手中。蘇木為熹王買生辰禮那日沈行在找到了戶部侍郎的藏贓處,但才來得及將一箱銀子運出來便被察覺。沈行在發現有人在跟蹤他後進了當鋪,恰好蘇木進了當鋪,沈行在便將銀子給了蘇木,混淆耳目引開跟蹤的人。不過戶部侍郎有了防備,將銀子轉移了藏匿地,沈行在隻好再去尋銀子的下落。


    之後的事情與蘇木所猜測的大同小異,以孩子間打架的由頭並不會引起


    戶部侍郎的警惕,隻是郭宮在探府時大意了,才讓戶部侍郎發現了端倪,卻也不能肯定為的是賑災款一事。而沈行在與大理寺少卿那日去馬場,正是因為得知蘇木也會去,為了確保蘇木一定會將賑災款的下落告訴李禦史,沈行在要讓蘇木足夠討厭自己,才有了讓郭宮引她去書房,故意誣賴她擅改答案的一出戲。


    “可你們已經知道了銀子的下落,為何不自己去拿?”蘇木不解。


    永昭帝未接話,沈行在忽然說了一句不合適。


    “什麽不合適?”


    “我的身份。”沈行在轉著拇指上的扳指。


    蘇木的眉間皺的越發深,“有何不合適?”


    “我與戶部侍郎應該是同一條船上的人才是,我與北豊的貪官都該在同一陣營。”沈行在的笑收斂了一貫的譏諷與不屑,“臭名昭著的靖遠侯公然揭發貪官惡行便是不合適。”


    蘇木一頭霧水,卻隱隱覺得自己已然十分接近真相。


    永昭帝叩了叩禦書案將她的注意力拉過來,“蘇木,你知道那些貪官汙吏私下裏幹的齷齪勾當誰了解的最清楚嗎?”


    蘇木思索了一陣想不出,搖頭。


    “比他們更大更貪的官。”永昭帝點到為止。


    蘇木的眉頭都快皺成一團,忽然豁然開朗,“沈行在是假佞臣?”


    一直等著她想通的沈行在一哂,“我以為自己不過是一個貪官,不成想郡主如此抬舉,既然將我抬成了佞臣。”


    想貪,還想保全烏紗帽,兩者都想要,便隻好尋求庇護。所謂官官相護,自然是要與更大的貪官攀上關係。但尋求庇護的前提便是暴露自己是貪官的事實,甚至還要將自己的底細上報以作交換。


    自然,越是臭名昭著的大貪官,才越能放心邀他上自家的船,如靖遠侯這樣大權在握又足夠“貪心”的官員,才能讓其他貪官主動將底細傾數告知。沈行在若親自抓了戶部侍郎,那些從前邀請靖遠侯上船的官員隻怕會棄船而去。


    永昭帝麵有愧色,“蘇木,此事不宜讓太多人知曉,是以朕才決意瞞著你,但利用了你的確是朕不對,朕很抱歉。”


    “不礙事,社稷為重,皇兄並未做錯,何況我也未吃什麽虧。”蘇木隨意擺了擺手。先帝去世後丟給永昭帝一堆爛攤子。永昭帝根基不穩,朝中奸臣當道,北豊如今大有起色已實屬難得,但朝中並未完全肅清,與永昭帝所希冀的北豊仍去之甚遠。永昭帝有難處,也隻能另辟蹊徑。


    永昭帝半握的手漸鬆,舒了一口氣。


    “不過皇兄畢竟還是騙了我,怎麽說也該有些補償吧?”蘇木伸直雙腿左右晃蕩,鞋尖一下一下碰在一起,揚眉道。


    “……你還真是,”永昭帝失笑,扶額做頭痛狀,半抬著眉擺手,“你自己去挑,多少給朕留點。”


    第20章 花艇


    小測後林夫子才重回官學,有好打聽的學子打聽到他不在官學的半月裏是下江南遊玩去了。


    “林夫子向來兢兢業業,怎麽會想著去遊江南?”旁人議論。


    知道真相的蘇木眯著眼睛神秘莫測的勾唇一笑。


    可惜接著便笑不出來了。


    小測的榜放了出來。榜前呼擁著圍起一群學子,蘇木雙手將兩邊臉頰推在一起,嘴唇被壓迫成鴨子嘴,趴在桌上等待最後的判決。


    董仲寧靠著身材的優勢從人群中分開一個口子鑽出來,白胖的臉被憋得通紅,搭著一直站在外圍的關雲南的肩喘氣。等氣息平複了才又朝著蘇木揮揮手,“蘇木,你的算術是乙等!”


    他的嗓門實在太大,免了跑去蘇木麵前的一段路,還讓站在他身邊正往裏擠的學子紛紛揉起耳朵,也隻有習慣了他的聲音且同樣嗓門大的關雲南麵色如常。


    原本還蔫頭耷腦的人終於放下了□□自己臉頰的手,驚喜又意外的長長嗯了一聲,尾音愉悅地往上揚。


    許是這回的算術小測出乎意料,連素來古板不大喜歡蘇木的林夫子都誇讚了蘇木兩句,“郡主這次小測進步極大,實在可喜可賀。往時總讓算術拖了你的後腿,現下我也能安心一些了。”


    他舉著蘇木的卷子,明明隻是一個乙等,卻像看著甲等卷一般露出滿意的神色,等看夠了才放下來,遲疑道:“我教了你幾年也不見起色,靖遠侯這不過教了半月,郡主的進步便如此神速,可是我教書的本事不好?”


    蘇木的成績前後天差地別,讓林夫子不禁開始自我懷疑,“看來我得向靖遠侯討教一番才是。”


    “大可不必!”蘇木忙擺手,“並非靖遠侯教得好,是我平日太過憊懶,夫子不在的這段時間我痛定思痛,決定痛改前非,才得償所願。”


    蘇木言辭懇切,見她思想覺悟如此之高,林夫子倍感欣慰。


    一番言辭讓林夫子去向沈行在求教的心思歇下後,蘇木的手指不自覺地蜷了蜷,指尖因情緒太過激動還微微發顫。若是林夫子真像沈行在那樣一邊嘲諷一邊教書,還未學完官學的課她大抵就會瘋了。


    閱卷早已完畢,林夫子今日才回到官學,朱筆為蘇木批下乙等的想來隻有沈行在。


    雖說她是靠自己得的乙等,但說起來沈行在也算勉強幫了她的忙,按理說是該多謝他。賑災款找到後戶部侍郎鋃鐺入獄,她也許久未見過沈行在,想了想帶著禮上靖遠侯府登門拜訪。


    沈行在又在五雲處,府裏的管家將她引到樓下便離開了。


    她眯著眼睛抬起頭。春日暖融的陽光雖然明亮卻不至於刺眼,沈行在單手支著窗框,低著頭與她對上,發冠上的寶石借著屋外的陽光顯出細長的光線,逐漸拉長再消失。


    上了樓也未見到同沈行在像是一體的郭宮,不過蘇木也並非來找郭宮,倒也不在意。


    沈行在早在她上樓時便轉過身,半倚著窗框,下頷微微壓著,抬起眉眼看著她,白袍上繡著黑鷹,束著赤金的腰帶,以紅木窗框作裱,像一幅濃重的水墨畫。


    “郡主怎麽來了?”等蘇木走近,他才直起身先一步在蘇木之前坐在椅子上。


    “來道謝,”蘇木將手中的小盒子順著桌子五指推過去,“多謝小侯爺高抬貴手批我一個乙等。”


    “那是郡主應得的,”沈行在嘴上雖是如此說著,卻傾身接過盒子打開,銳利的劍眉挑起,眼神是一言難盡的嫌棄,“郡主的謝禮未免有些太過寒酸了。”


    他將打開的盒子對著蘇木舉起,盒子裏是一枚木質的扇墜,刻著活靈活現的蒼鷹。但是再活靈活現,與他擺在桌邊的扇子上掛著的扇墜相比,的確是廉價了那麽一點。


    蘇木失算了。


    她原以為沈行在是為了扮演好一個奸臣才裝作趾高氣揚不可一世的囂張樣,沒想到這不是演的,這確實是他的本性。這狗憎人嫌的樣子將蘇木心底存著的那些微的感激一下揮了個煙消雲散。


    “本就是送個情誼,不要算了,還我。”她咬著唇內的軟肉將火氣壓下去,對沈行在攤開手。


    沈行在未動,恍然哦了一聲,聲音帶著壓不住的揶揄,“原來郡主的情誼還能說收回便收回,本侯長見識了。”


    蘇木也不欲同他做口舌之爭,伸手要把盒子搶回來。沈行在不慌不忙,長指倏然收緊,盒子啪嗒一聲合上,被他收在掌心裏。蘇木左手卡著他的護腕,右手費了半天勁也沒能搶過來。


    剛進來的郭宮見到此情此景嚇了一跳,琢磨著他是不是不應該在這裏,而應該在樓下。


    但蘇木沒給他這個機會,餘光瞥見他後又把盒子往外拽了兩下,理所當然沒有拽出來,隻能不服氣地鬆了手。


    “侯爺,胥嵐姑娘已經到錦帆街了。”郭宮垂著頭語氣平穩,當自己方才什麽也未看見。


    沈行在淡淡應下,慢條斯理地撣了撣袖子。


    “你要去見胥嵐姑娘嗎?”蘇木歪著頭,雙眼忽的亮起來,“是要去花艇上找她嗎?”


    “能帶我去嗎?”


    額角重重一跳,沈行在輕嘖了一聲,皺眉看著她,“郡主一個姑娘家成日想著往那裏鑽合適嗎?”


    “我還從未上過花艇,就想去看一看,你放心好了,絕不會耽誤你與胥嵐姑娘的好事。”蘇木信誓旦旦。


    “從未上過花艇便想上去看看,這麽說來,郡主還從未去過錦步帳,也想看一看?”


    “……”


    蘇木咬唇將興奮的唇角壓下。


    “你還真有這個心思?”沈行在聲音微沉,大概明白了她為何能讓朝中諸多學士束手無策,提及便頭疼。


    “就看一眼。”蘇木認真豎起三根手指,“絕不耽誤你的良宵。”


    她巴巴望著他,眼睛濕漉漉的,將琥珀色的瞳孔染深,像沾著一層朦朧的水色。一雙會說話的眼睛勝過萬千花容月貌。


    沈行在無法,同她約法三章,郭宮陪著她在花艇裏轉一圈後就必須下船。蘇木點頭如搗蒜。


    花艇還未來,三人站在碼頭上等著。郭宮得了沈行在的吩咐,自下了馬車開始便一直跟著蘇木,盯犯人一般讓她十分難受。也不知沈行在防她些什麽,她是個女子,再過分總不可能真對花艇的姑娘做些什麽吧。


    盯著沈行在的背影,她有些怨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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