鬱菀仿佛被佛光籠罩,說的話愈發高深。


    “若定要怪罪,隻能怪去‘契約’二字頭上。當初方賀兩家交情甚篤,不曾立下買賣契約,這才有了今日方賀兩家的不平等對峙,而我們紙坊,向來是來也隨意去也隨意,沒有契約拘束,他們自然是各行其是,此乃天經地義。”


    令約仍舊聽得愣愣的,但又像是得了些啟發,故而當院裏院外的紙農們做出決定後,她身為賀家人,在見到父親身後僅有的四成人後並沒有事先所想的那般怨懟。


    賀無量自然也聽過妻子微言,事情落下後反沒了昨日的焦灼,甚至還有心思與魯廣頑笑:“魯大哥,怎像個大姑娘似的。”


    結果自然是被魯廣錘了:“沒大沒小,老子這是高興!”


    說完,魯廣搓了搓臉,轉頭朝潘瑞身後幾個老家夥啐上口。


    “……”對麵幾人麵上多少難堪。


    賀無量見狀闊步走去幾階踏跺之上,笑起來還像是個意氣飛揚年輕人,揚聲道:“諸位大可不必為此事傷了和氣,分槽不過是我賀家同方家斷了生意往來,其他皆與平常無異,同是貓竹山下的造紙人,何須分得清清楚楚?”


    “賀槽主此言差矣,”李通也從轎上下來,歪著嘴角狐假虎威,“我們老爺吩咐了,你們要斷便斷得幹幹淨淨,倘或哪日被他發現有東槽紙充西槽紙的事,恐怕就不止這樣簡單了。”


    “呸,陰陽怪氣。”魯廣白眼翻去天上,“你回去告訴方勝,我們是造紙的,不是他方家聽差的狗,誰稀罕他方家似的,一群夯貨。”


    對麵的紙農:“……”感覺又被罵了。


    “魯廣,你說誰是狗!”李通氣急敗壞。


    “說的——”


    “賀前輩所說極是。”有人的出現打斷了魯廣的話,轉頭看去,一個年輕人從人群外走來。


    令約驚訝看向聞恪,後者已走來踏跺底下,先衝賀無量作了揖,又轉身與潘瑞等人作一揖。


    “你這小子是誰?”有人奇怪問他。


    “晚輩聞恪,初任宛陽知縣,尚未來得及拜訪諸位前輩。”


    話音落地,底下便有人嘀咕起來,聞恪隱隱約約聽見幾個奇怪又熟悉的字眼——不像是十二歲。


    聞恪:“……”他們到底聽說過什麽?


    “那聞大人來此有何貴幹?”還是方才問話的那人,口吻卻天差地別。


    “噢,前輩喚我敬之便是,”他站去踏跺一側,神情肅穆,“在下前來是因聽聞分槽一事,晚輩雖初來宛陽,卻早在年少時就知曉宛陽竹紙,是以赴任前倍感榮幸,隻事務繁多,始終不得時機拜訪……”


    不愧是讀書人,說話跟串珠子似的,後麵飽含深情說了長串全是在變著法子誇宛陽竹紙,聽得一眾紙農熱淚盈眶,也聽得籬笆一側的人抽了抽嘴角。


    霍沉控製住嘴角,轉頭看眼霍洋,他從昨夜留宿竹塢起便始終是那副惶惶不安的模樣。


    霍沉轉回目光,繼續盤那兩顆核桃,目不斜視道:“大哥不必慌張,等他說完再去不遲。”


    霍洋並不吱聲,耳根處一縷火星子慢慢纏繞,灼得耳根紅燙。


    “適才賀前輩所言極是,諸位同在貓竹山下清溪塢裏,何須分得清清楚楚?買賣是買賣,情義是情義,買賣立於竹塢之外,情義則生於竹塢長於竹塢!在下堅信,能教宛陽竹紙聞名遐邇的絕非甚麽榮祿齋的紅印,而是諸位對竹紙的一片熱忱!”


    說話像是比做工還累,聞恪清俊的臉龐在說完這通話時微微漲紅。


    “好!”


    “聞大人所說極是!”


    “嗚嗚嗚嗚……”


    “你哭個甚?”


    “……”


    底下眾人紛紛應聲,令約甚至驚訝發現,在他說完這番話後兩邊隊伍的人數漸漸齊平。


    霍沉眯眼盯著某個欣喜撐起身子的少女:“……”


    不應當。


    作者有話要說:  啊啊啊啊啊!(發出杉菜的聲音


    這章實在太魔鬼了,魔鬼就魔鬼在——


    1.鬼畜、智障、沙雕、垃圾得明明白白並且疑似外國人的蛇精病男士霍濤出場了!(他真的很分裂,後麵會更鬼畜2333說出來你們可能不信,目前出場的疑似男配裏他最配當霍老板的情敵(?


    2.佛係怪阿姨鬱菀女士發光了!


    3.聞·大演講家·心靈雞湯灌溉能手·恪上線了!


    阿煎:在心靈雞湯缺乏的年代,聞大人送雞湯進社區,流啤!


    社區眾人:牛啤!牛啤!


    阿約:(星星眼)


    霍沉:(生悶氣)


    不愧是我,理智告訴我要寫得嚴肅,但一到關鍵時刻就開始皮(我這奇奇怪怪的笑點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琚年 1瓶!


    第31章 約對棋


    溪岸邊兩人是在西槽的人散去後才被注意到, 霍沉朝賀無量頷首致意,起身繞去院裏,霍洋亦步亦趨跟在其後,局促不已。


    他幾乎想不起昨日自己是怎樣應下霍沉的, 他這等庸懦無能之徒, 直麵一人尚且惶恐, 又怎敢應下他於大庭廣眾之下與之互爭雄長?


    必定是個笑話。


    霍洋低低垂首, 偶爾目光撇開, 周遭的人各自拿那雙黑洞洞的眼盯著自己, 黑得似乎是淬了毒, 他腦裏嗡嗡作響, 以致於沒能聽到院裏幾人的問候。


    “大哥?”霍沉叫他聲。


    霍洋惘惘回神, 先前勒著他耳根的火星子倏地躥至臉龐上, 臉上像是著了火,耳畔模糊不清地傳來幾聲淒清的呼救聲。


    “走水了。”


    他忽地念叨句, 卻見眾人看他的眼神越發古怪,耳畔呼喚走水的人立時陰惻惻地笑起來:“你這癡漢, 我騙你的。”


    “霍公子?”賀無量也喚他聲。


    霍洋抬了頭, 在他身後瞧見個明眸皓齒的少女,蛾眉凝蹙,托著茶盞給交給她的父親。


    “霍公子請用些茶。”


    “你這癡漢,盯著人家姑娘做甚!她不記得你!”耳畔的鬼叫囂得更淒厲,“你還不走,留著自取其辱麽!他們都在笑話你!”


    賀無量遞來茶盞,霍洋猛的後退一步。


    他又出來了。霍洋神識清明一瞬,嗓子眼裏艱難推出幾句話:“在下身體不適,先行告辭。”


    說完, 魂不守舍地離了竹塢。


    餘下眾人怔的怔、愣的愣,直到霍洋身影沒進林中,魯廣才出了聲:“恐怕是……”


    “甚麽?”


    “恐怕是鬼疰之症。”魯廣轉回目光看向賀無量。


    賀無量與他搖搖頭,清了清嗓子叮囑院裏那些個呆愣愣的小學徒:“此事不得四處胡說。”


    眾人紛紛點頭。


    霍沉這端也眉頭深皺,雙唇緊繃,令約站在距他半丈遠的地方,發現他手顫了顫。


    她留意著,霍沉也回轉過頭,正巧對上她的眼,隻一瞬間,兩人都匆匆別過眼,大抵是還在為元夕夜的事別扭著。


    “見淵如何過來?”賀無量如今叫起霍沉並不客套,直稱他表字。


    一句話將眾人注意引來霍沉身上,適才因霍洋詭異舉止而起的微妙感被衝淡幾分。


    霍沉摒去多餘神情,正色道:“晚輩是想同各位前輩談談生意。”


    院裏聽見這話的人無不動了動心思,賀無量闇默陣,索性將人請進堂屋,廊外也黑壓壓地擠滿小學徒,豎起耳朵聽裏頭大人談話。


    ……


    而今的霍沉稱得上是宛陽名人,但那大都是因“兒子打老子”一事傳出的閑話,鮮少有人提及他做的是些甚麽生意,在座的乃至裏裏外外站著的人裏沒幾個真正曉得霍沉其人,故都麵露迷茫之色。


    霍沉自然知道是哪般情形,是以落座後並不是開門見山直奔正題,而是向眾人敘說起自己平生。


    十歲時由舅舅駱原領回鹿靈,跟從舅舅學商,兼理一間糖果鋪子;年長些又常隨舅舅赴京談生意,兼理鹿靈茶葉生意;直到三年前,年滿十七的少年霍沉離開鹿靈,到南省遊曆,沿途幫客、廂客結識諸多,絲綢、瓷器生意皆有所參與,到南省後亦與外國商人交涉頗多,故,勉強算得個穩妥夥伴。


    說完這些,霍沉才切入現今之事:“晚輩自回宛陽起,始終想尋些新鮮事物經營,來前曾將馬舍收至名下,此後又將栗香園接來手中,不過二者皆非晚輩所想,直到昨日聽聞方家背信棄義,才生出與賀前輩合作的念頭。”


    當然,也與某位賀姓姑娘有些關係,霍沉心虛想到,麵上卻正色直言。


    片刻後又以套近乎著手,升華主旨:“幸喜晚輩在海上時結識了周前輩,得了他手書,這才有緣住進其舊宅與賀前輩一家交好,諸位前輩若瞧得起在下,在下便將創紙號的事詳細道來。”


    這般周全的話,一群做力氣活的漢子也指不出甚麽毛病,個個兒金舌蔽口,唯有魯廣是個莽夫,行事說話都直截了當,這時撓著後頸極為真誠地問:“說了半晌你連紙號都沒創,這要是與你合作了,究竟是你虧還是我們虧?”


    “咳。”堂上驀地響起幾聲咳嗽,魯廣瞟了圈,啞了聲兒。


    霍沉低頭笑了下,再抬頭時仍舊穩重:“紙號初創的確不比老紙號,但晚輩並非沒有門徑,這點還需前輩寬心……諸位與鹿靈韓家交往密切,想必也知韓家常與哪家交易。”


    兩地相距不遠,毛竹大、小年卻交錯開,每逢小年出筍少時,韓、賀兩家便往來采料,來往數十載,確係交往密切。


    “寶雲齋?”


    有人想明白這個寶雲齋正是駱家紙號。


    “正是,若諸位實在信不過在下,在下以為還可借寶雲齋紅印一用,當然,晚輩以為單憑賀家紙的名望,再加晚輩薄名,不至淪落到虧損境地……”


    霍沉又就紙號經營談論起來,令約站在一眾叔伯中間,歪頭凝視著他。


    她從未見過這樣的霍沉,侃侃而談,成竹在胸,比平時的呆笨直爽多出些商人的精明樣,卻又不教人生惡,好似還平易近人不少。


    “除此外,晚輩還想請賀前輩出麵擔紙號掌櫃。”霍沉忽又提起一話。


    此話一出,令約怔了怔,不禁懷疑霍沉其實還精通射術,竟能端端擊中父親的心事。


    而這心事,說來又是因她而起。


    少女及笄那年,曾教霍濤戲弄過一番,對方言語鄙猥至極,甚至還動手動腳,她一惱,便像甩糞包似的將人甩進泥潭裏,豈知這人比誰都壞,隔日便教人鬧來竹塢毀了漂塘裏的水。


    彼時剛辦完料,尚未來得及製漿,水一毀,白坯自然也毀了,白坯毀了,整年都沒了造好紙的料。


    紙農們雖一年到頭都在忙活,可真真盼著的隻有夏日這回——隻有小滿前後幾日所斫嫩竹能造出上乘紙,上乘紙有豪門貴族爭相競買,所賣價錢實比次等紙可觀,幾乎可以說是夏日上等紙養活了紙農。


    可這些都因她的氣性付之東流,後來,是賀無量將積攢多年預備創商號的錢貼了出去才安撫好眾多紙農。


    聽似容易,實則卻是一下子掏出供百來人吃穿半年的費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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