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婆婆家買來的糍糕教秋娘擱在靠窗的天然幾上,霍沉卻沒伸手去拿,而是走到窗邊,推開瞧了瞧外邊的天。


    六花銀粟夾在風中往下飄,一瓣停到霍沉袖擺上,他定定睨著它,等它消融,指尖在上頭摩挲兩下。


    他還以為,臘八前是等不到雪的。


    看來,還是得回那個家一趟。


    作者有話要說:  霍沉:(拍阿顯肩)你是我親弟弟吧。


    阿顯:(阿約同款傲嬌)休想套近乎!


    阿顯和雲飛是互補兄弟(:3」∠)_


    杓俫:即傻家夥。(我年輕時候很喜歡看黑話大全、市語隱語啥的……好家夥,有點意思。


    第12章 嗟往事


    一場雪,從日昳時下起,到日入時分已是鵝毛飛雪。


    天色漸黯,燈火映至窗外,照得風雪也成了橙黃色,忽地,門教屋內的人拉開,咿呀一聲。


    坐在燈下托腮溫書的阿顯一驚,看去門邊,適才剛洗過澡的令約頭發還濕漉漉的,披在身後就要出去倒水。


    “欸!”他急忙起身,“我去就是,你也不怕頭發結了冰!”


    他倒是又說教起人來,令約眉梢彎了彎,便也將活兒交給他,兩人裏裏外外跑了幾個來回才好。


    令約坐到火邊攏起長發,邊伸長脖頸瞧阿顯麵前的書。


    今日下雪,加之付雲揚也留在竹塢,阿顯難得地沒同雲飛湊在一處,而是自個兒在溫書,這些日子夫子考察得越發嚴格,他不得不再用功些。


    令約將小少年眉眼間的專注看進眼裏,恍惚感慨,兩年前他還將學堂裏的先生氣得吹胡子瞪眼,如今倒像模像樣許多。


    許是她太過欣慰些,不覺竟笑出聲,阿顯跟著撩了撩眼皮子。


    燭苗輕輕搖著,燈影底下,少女兩頰帶著淺淺的玫瑰色,比日裏清麗素淡的模樣還要好看……


    十七八歲還未許配人家的姑娘並不多,但凡有好人家上門提親,多會合八字瞧瞧,若無顧忌便也應下,可他們家不是。


    從四五年前起,便有好些人家陸續登門提過親,近至竹塢裏兩個紙農家,遠至餘安縣一戶茶葉商人家,不過他們都讓爹娘回了去,隻一個緣由,他們聽他阿姊的。


    提親來的人家倒也不惱,誰讓賀家姑娘模樣出眾,本領過人?


    這般,原是風平浪靜的。


    可他阿姊及笄那年,竟讓那霍二無賴無緣無故地招惹上,阿姊教他戲弄一番,惱得將他推進泥潭裏,哪知此人心腸極壞,找人鬧來竹塢,毀了漂塘裏的水。


    那時候,漂塘裏正浸著白坯,水一毀,白坯自然也毀了,白坯毀了,整年都沒了造上等紙的好料。


    紙農們一年到頭隻盼那一回,卻因霍濤一鬧盡數付之東流,還是爹爹將積攢多年預備自開商號的銀錢貼了出去才安撫好他們。


    所幸這回事沒有傳開,大抵是霍濤也覺有損顏麵,竟沒一個人知曉他鬧竹塢的真正緣由,他們隻當是霍二無賴又發了瘋。


    也是那回,他才知道阿姊原來也會哭。


    他那時候聽人說,要是宛陽換個好官該多好,公正不阿,不偏袒霍家那些作惡多端的人……


    是以,從來苦惱子念書的人也用功起來,他想,往後他若有了出息,也能好生治治那些惡霸土豪。


    眼下他阿姊這樣瞧著他,他如何看不出她在欣慰什麽,小少年隻頗為驕傲地昂了昂首,繼續與書上印的小楷字交流,直到炭火漸滅二人才回閣樓歇下。


    一夜風雪。


    ***


    馬車內薰著崖香,角端樣式的小薰爐鬱著暖煙,似與車外冰天雪地抗衡著。


    霍沉膝上擱著個小瓜般大小的手爐,左手輕輕覆在上頭,右手則不疾不徐地盤著對核桃,這對揉手核桃兩年前就輾轉來他手裏,大夫教他舒脈通絡用的,如今被磨得越發玲瓏剔透、光亮可鑒了。


    看他盤得淡然仔細,雲飛緊繃的神情也跟著鬆緩不少,不過仍是沒吭聲,再瞧他二哥,這人從坐上馬車起就抱著胳膊接著打盹兒,實在教人氣悶。


    為何獨他一個小孩子愁?


    年紀不大,卻好替人操心發愁,霍沉與付雲揚固然省得他這脾性,因此馬車停至栗香園外時,付雲揚便要拖著他一並下車,雲飛卻說什麽都要跟著霍沉。


    外頭尚飛著雪,先跳下馬車的付雲揚凍得哆嗦,索性不強求他:“罷,罷,我如今越發管不得你。”


    雲飛聽了,當即乖乖順順地勸他到到門簷底下避風雪,倒又教人慪不起來。


    霍沉全程隻作壁上觀,把核桃盤得頂響,好若這事同他無關一般,也好似他毫不在意就要去的地方。


    約莫是付雲揚在敲鋪首,清脆的幾聲夾在風裏,跟來徐行的馬車後,車上二人並未說話,隻靜聽著四周的動靜……


    霍府居於城東乘月巷,鬧市外僻靜處所,林園傳至今日已有百來個春秋,隻可惜這樣寧靜幽致的園子裏,實則裝的是酒池肉林、醉生夢死。


    霍沉漆黑的眼眸閃爍下,倏而又沉寂,車馬沙沙軋過雪地,拐進空巷時聞得兩聲鳥囀。


    他記得這裏,越過粉牆,裏頭是小片湖,有湖石假山與幾本芭蕉、鬆樹,冬日裏常有鳥兒住在這處。


    隻他沒肯掀簾,不知這堵粉牆如今是雪白還是泛了黃。


    他靜靜想著,輕微晃動的車馬漸停,隻聽阿蒙在外頭道:“爺,到了。”


    話音始落,又聽另一道聲音響起,一如那日在栗香園外聽到的那樣,沙啞而薄怯地喚了聲三少爺。


    不過今日,更添了幾分按捺不住的欣喜。


    霍沉並未出聲,默爾鑽出車廂,雲飛緊隨其後遞了披風與他,車下那人忙遣幾個舉傘的小廝上前替他們擋雪。


    年逾不惑,鮑聰臉上已生出許多褶皺,混濁的雙眼此時因見到霍沉放出些光亮,竟用袖擺揾起淚來。


    他自幼便教霍家太老爺收留進府,到如今已在府上做了二十年的管事,上回在栗香園外等到霍沉,業已抹過一遭淚,懇告他回府來瞧一瞧,霍沉那時隻不鹹不淡地說了句,若臘八前下了雪,他便來府上。


    以故昨日落雪時,鮑聰就命底下人預備起筵席玩意兒來,又同霍家老爺霍遠提了這事,喝得醉醺醺的霍遠這才想起自己還有個兒子似的,又派人尋另外兩個兒子去。


    然到了今日,仍隻有鮑聰一人出來迎霍沉,霍沉像是早早猜到了這情境,並不意外也並不在意,隻領著眉心緊鎖的小雲飛踏進院裏。


    闊別十二載,霍沉對這個家記得最深的竟是幾處別院的景致,鮑聰本意是想領他到堂屋,他卻走在鮑聰前頭,好若這些年他從未離開過。


    若不是他開口問了話,鮑聰險些也這樣覺得。


    “蒼筤館可還空著?”


    蒼莨為竹,蒼莨館亦種著幾竿竹,霍沉兒時便隨母親住在那兒,長到五歲時,駱盈盈病故,便隻剩他一人住在院中。


    父親從不管顧,底下人慢慢兒地也怠遝起來,更有側室李氏從中作梗,霍沉有時病了,竟連大夫也請不來。


    隻有鮑聰,始終擔著義仆一角,又是尋大夫又是替他訓底下人,甚至還為了年幼的霍沉與霍遠紅過臉,哪怕他從來都是個對霍遠千依百順的仆人。


    因此,霍沉對他頗有些好感,但也僅僅是一些,畢竟,他離開這個家已有一紀光陰。


    “空著,每年都派人料理修葺,便是想著三少爺您有朝一日能回來。”鮑聰答他。


    “笑話,我三哥為何還要回你們這裏來?”雲飛憤憤,鮑聰聽後神色微變,但還是滿臉堆著笑,仿佛在他看來,霍沉隻要眼下回來了便是好事。


    鮑聰以為他這樣問了,就是要先去蒼莨館探一探,結果這位走到月洞門前又止住腳步,單望了望門內曲折的小飛橋與幾竿覆雪的細竹。


    “罷。”他低低地歎了聲,聲音隻夠雲飛聽見,並不真切。


    朔風肅泠泠地吹出聲響,刮著雪往人臉上撲,腳下鵝子鋪成的路走著多少打滑,為此他們又在路上耗了許久。


    然而即便如此,到正堂時也不見霍遠與霍濤在,唯獨霍洋立在門前翹首張望。


    霍洋雖是家中大哥,卻也隻長他兩歲。


    比之霍沉五歲喪母,霍洋似乎還要不幸,堪堪出生母親阮氏便臥病在床,不及半歲阮氏便撒手人寰,其間父親不僅納了李氏為妾,更是整日裏花天酒地,直到阮氏病逝後才安分幾日。


    此後不久霍遠便往臨省談生意去,呆了三餘月,回來時途徑鹿靈,竟在城中見到位容色姝麗的少女,正是霍沉生母駱盈盈。


    駱盈盈與小弟駱原早失怙恃,因而自小就投奔至姑母家中,平白無故多了兩張嘴,姑母一家待他們並不和善,盡管他們是帶著可觀的家當前來。


    駱盈盈生得貌美,又天真無邪,霍遠單在車水馬龍的繁鬧市井間瞧了她一眼,便覺心中淌過陣涓流,那是種……前所未有過的清涼與澄澈感。


    父親澹泊儒雅,樂善好施,早逝的兄長亦是不欺暗室、善氣迎人,唯獨他霍遠生來是風流好色之徒。


    他的眼裏好似從來隻有青樓買笑、紅粉追歡、席枕繾綣與交歡之禮,這樣淫荒無度,這樣不像世人口中的霍家人,遇見駱盈盈,竟是他平生第一次知曉何謂純真。


    霍遠遂在回宛陽前登門拜訪駱盈盈姑母一家,向他們提了親事。他那會兒雖才及冠不久,卻已經有了臭名遠揚的征兆,鹿靈亦有許多人曉得他的風流事,但凡疼惜女兒家的,斷不會將自家姑娘許給他,哪怕是嫁去宛陽霍家做繼室也不當多想。


    偏生那家也有位姑娘,因時常被人說相貌不及駱盈盈起了妒忌心思,曉得這事後幸災樂禍慫恿起母親,又因駱盈盈鮮少出門,並不得知霍遠是哪般為人,一門親事就這樣糊裏糊塗地定下。


    那時,霍遠早已將許諾給李氏的話拋之腦後——他離開宛陽前李氏就懷了身子,日日纏著他要他將自己扶為繼室,他並不在意誰人來當這個續弦,胡亂應下,哪知出了這一茬。


    於是,挺著大肚等了他許久的李氏,等來的是霍遠娶駱盈盈做續弦一事,她氣得險些滑了胎,幸而未出差池,她心中鬱結的萬般不滿無處報複,幹脆全落去正妻之子霍洋身上。


    才周歲的小孩子,便連說話走路都不利索,本來日日由祖父霍康照管著,可霍康在聽聞駱盈盈是教霍遠騙來家中一事後怒火攻心,一病不起,隻有將霍洋交給乳母帶,李氏便也有隙可乘,竟威脅乳娘克扣小霍洋的飲食。


    貴為霍府嫡子,卻頓頓因吃不飽哭嚎,李氏的怒意從中慢慢兒得以舒泄。


    後來,她生下霍濤,等霍濤漸漸懂事時,駱盈盈也不在人世,她成了霍府裏唯一一個有名分的女人,她的兒子雖是庶出,卻是霍府裏最囂張跋扈的,那兩個名義上的嫡子又如何,見著她兒子合該唯唯諾諾才是。


    而今的霍洋,與霍沉記憶中相差無幾。


    生得是瘦眉窄骨、清秀俊朗,麵色卻黃紺紺的,人也單薄清瘦,站在堂前,望著他欲言又止半晌,最後好算蹦出兩個字來:“三弟。”


    霍沉注視著他,一時又覺是在看自己,一聲“大哥”亦卡在嗓子裏不上不下,良久才叫出聲。


    霍洋聽後似有些局促,但還是露出個笑,側過身請他先進屋:“這麽冷天,想來父親與二弟起得晚些……我們先進去罷。”


    對著多年未見的三弟,霍洋實在生疏,當初那個病病殃殃的小孩兒,方今竟比他高出許些,有股迫人氣勢,抑或者,是他早早卑屈慣來。


    坐至堂上,兩人交談一兩句便要靜默須臾,雲飛目光在他們身上逡巡,垂耳思量。


    他隻在大哥、二哥口裏聽說過霍家,但多是聽他們道霍老爺與霍家二子的不是,現在看來,這家裏竟還有個可憐人。


    正癡想,忽聽一聲嗤笑,接著謔笑道:“三弟好不偏心,那日登月橋上,如何不聽你叫我聲二哥?”


    第13章 外人事


    霍濤唇邊噙著笑,姿態輕浮浪蕩至極,幾步晃來霍洋右手邊坐下,與霍沉斜斜相對。


    堂屋窗戶皆是嵌的玻璃,比之紙窗保暖得多,東西兩壁各置一個衝天耳三足爐,燃著炭,堂屋裏溫和如春。


    霍沉端起茶盞,垂眉啜飲,似乎沒有要搭理他的意思。


    等了等,見他還是這幅漫不經心的模樣,霍濤不禁撇了撇嘴角,左手輕輕轉起幾上的瓷盞托:“罷,好巧我也不是誠心誠意地問。”


    “多年不見,二哥還是這樣小肚雞腸。”霍沉竟開口揶揄一句,隻麵上波瀾不驚。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竹塢紙家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櫻桃煎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櫻桃煎並收藏竹塢紙家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