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無量有意自起紙號並非近幾年才有的心思,賀豐尚在人世時他便提過此事,然那件事後,念頭被迫打消許多,今日霍沉複又提起請他掌櫃的話,可謂是頂門上一針。


    “賀前輩意下如何?”


    “我——咳。”賀無量差點兒激動應下,幸好及時對上鬱菀的眼神,鎮靜下來,“賀某以為可行,不過賀某祖上皆是紙農,並不通行商之道。”


    自個兒有意經營,是因不論盈虧最終都得自己受著,牽連不去別人,可這是他人之意,他若誌大才疏,損害的便還有霍沉的利益。


    “前輩盡管寬心,晚輩並非閑人。”


    賀無量沉吟片晌,又道:“店鋪難得,夏日裏便忙工出紙,短短數月恐難實行。”


    “商鋪一事也無須煩惱,”霍沉活似尊無所不能的活菩薩,“晚輩在宛陽尚有幾爿空鋪子,前輩若應了,隨時前去,任選即是。”


    賀無量:“……”


    到底是貧窮限製了老夫啊。


    “咳,既如此,”賀無量轉問其他人,“各位以為如何?”


    “我聽師父的!”


    “我聽大家的!”


    門外的小學徒吼得比裏頭人快,幾個做師父的齊齊皺眉看出去,令約不禁嗤笑聲。


    正得閑用茶的霍沉聽見這聲,險些失手摔了茶盞,穩了穩神才偏頭看去側後方,果然見到少女與她母親站在不遠地方,不由得陷入沉思。


    也不知方才發揮如何?


    不容他想明白,這事兒便口頭定了下來,霍沉再開口時想到身後的人,氣度擺得更甚:“承蒙信任,晚輩即日便擬契書,擇定吉日再與諸位前輩立契。”


    “……誒。”在場的有人活了大半輩子也不知立契一說,應得有些慢,但終歸是應下。


    至此,分槽的事歸於風平浪靜,順水行舟、一途無雨,可謂順利之至。


    於那些平白無故卷入漩渦的紙農而言,這事便像是天上掉下塊巨石,砸穿了自家屋頂,正不知所措,霍沉就背著泥瓦走來家門前,並且三兩下幫自家蓋好屋頂,以至於事成後還糊裏糊塗。


    尤其是早間還為分槽紅過眼的人,這時竟都老臉一紅,莫名害羞起來,訕然想:嗐,多大點事兒,這不眨眼就好了麽。


    甚至還想找上西槽那幫老家夥炫耀炫耀。


    告辭時幾乎每個人嘴裏都帶了遍“霍公子”,霍沉微笑相送,人去後,自己也向賀無量作了辭。


    賀無量原想留他用飯,可琢磨後想起家中並無酒菜,隻得改日再做打算。


    ……


    晌午日暖,整座小樓都敞著門窗盼候春光,令約趴在窗前搗鼓著幾根彩線,嘴角忍不住彎彎翹起。


    微風細撩著人麵頰,不會兒困意也襲卷來,她強撐起精神,搗鼓得更起勁兒,半晌後終於坐直身子,提起串五彩細繩。


    彩繩兩端各係一顆陶響球,令約晃了晃它們,起身掛去窗下——


    這樣,一串簡易且劣質的占風鐸就做好了。


    少女心情愈發好轉,撐了撐懶腰便躺去歇息,連日沒睡安生的覺全在這個午間補了回來,偶爾風攪得陶鈴響也驚擾不了她。


    轉醒時朦朦朧朧間聽見閣樓下傳來說笑聲,令約揉了揉眼,呆了半晌才起身拾掇,下閣樓時但見鬱菀坐在堂屋搗香,賀無量則跟雲飛蹲坐在廊下忙著甚麽。


    “唷,醒啦?”鬱菀打趣她。


    門前雲飛聽見,也回了頭:“姐姐可算醒了。”


    這就有些難堪了,令約點點頭,轉了話去:“你們在頑什麽。”


    小少年揮了揮手裏的東西:“在請教賀叔怎麽做竹蜻蜓。”


    他說話時令約已經走到門邊,賀無量先起身來,錘了錘肩:“你陪他鬧會子,我得歇歇去。”


    “嗯。”


    雲飛也笑著起來,道:“我其實正是來找姐姐的!”


    陪他頑兒了半日的賀無量:“……”


    “元宵那日我聽阿顯說姐姐歡喜下棋,今兒我正巧得了副新棋,想請姐姐去我們院裏下會兒棋。”


    少女一怔,眼底果然泛出細碎的光芒,又仔細觀察會兒小少年的神情,見他笑容真誠,黛眉微微挑高:“他隻說了我歡喜下棋?”


    雲飛不解其意:“嗯,是隻說了這個,姐姐還喜歡別的甚麽?”


    令約忙甩了甩頭,而後扶著門沿回頭看鬱菀、賀無量二人,杏眼晶亮亮的,寫滿了“想去”二字。


    鬱菀掩唇輕笑,點頭放人去了。


    賀無量倒覺得有些不妥,人走後瞅了眼鬱菀,小聲道:“阿約一個姑娘家,怎好去見淵院裏?”


    男未婚女未嫁,單想想便尷尬。


    “難得遇見個肯與她下棋的,總不能不肯罷?”鬱菀又往臼中添半錢荷花,忖量片刻後又道,“我此前與你說的夢境你怎麽看?”


    “甚麽夢境?”賀無量不認。


    鬱菀瞪他眼。


    賀無量敗下陣來,但還是要掙紮:“不過是憂心阿約婚事罷了。”


    “那為何偏偏是霍見淵來的頭一日夢見?萬一真是姐姐他們托的夢呢?”


    “唉,你教我說甚麽好。”賀無量有些慪,“此前還說萬事都依阿約的,這會兒怎麽單憑個夢就胡撞親?”


    “我可沒胡撞。”鬱菀似笑非笑,神情高深莫測。


    賀無量愣住,回想起那日上山路上霍沉的眼神,片刻後伸手端過幾上的茶盅,喝涼水壓了壓驚:“這話還是等阿姊他們托夢再談罷。”


    鬱菀:“……”


    “也好,容我再觀察觀察那霍見淵。”


    賀無量:“……”


    作者有話要說:  看出來了叭,阿約不是怪叔叔和怪阿姨的親女鵝,是我的(bushi


    以下段落摘自賀無量先生的日記本:


    晏平二年正月十七,晴。


    見淵此人一身百為,極為穩妥,得此夥伴,夫複何求!改日必備薄酒小菜邀他前來。(全部劃掉)


    罷,吾實痛心。


    (說好的霍家人集體分裂,果然一個都沒落下(哦,霍老板落下了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槑槑 10瓶!


    第32章 應偷笑


    令約跟著雲飛下了踏跺, 奇怪問起他:“怎這兩日都不見你?”


    往常恨不得時時都跟在他三哥後頭。


    “嗐,”雲飛短歎聲,“此事說來話長,我二哥元夕夜裏遇上些事, 這兩日我在栗香園裏陪著他。”


    “甚麽事?嚴重麽?”


    雲飛聽她語氣吃緊, 忙擺擺手:“不嚴重不嚴重, 是我表意不清, 這原本是則笑話呢。”


    “笑話?”


    “正是, ”雲飛頗有些來勁, “他不過是教人捉弄了番, 那人原是個京裏來的富商, 在宛陽留有些日子了, 偏偏甚麽生意也不做, 我二哥本想去會會他,殊料那人徑直去了忘塵閣。”


    說話間兩人已繞到院門處, 柴門大敞,雲飛站定抬手:“姐姐先請, 我過會子說給你聽。”


    剛被吊起胃口的令約:“……”


    不過還是點了點頭, 邁進院裏,算來,這是小樓易主後她第二回 進這院子,頭一次是與阿顯送紙過來。


    “姐姐請樹下坐,我取棋盤出來。”雲飛說罷興衝衝朝廊上去。


    令約原地張望圈,慢慢踱去東籬邊,梅樹下的石桌被人掃得幹幹淨淨,隻有朵梅花呆呆的躺在上頭,她撿來手上, 眼神卻未轉開桌麵。


    石桌擺來這處已久,她也途經好些回,卻是這時才知這上頭雕有林園景致,假山小池、花樹亭台樣樣齊全,就連池中朱魚都窮工極態。


    她欣然扇了扇睫毛,指腹沿著幾本芭蕉輕輕貼去八角亭上,默默翻出記憶中雲飛與阿顯說的些話——


    霍沉好像是個對住所百般挑剔的人。


    難怪連石桌也精致,這般挑剔,住在空有溪竹的地方豈不是委屈他?


    “我來也!”雲飛在身後笑嚷聲,手裏端著方棋枰,棋枰上又盛著兩個棋罐兒和一隻咕嚕。


    懂禮的咕嚕見著人也問候聲:“咕咕咕。”


    令約彎了彎眼,極為熱切地避開咕嚕,盯著棋盤過來。


    咕嚕:“……”


    兩人開開心心坐下,咕嚕乖巧棲至桌沿上,令約正琢磨著怎麽開口說執黑子的事兒,便瞥見兩人下來院裏,直直朝他們這端來。


    “賀姑娘好。”阿蒙乖順叫了聲人,一旁不苟言笑的霍沉頓了頓,也麵無表情地與人頷首示意。


    雲飛也扯回腦袋,明知故問中又帶有幾分無奈:“你不是想靜靜麽?”


    被拆台的霍沉飛快瞄了眼院角的少女,隨即接過阿蒙手中的量具,正經道:“靜好了,量量地。”


    “……”雲飛才不信他,轉回頭來臉上還銜了抹笑,問令約,“姐姐執黑子麽?”


    令約撤回目光,有些心動,但還是要端著矜持:“你是小孩子,你先罷。”


    雲飛見她這般泰然,心想果真如阿顯所說厲害得很,便不推托,謙虛應下。


    少女略有些遺憾,沒想到雲飛一下也不辭讓,唯有硬著頭皮將盛白棋的漆罐兒挪來手邊,開局時驀地提到:“方才的話還未說完。”


    “唔,那個——”雲飛想到後麵的事,猶豫會兒小聲道,“我忽又覺得此事不宜說給姑娘家聽,姐姐權當我先前犯糊塗罷。”


    更何況三哥還在後頭,忘塵閣本不是什麽正經地方,他哪兒敢教三哥聽見他同賀姐姐說這些那些……雖也沒甚麽。


    聽他這樣說,令約收回好奇,在她看來,這樣也可以那樣也可以,隻垂下眉梢靜靜落子。


    一時間,院裏半點聲響也未傳出,廊下假意劃溝壑的霍三公子頓了頓,回頭看去兩人那裏。


    雲飛背對著他,往常下棋時最愛鬧騰人的這回竟安靜不已,再看對麵坐著的賀姑娘,螓首低垂、目不轉睛地盯著棋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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