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濤:“……”


    鮑聰本守在門簾邊張望,聽見這聲,偏頭朝兄弟三人看去,堪堪撞見霍濤麵上閃過的笑意,似乎想到了什麽,垂眸轉回頭。


    再掀簾子往雪地裏瞧時,方才教他遣出去問霍老爺安的小廝已張傘回來,到廊下回他:“才走去堂院外就見著老爺的轎子,已過了照水園。”


    這聲不大不小,剛好能教正堂裏幾人聽見,霍洋忙從座上起來,卻見霍濤、霍沉都還坐著,隻有隨他三弟來的那位小少年仰頭看他,不覺燙了燙耳根子。


    好在這時鮑聰又來他們跟前傳話,霍濤這才放下茶盞離座,邊挑眉叫霍沉聲:“三弟?”


    “嗯。”


    他淡聲回應,也起身往外,雲飛猶記得捎帶上他的鬥篷,等幾人到廊下時替他披上。


    從霍沉記事起,霍府便沒了定省一說,因為無論是昏定還是晨省,他們都有可能撞見父親做那檔子事,永沒個停歇似的。


    他們父親院裏,有處再真不過的酒池肉林,養著些女人,日夜與他醉淫飽臥,聽是喚作“忘憂宮”。


    此時院內風雪交加,隔著雪做的簾,霍沉若不虛眼細看,便隻能見著幾個小廝抬了頂小轎進院。


    不過,他的確也無細細打量的意思。


    轎上的人約莫是一步也不肯走,小轎直到了廊前才落下,霍沉這才看清幾個抬轎的小廝,個個兒衣著周正,但身上早撲滿飛雪,或是化了濕染成一塊塊的深黑,麵耳也已凍得通紅。


    他兜在袖中的手跟著涼了陣,但片時又感知到手爐裏的炭氣。


    轎中人輕咳幾聲,鮑聰聽得,親自下去雪地裏替他打起轎簾,霍遠傾身從裏頭出來,踏至廊下。


    霍洋見了他,先行禮喚了聲爹,霍濤跟在後頭也懶洋洋叫了聲,隨後皆把視線投去霍沉身上,前者拘謹小心,後者玩味好似看戲。


    常年縱情聲色,霍遠本也俊朗的麵容如今竟比家中管事還枯瘦,麵色如蠟,淚堂處掛著薄薄的黑,白睛滯黃。


    他也像另兩個兒子一樣,定睛看向霍沉,霍沉仍是那副笑比河清的樣子,不像是見著了爹,反像沒了爹。


    至於開不開口、叫不叫“爹”,霍遠也不哪般在意,小時候不肯叫他的,如今大了再叫才是奇事。


    念及此,霍遠笑上聲,抬臂抖了抖衣袖,轉頭問鮑聰:“今日請了幾位客?幾時來?”


    鮑聰低聲道:“不曾請外客。”


    “哈,也是,也是。”霍遠說著打個嗬欠,“難得我幾個兒子全聚齊來,自家人小聚小聚也好。”


    說話間,門邊兩個小廝揭起簾子,霍遠又是一聲笑:“立在外頭做甚麽,敘舊總也要進屋敘。”


    他頭個鑽進堂屋,廊上霍濤笑意不減,落拓先請霍洋進,又笑嗬嗬邀霍沉與雲飛,拿班做勢一套,霍沉視若無睹,雲飛則因還記著上回登月橋上的事,皺眉將白眼懸,留霍濤在後頭輕笑聲:“有趣。”


    一陣風來,不羈的霍二公子在人後縮縮脖頸才進堂屋。


    堂屋內,霍遠寬去外衣,眾人才見他裏頭連腰帶也沒束好,雲飛見了,當即嗤笑聲,他還從未見過這樣鄙猥糊塗的大家老爺。


    尚未落座的霍遠聽見笑聲回頭看他,又打個嗬欠:“這位小公子英偉得很,想來是平仲家的公子罷?你台甫什麽稱呼?貴庚幾何?”


    他口中稱平仲的,正是駱盈盈之弟駱原,駱原膝下確有一子,名喚駱捷,比雲飛大上半歲。


    雲飛見他錯認,帶著點小孩子氣的倨傲,冷哼道:“我阿捷兄弟自然英偉,比我英偉百倍,像我三哥。”他說著眼睛亮亮的看霍沉眼,霍沉覺得好笑,伸手按了把小少年腦袋,生生把人按落座。


    霍遠不再說話,坐下後順手端起茶盞,滾水衝的茶燙得入不得口,遂有模有樣地嗅了半晌。


    其間堂上隻聽瓷盞不時碰出清脆聲,等到霍遠吃下去第一口茶時,方有了說話聲:“這茶吃著如何發酸?”


    他作勢賞給鮑聰,鮑聰躬身接過,側過身也吃一口,品了品才回話:“老爺恐是與早膳串了味,不酸。”


    這時,堂下霍濤也放下茶盞,與霍老爺揶揄道:“父親忘了不成?這鬆蘿茶本是你從忘塵閣裏要來的,道是吃來有嫣然姑娘的香氣。”


    “……”霍遠惱了,堆堆眉也不搭睬霍濤,隻衝底下人擺擺手教廚裏溫酒來。


    而雲飛這端,一口茶尚在口中就聽了霍濤這話,登時一噎,本還覺得這茶香烈,此時倒滿口胭脂味兒……咽也不是,不咽也不是。


    側頭看他三哥,卻還在喝,安安靜靜捧著白玉般的茶杯,偏偏像是待在敞室裏聽琴。


    然這念頭初初萌生,就聽霍沉出了聲,先是朝雲飛道:“這是鬆蘿山山寺裏老僧炒的,好茶,不吃白不吃。”


    雲飛:“……”


    他三哥這樣俗的人,聽琴是不可能了。


    話罷,霍沉抬眼看向霍濤,隻見霍濤無甚趣味地撇撇嘴角,好似是沒想到方才那話沒膈應著他。


    霍沉好算笑了笑,這是他進霍府來露出的頭個笑,笑的是霍濤這些年來戲弄人的把戲毫無長進。


    教他笑話,霍濤額角跳了跳,以為他要說些什麽時,霍沉卻把話轉到霍遠身上,隻聽他問:“如此好茶,父親如何吃出酸味來?”


    霍遠這時已斜欹在椅臂上,萎靡不振地打著嗬欠,聽霍沉這麽沒頭沒腦地問一句,也沒興致,敷衍句:“鮑管事說是串了味兒。”


    偏霍沉還要問:“不知鮑管事替父親尋過大夫沒?”


    “這……”


    鮑聰神情微異,低頭瞥眼霍遠,霍遠眉眼間越發掛不住耐性,懨懨道:“我兒十年歸家一次,莫非就是急著問我害了什麽病?可是還要問我幾時歸西?你們兄弟如何分家產?”


    “嗬,老爺這話好糊塗,”雲飛聽了,將瓷盞震得山響,“我三哥哪還須得你家的東西,你隻管好你家的就是。”


    此話落到其他人耳裏,霍洋莫名將頭耷拉得更低,霍濤則目不轉睛地盯著霍沉。


    進了暖閣後漸變昏沉的霍遠經雲飛吼了一嗓,複又打起幾分精神,聽了這話,揉幾下眉心,黯淡無神的眼眸中似乎有光澤閃過。


    “小公子說的是,阿沉由平仲教養……”霍遠意味不明地說了半句,止住話。


    靜默時分,霍沉又不緊不慢地接著剛才的話說起來,仿佛不曾聽到霍遠和雲飛這遭話,兀自道:“孩兒自鹿靈到嶺南結識了不少大夫,想也懂些醫理,父親事事萎靡,口又發酸,恐是縱欲肆情過度才如此,不妨教鮑管事請位大夫來瞧瞧。”


    “咳咳咳咳——”霍洋聞言猛地嗆了口茶,殊覺失禮,忙麵紅耳赤道,“孩兒失禮,父親莫怪。”


    霍濤也變了變臉色,青一陣白一陣,如鯁在喉地從霍沉身上挪開眼,低頭嚐了口茶,確信並未泛酸後臉色又陰鷙起來。


    唯獨霍遠沒聽見似的,單用拇指與食指掂起個空茶盅,懸到半空。


    白瓷茶盅微微顫著,即便是坐在堂下也能看得一清二楚。手也發顫,確乎是縱情過度的,但從沒有人如此明晃晃地說出來。


    霍遠等它顫了會兒,開口問霍沉:“冬日裏就該及冠了罷?可成親了?”


    正問著,一個小廝打簾進屋,提著壺溫酒送來跟前,霍遠像是忘了霍沉還未答他的事,自斟一杯悠悠飲下肚。


    堂上歸於寧靜,鮑聰見狀,眉心微皺,正考慮早些傳午膳時,居然聽平日那位總不開口的大少爺問起話來……


    問的不是旁人,正是霍沉。


    問話時聲音極低,卻讓霍沉難得愣上一愣,反問聲:“大哥說什麽?”


    霍洋被他看得略微慌亂,但還是又問一遍:“我是問,三弟在清溪塢住得如何……可認得賀家姐弟?”


    此情此景下,莫名提及賀家姐弟,不免古怪又不合時宜,但人人都聽得出,後一句才是他想問的。


    霍沉似笑非笑:“認是認得,大哥緣何問起他們?”


    霍洋話語卡住,飛快瞄了眼堂上飲酒的霍遠,耳根赤紅解釋道:“賀姑娘曾救我一命,但近來聽聞她教甚麽麻煩事纏上,遂問問三弟……”


    這般說來,連雲飛也瞧出他抱的什麽心思,又何況他人。


    霍沉不禁莞爾,又似帶著調誚:“大哥若想知道,何不自己去瞧,我一個外人關心這些做甚?”


    霍洋落得個難堪,憋紅臉麵看向父親,後者卻滿心滿眼都是酒,渾似與他們不在一處,才然提起的心頓時沉了下去……


    第14章 瘦梅樹


    鮑聰為霍沉回來這趟特地安排好了家宴,隻可惜不等開筵霍沉就離了霍府。


    與他們共處一室已是各自無趣,再同席飲食,也不知雲飛還吃得下吃不下。


    緣著這個,鮑聰送他們出府時好一番無奈歎惋。雪尚下著,不過已有轉小之勢,鮑聰看著巷裏停的馬車,幾度欲言又止,也不知霍沉是真沒瞧見,還是裝作沒見著,直接與他告辭,鮑聰唯有止言。


    果然,一上馬車雲飛就耷拉下臉色,胳膊支在小方幾上,枕著半邊臉不說話。


    “無趣了?”


    “是,也不是……”


    雲飛坐端,見霍沉慢慢取出袖中的小手爐,想了會子,不禁說出他覺得詭異的地方:“為何他們瞧著也不似一家人,好不生分。”


    他雖娘親去得早,可他家中有父親、有兩個兄長,他們又隨駱叔一家同住,不論是與駱叔駱嬸,還是與三哥阿捷,都很和睦要好,不是一家,卻勝似一家。


    恁的他們霍家這樣生分……


    霍沉貌似也想了想,而後淡淡答:“偶然罷了。”


    “什麽偶然?”雲飛疑惑,卻換來霍沉的一聲揶揄。


    “再這樣操心,怎麽當雲飛大俠?”


    “雲飛大俠”本是雲飛小時自封的名頭,後被人撿來做了諢名兒,不時這麽叫他聲,能臊得他一聽就熄聲。


    然而這回沒靜許久,不多時他又止不住好奇地問起其他話來:“方才那個霍洋為何要當著眾人的麵兒問起賀姐姐?”


    提起這事,霍沉疊起雙手,右手食指輕敲著左手手背。


    霍遠前腳剛問了他成親與否的話,霍洋後腳便提起賀家姑娘,弦外之音任誰都能猜出,無非是等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他母親早逝,父親又從不管顧,在家中不少教李氏與霍濤欺慢,故而性子越發唯諾,方才在堂上,想是見父親竟關心起三弟的婚事,遂一大膽也拐彎抹角地提了出來,孰料霍遠那時又慊足喝起酒來,全然不聽堂上的事。


    至於說的那些話裏,好似也有幾處可玩味的。


    賀姑娘曾救過他一命?什麽事能讓她救下他?再來,她會教什麽麻煩事纏上?


    霍沉不由想起昨日在院中聽到的話,那位不知打哪兒來的姑娘揚著嗓子說的,好似是方琦還要來竹塢提親?


    都教人家姑娘打了,怎還這樣厚顏?


    “三哥?”雲飛久等不到他說話,叫他聲。


    思緒教小少年打斷,霍沉懶洋洋抬眉,隻聽雲飛繼續道:“嗐,你不說我也省得,他一準是喜歡賀姐姐,詩說‘美人一何麗,顏若芙蓉花’,我認得了賀姐姐才知這句是甚麽意思,他必定是喜歡她的,更何況,賀姐姐還救了他,心地是極好的……”


    雲飛忽然囉唆個不停,霍沉聽著倒也不厭煩,隻是越往後聽越覺不對,打斷他,問道:“後頭這些話誰同你說的?”


    “誒?你如何聽出不是我說的了?”雲飛驚喜問他,邊解釋,“後頭這些是昨兒二哥說與我的,他還誇我眼界變高來。”


    霍沉皺眉:“……”


    這人不過遠遠見了人家一麵,又知道什麽,倒把甚麽桃花灼灼、宜室宜家的話說出來,好沒出息。


    見他皺眉,雲飛反省下自己,好罷,三哥不愛聽這些的,他還是留著同二哥說罷。


    “……”如此一來,換霍沉久等不到他說話,良久清了清嗓子,鬼使神差地問上句,“你可知你賀姐姐芳齡幾何了?”


    雲飛一頭霧水:“這我如何得知?我怎好問姑娘家的年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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