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靜候著,旁邊幾位砍料師傅則忙於查檢砍料凳。


    砍料始末需三人配合,一起一提一砍,起坯的同時還負責將砍好的料送去醃料師傅那兒。這方漂塘邊攏共六條砍料線,十八人,其中提料工都是些經驗豐富的學徒,不出意外,將來的砍料師傅就在他們當中。


    “喲,小雲飛又來學藝?”


    “今兒怎不見你兄長?”


    學徒中有人與雲飛相熟,見麵逗樂幾句,雲飛樂得回應,幾來幾往直說到動工才罷休。


    廿日亦是開山第八日,即日起,山上砍下的嫩竹便不及頭七天砍下的肉質嫩,造不出九霞、豐月這類上等紙。


    故而近幾日出塘的白坯都是紙農眼中的寶貝,隻有將每一環都做到極致,才能造出最完美的紙張。


    令約蹲在漂塘東北角,手裏握著把小竹帚,一下下刷著撈至塘邊的白坯……盡管漂塘水質極清,但沒人能保證浸坯幾日沒一點汙濁浸入,因此,洗刷雜質是必不可少的一步。


    小滿前後的嫩竹白坯因浸水時日短,捆紮時隻需紮上一道竹篾,容易洗刷解散。若等到芒種後,隨著嫩竹逐漸變老,浸坯少說浸個七日,屆時為防雜質浸入內部,得用兩三道竹篾捆紮,不過到那時,做這活兒的便不是她,而是那些年紀小當磨練的少年學徒了。


    她刷完兩捆,堆去提早備好的竹架上,然後便能稍作休息,由提料工與砍料師傅接手操作。


    一段拷好的白坯將近七尺長,砍料師傅將每段砍作長短一致的五截,而後再用竹篾紮成捆。


    這次捆紮極其講究,造紙前輩們曾定下二十五斤每捆的標準,是以做活人還應有點兒掂量本事,而紮好後的白坯也有了新的叫法,每一捆稱作一頁,喚作頁料。


    令約坐去漂塘邊的圓凳上歇氣,目光從砍料凳前轉回,支著下頜問雲飛:“可瞧出什麽了?”


    雲飛“啊”上一聲,撓了撓耳根:“瞧出姐姐做活兒專心了。”


    她笑,剝開先前小少年給她的芝麻糖,一邊提議:“若是閑得無趣,往別處瞧瞧也行,不過要當心點兒,我們這兒也算是危險之地。”


    “不無趣不無趣,我就跟著姐姐。”


    定不辱使命!


    “好罷。”她不再一味勸說,將芝麻糖喂進嘴巴又轉身撈白坯去。


    七尺長的白坯垛,豎起來比她人還高,從塘中撈出時好比“出水霸王”,費了她好大力氣,擺放端正,再次拿起小竹帚刷洗。


    本就單薄的身形往塘邊一蹲,愈發顯得清瘦,雲飛立在其後,忽然間恍悟過來他三哥為何會提出那般要求——


    美好如斯的姑娘家從不該做這等勞苦事,即便她甘之若飴,旁人也會心生憐惜。


    前兩日他從未留意過的事,三哥卻記於心間,不論是待在那些紙農伯伯邊上,還是待在雲水齋裏,心都係在賀姐姐這邊,知曉她的繁忙苦辛,所以才有了這迂回之法。


    小少年若有所思,片刻後湊去令約身旁,搓手問她:“可否請教姐姐一事?”


    “甚麽?”


    “想問姐姐為何會學造紙?”


    令約睫羽輕抬,思索片刻認真答他:“興許要從我剛懂事那會兒說起,那時娘剛生下阿顯不久,奶奶也因年邁患了病,我不能日日纏著她們,隻好跟在爺爺和爹爹身後,他們都做這個,我便也做了這個……”


    “原來如此,可姐姐那時沒有玩伴麽?”


    這下,她手中動作才微微停頓下,搖頭:“我性子無趣,小時候模樣又醜,沒甚麽人願同我玩兒。”


    她口吻平淡,卻讓雲飛險些聽個倒仰:“姐姐莫不是在與我頑笑?”


    “當然不是,可惜這世上沒甚麽東西能將人的模樣存留下,不然便教你瞧瞧。”


    她說得真,雲飛不得不信,想明白自己可能問錯話,難堪摸了摸鼻子,奉承道:“姐姐是我見過最好的姑娘,是他們有眼無珠。”


    有眼無珠?


    令約忽而想到別處,彎了腰眼角,轉了下小竹帚掃另一側。


    雲飛不知她在笑甚麽,暫且熄了聲,專注看她忙,她刷完手中這捆,見竹架上還餘有許多,便撈起第二捆白坯接著刷,渾然不覺額角處已有細汗冒出。


    小滿過後夏意漸深,不到隅中日頭就熱起來,加之漂塘西側的山腳下四方篁桶正煮著料,火燒了幾天幾夜不停,熱氣更足……


    實在不是甚麽容易事。


    少年眉頭堆起,又疑惑她為何非做這些不可,但不說,等到第二捆白坯也料理罷,便自告奮勇幫她提。


    到底年少無知,本以為從塘邊到竹架隻區區幾步,就算沉也不會累著,卻沒料到就是這區區幾步教他提早體會到何謂垂垂老矣、步履蹣跚。


    砍料師傅瞧見,分神揶揄句力氣挺大的話,引得雲飛連連擺手:“不敢當不敢當。”


    心下想的卻是令約從容不迫搬竹料的模樣,不禁發現,他賀姐姐比他想象中還要孔武有力、力大無窮、力能扛鼎、力拔山兮氣蓋世……


    可誰來告訴他,為何一個姑娘家有這般有力氣!


    他甚至懷疑,三哥也比不過她,並且冒出個危險念頭——但凡姐姐脾氣差些,指不定還能見到三哥挨揍的場景呢。


    就在他思緒胡亂翻飛時,令約瞥見有人推著頁料送去醃料師傅那頭,也不甘落後地跟上,將砍料師傅捆好的幾頁全摞去推車上。


    “走了雲飛。”她叫醒某個正在神遊發憨的,帶他穿過塘邊其餘五條砍料線,抵達醃料處。


    同樣緊鄰篁桶,但漂塘南麵離山溪更近,熱意比北麵兒消減幾分。


    山溪清而涓細,醃料用的灰釜就建在岸旁,總共十處,分槽後每槽五隻。


    “灰釜”這個名稱是宛陽紙家獨創,“灰”是指石灰,“釜”則指無足之鍋,不過不是圓鍋,而是口九尺長的方鍋。


    灰釜一端深一端淺,兌勻的石灰漿潔白細膩,聚在深處,醃料師傅將頁料沒入其中,麵向它站去淺岸,取過一柄兩齒釘鈀,使勁釘入白料縫隙間。


    頁料捆係牢固,砍料師傅的釘鈀帶著它反複浸、撈、抖、沉也絕不會散,幾番下來,石灰漿細密流遍白料內部,乘勢拉來麵前便算醃好一頁。


    經灰漿醃好的白料自此改名為“灰竹料”。


    出釜的灰竹料需及時堆進堆場,挨著篁桶搭建起的料蓬便是,正如篁桶外砌了石塊,堆場背後也砌有石壁,灰竹料緊貼石壁而放,堆時講究整齊排列、層層相嵌。


    如今的嫩竹料堆上一兩日便能入篁桶——


    介紹到這裏,令約戛然而止,盯住雲飛。


    杏眸水亮亮的,宛如洞悉了一切,雲飛脖頸微僵:“姐姐怎不說了?”


    “我聽說你這兩日學得頗多,怎麽還問我這些?”


    被發現了麽?


    雲飛訕訕,不自覺地帶上些撒嬌語氣:“多多益善嘛,何況姐姐說得更為動聽呢。”


    “這樣啊。”


    她似信非信地喃喃聲,雲飛裝作甚麽也沒聽見的模樣,沒吱聲。


    回到最初的工作區域,令約一刻也不停歇地忙起來,雲飛亦步亦趨,重複做起先前的動作姿態——


    蹲下身、支著半邊臉、看她刷個不停。


    靜默時分,周圍隻有朦朦朧朧的人聲與經久不息的砍料聲傳來,令約隱隱生出些奇怪:怎麽不問了,難道是教她嚇著了?


    她暫停動作,抬頭看去時愣了愣神。


    “小小年紀,作何愁眉苦臉?”


    “啊。”神遊太虛的少年被急遽拽回漂塘邊……左手撫上自己的眉毛,發現確實皺著,一時間陷入沉思,眼神迷茫得像是不知自己為何會遭受白眼的咕嚕。


    “方才在想甚麽?”這回換她向小少年提問。


    “唔,隻是想起件困擾我的事。”


    “可否說來聽聽?”


    雲飛撓了撓臉頰,難得靦腆忸怩一次:“這事我還從未與人提過,我若說給姐姐,姐姐答應我不告訴其他人如何?”


    “放心,絕對守口如瓶。”


    拋開棋品不提,她人品可是頂頂好的,某人自信且心虛地想道。


    “其實說起來,這困擾有一半是因姐姐而起呢。”


    嗯?心虛徹底占了上風,但她沒打岔,等他接著說。


    “那日聞慎帶‘太平’來竹塢,姐姐誇他厲害了!那時起我就羨慕起大家……


    “聞慎不愛念書愛創造,聞大哥便由他搗鼓這些;阿顯說他以後要做個像聞大哥那樣的好官,便有許多老師傳道授業;造紙於姐姐而言,也是想做便做的事,你們都可以做想做的事,我卻不行。


    “從前我想同阿捷他們一起念書,可我爹爹名字犯了諱,不能貿然送我進學堂,長大些我原該和家裏人一樣學習經商,可我就是不通這個,如今都滿了十二,竟還不知自己能做些什麽……”


    少年說完這番話,兩邊臉頰都教他擠到變形,辛酸中帶著點不合時宜的好笑。


    令約從未想過瀟灑如雲飛也會有這樣糾捩的時候,思索下故作不滿地問他:“你難道不知我也常誇你麽?”


    小少年甩甩頭。


    “誇你見識廣、聰穎懂事,還很慶幸阿顯能結交到你這樣的朋友,你不知,自打他認得你,我陪他溫書做功課時就總聽你的名字,在讀書見解這事上,你和書院裏那些先生一樣,也是他的老師——你說你做不了學生,可你沒想到你已經成了老師罷?”


    雲飛聽得有些呆,令約趁這空隙搬了捆白坯去架上,回來後繼續同他說道。


    “你更不需羨慕誰人,你隻是想尋一件自己喜歡並且能做到的事,對麽?”


    “嗯,可我還是隻無頭蒼蠅。”


    “這樣如何,我替你出個笨主意作參考?”


    “姐姐請講。”


    “我是想,你二哥三哥都是商人,定然常跟身份各異的人打交道,你若幾時想起,便問問他們當日遇到過哪些人,譬如說……”她支吾著舉例,“你二哥此行去蘇州是為了甚麽?”


    “為了批絲綢生意。”


    “絲綢?那便與蠶絲有關,你願意養蠶麽?”


    “……”少年猛的甩頭,“恐怕不願。”


    “咳咳,舉例罷了,那你三哥呢,他今日去雲水齋見的是甚麽貴客?”


    “沒細問,聽說是從京城來的。”


    “那等他回來再問,慢慢問下去,說不準哪日就遇到你中意的,邇後一生都自由自在地做自己想做的事。”


    “嗯!等三哥回來我便問!”


    雲飛甩掉蔫巴巴的勁兒,激昂不已,仿佛冥冥之中有甚麽東西正在靠近他。


    作者有話要說:  重申一遍好了:偏群像,且慢熱。


    群像我在文案第一句就點了——花台竹塢,造紙印刷,士農工商。這當中除了“士”和“農”不怎麽涉及,其他都有地位。至於慢熱,畢竟是在嚐試寫“沒有婚約的自由戀愛”,所以隻能含蓄中大膽試探這樣子,他們真的已經很自由很大膽了,這才認識半年呢,按時間線比他們還是快的,基調慢可能就是因為我寫戀愛線的同時還加了別的元素,這是以前沒有嚐試過的,而這些到最後都會融在一起讓故事變得更圓滿。


    當然,想象很美好,現實還是野心有餘而人垃圾吧,要是實在覺得慢熱就別為難自己看下去了。本章掉落紅包,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琚年、寧洛 1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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