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負著手,從紫宸殿慢慢走到後宮太液池,登上望仙閣憑欄遠眺,指著遠處的永安宮,對常雲生說:“朕記得永安宮前頭有一棵極高的合歡樹,以前在這裏瞧著能看到樹冠,怎這會兒卻瞧不見了?”


    常雲生輕聲道:“大家忘了?那棵合歡樹在太後崩逝那年,您下令將樹鏟了,陪葬皇陵。”


    “嗬……朕還真給忘了。”皇帝失笑搖頭,“朕總是記得永安宮前那棵合歡樹,當年母後讓朕站在永安宮外頭,還多虧了有它給朕遮陰。”


    “大家……”常雲生輕聲喚。


    “當年朕不想立韓家女為後,哀求母後卻被攔在永安宮外頭,母後讓朕想想清楚韓家女哪裏不好,盛夏時節,朕就站在那棵合歡樹下想了整整一天……”


    皇帝說著,臉上的笑容緩緩收起:“外戚坐大是為君者大忌,當年朕無能,隻能眼睜睜看著韓家把持朝政,就連朕的親生母親都向著韓賢處多過向著朕。朕想了整整一天,依舊覺得韓家女哪裏都不好,整個韓家都不好。”


    皇帝長臂一揮,金聲擲地:“這天下,是朕的,朕不允許任何人覬覦!”


    臥薪嚐膽,積蓄力量,一舉將韓家鏟除後,皇帝與太後的關係降到了冰點,親生母子反目成仇,在太後崩逝後,皇帝將下令將那棵見證了他的無能弱小的合歡樹送去給太後陪葬。


    皇帝輕拍闌幹,望著太後崩逝後封宮漸漸荒涼的永安宮,吩咐:“去將戶部尚書與工部尚書請來。”


    小內侍立刻快步去皇城公廨裏通傳,戶部尚書盧虎與工部尚書魯印頂著大雪進宮,跟著內侍一路走竟走到後宮太液池來了。


    “陛下在望仙閣,二位請。”


    魯印對盧虎道:“盧公先請。”雖然兩人都是正三品尚書,但盧虎加了同中書門下三品入政事堂執宰,身份上要比魯印高半階。


    二人一前一後登上望仙閣,拜見皇帝。


    皇帝招手讓他們道闌幹旁,指點著被白雪覆蓋的禁宮,說:“二位卿家,這禁宮乃前朝所建,雖多年修繕,朕覺得仍破舊不堪。”


    魯印立刻請罪:“臣無能。”


    盧虎心中咯噔一下,有了某種的預感。


    “非是卿無能。”皇帝說:“朕欲在龍首原東另建一座新的宮殿,二位卿家以為如何。”


    盧虎、魯印:“……”


    預感成真,皇帝果然是要大興土木。


    “陛下,如今雖說國庫漸豐,然新建宮殿終歸勞民傷財,臣以為……”


    盧虎還未說完,皇帝就打斷了他的話,道:“倘若錢糧不豐,便征淮南江南之錢糧。倘若役夫不夠,就征西南力役入京。”


    盧虎心中一凜,與魯印對視一眼,兩人齊齊朝皇帝拱手,說:“臣領旨。”


    皇帝滿意頷首:“此事交由你二人辦,來年出了正月,給朕一個方案。”


    兩人領了這個差事,出宮商議去了。


    皇帝再看了一眼永安宮的方向,對常雲生說:“告訴皇後,把永安宮打掃一下,破破爛爛的,有失皇家顏麵。”


    常雲生:“喏。”


    沒一會兒,張皇後在坤德殿接到了皇帝的口諭,就很無語。


    不讓人動永安宮的是皇帝,嫌永安宮沒人打掃修繕以致破舊的也是皇帝,真是帝王心海底針。


    “這眼瞅著就到元日了,修繕是來不及了,就讓人去裏裏外外把永安宮仔細打掃一遍罷。”張皇後吩咐女官。


    女官應下後,出去讓內侍省的人去打掃,回來後對張皇後說:“殿下,奴剛才聽內侍省那邊的人說,陛下欲在龍首原東另外建一座新宮殿。”


    “好端端的,陛下怎麽想起來建新宮殿?真的假的?”張皇後道。


    女官道:“應該是真的,消息是從在紫宸殿伺候的人那兒傳出來的,陛下在望仙閣召見了戶部尚書和工部尚書,跟去伺候的人許多都聽見了。”


    張皇後想不明白皇帝這又是唱的哪一出,畢竟皇帝一直以來的所作所為,從不是為了自己享樂而勞民傷財的,這突如其來大興土木是要幹嘛?


    皇帝欲新建宮殿之事猶如長了翅膀一樣,一下子就從宮裏傳遍了長安城,不少人找到盧虎和魯印打聽皇帝是何用意,兩人都打哈哈,胡亂應付幾句。


    大興土木向來是與勞民傷財劃等號的,自然會有很多人反對皇帝建新宮殿。


    民間對此事皆議論紛紛,甚至一度蓋過了慕容毫竊文一事,那些挺毫派的文人學子們更是找到了發泄的途徑,議辭如雪花般飛向民議司,其中有不少狂士遣詞用句簡直就是戳皇帝的心窩子,那議辭都快跟檄文沒什麽區別了,看得民議司書令史心驚膽戰,連夜銷毀了。


    可對皇帝欲大興土木之事討論沒兩日,除夕前三日,京兆府的捕快回來複命,稱找到了一人,是被慕容毫竊文者的同窗,那人手中有當初讓慕容毫得先帝賞識的文稿謄稿,他能證明那篇文章的確不是慕容毫所作。


    哦,你問那人為什麽這麽多年一直不揭發慕容毫,京兆府找上門來了才作證?


    那人說他曾經也為同窗辯解過,但是沒有人信,而且慕容毫得了先帝賞識授了官,他一個鬥升小民哪裏敢跟官鬥,他怕慕容毫迫害他全家,根本不敢說。


    捕快還帶回來了一卷泛黃的文稿,字跡並非慕容毫的。


    長安城的文人學子嘩然一片。


    沒想到慕容毫竟然真的竊文,挺毫派不少人對慕容毫失望至極,轉回頭罵起慕容毫來半分不留情。


    也有人質疑那份文稿的真實性,畢竟當年慕容毫獻給先帝的那篇針砭時弊的文章並沒有被公開宣揚過,除了先帝和慕容毫,就隻有罪人韓賢處和與其親近的幾個官員知道這篇文章的具體內容。


    而到如今,先帝駕崩,罪人韓賢處斬首,那幾個官員都死在流放的路上,隻剩下慕容毫一人還活著。


    隨便什麽人拿一份文稿出來就說是太子少師剽竊的文章,這赤.裸裸的誣蔑,其心可誅。


    有的人這個年注定是過不好了。


    慕容家大門緊閉,慕容毫、慕容德都稱病不朝,連元日大朝會都沒有參加,想來朝中今後是沒有他們的位置了。


    慕容信更慘,他被遺忘在了詔獄,得在牢裏過年了。


    秦崢這個年過得也甚是煎熬。


    一方麵他不相信老師是竊文者,一方麵又覺得老師真竊文的話也太可恥了。


    他不想慕容毫出事,否則今後他就少了一大助力。但又糾結於倘若真想辦法助慕容毫脫困,說不定慕容毫沒有脫困,他自己也被拉入泥沼。


    又因慕容靜胎象不好,讓他憂心不已,揚州來人他都沒心思搭理,給慕容靜升了良娣的份位,他們的孩子終於是安穩了。


    太子一脈的官員不少都心思浮動,蓋因慕容毫出事,太子半點兒動靜都沒有。


    將心比心,換成是自己在慕容毫這個處境,效忠的主子卻眼睜睜看著自己即將身陷囹圄,擱誰身上誰都心寒吧。


    除夕前一日,須永壽終於見到了荊山長公主,然而兩人卻是有點兒話不投機。


    “一點兒小事公主就嚇破膽了,如何謀大事。依我看,公主還是去對秦淵搖尾乞憐,求她放你一條生路吧。”


    “你少拿話來激我,按照你們那法子謀大事,還是趁早歇了吧。”


    “那公主可有好主意,須某洗耳恭聽。”


    荊山長公主沉默,她哪有什麽好主意,她隻是想報複秦淵當初殺她心愛之人、強逼他下嫁瞿功坤之仇。


    然而說到底,秦淵如此報複,也是為當年的帝位之爭以及他登基後他們幾次三番的大不敬,尤其在兵權上麵動手腳,這是秦淵的逆鱗。


    不過成王敗寇罷了。


    若非先帝遺詔,不許新帝殘害手足,他們這些曾經與秦淵對立的兄弟姐妹們恐怕早就入皇陵陪伴先帝去了。


    “公主,你可要掂量清楚了。”須永壽厲聲一喝:“那林福自打到了揚州動作頻頻,此人看著傲慢自負,實則聰明還滑不留手,若是讓她真查到什麽,你我都將是滅頂之災!”


    荊山長公主嗤地一笑:“那可是你們讓我想辦法把林福外放的,現在如你們所願了,她外放了。”


    須永壽一噎。


    他深吸一口氣,放緩聲音道:“公主,事到如今,我們已經是一根繩上的螞蚱,情勢危急,更不該內訌才是。”


    荊山長公主沉默良久,終於,語氣淡淡說:“想要我做什麽,說吧。”


    第145章


    “慕容少師, 吉壽延綿。”


    人日, 太子詹事夏至岩敲響了慕容毫家的大門,被管家請進去後,笑吟吟朝慕容毫拱手。


    竊文案發不久, 夏至岩就沒再見過慕容毫,如今再見, 隻一眼就能發覺慕容毫蒼老了許多, 已是風燭殘年之態了。


    一旁的慕容德模樣也不太好, 眼眶深深凹陷,眼底濃重的青黑仿佛透著一股子死氣, 曾經那些意氣風發再不見了。


    “如今人人對老夫避之唯恐不及,夏詹事倒是半點兒不忌諱。”慕容毫冷冷淡淡說話,臉上的褶子皺成一個刻薄的表情。


    “夏某行得正坐得端,倒是不怕那些。”夏至岩瞧了一眼送上來的粗茶, 輕笑一下, 沒動茶水, “慕容少師, 夏某今日來是為勸您自己上表向聖人請罪的。”


    “夏至岩!你——”


    慕容毫尚未有動靜, 慕容德就已經先暴跳如雷了, 全然不顧文人的體麵, 握拳朝夏至岩衝去。


    夏至岩大驚,慌忙從坐褥上站起來,連連後退躲避。


    “住手!”慕容毫喝住兒子。


    “父親?!”慕容德握拳的手都是抖的,在慕容毫的逼視下不情不願放下手, 退回自己的位置。


    夏至岩這才放下心,理了理衣擺,笑說:“到底還是慕容少師明理。”


    那小人得誌的嘴臉看得慕容德簡直要氣炸,當初涎著臉巴結他們家,現在來落井下石,無恥小人!


    夏至岩坐回坐褥上,正色道:“少師該知道,事到如今你隻能自己求退。你自己求退,還是保留最後一份顏麵,否則……”


    “胡說八道,什麽竊文,分明就是誣陷,莫須有的罪我們不認!”慕容德憤慨道。


    “是莫須有還是真有,這重要嗎?”夏至岩道:“少師這些年為宣揚你的理學,黨同伐異,控製天下文人喉舌,聖人不喜良久。”


    慕容毫蒼老嘶啞的聲音響起:“你說得對,這不重要。”


    “父親!”慕容德驚喊。


    “少師是明白人。”夏至岩笑了。


    慕容毫對兒子說:“聖人不喜慕容理學,所以才一直召袁誌美入朝,讓袁誌美在國子監推行新學。為父究竟有沒有竊文不重要,聖人想讓天下人都認為為父竊文了才是重點。”


    “可是……”


    “沒有什麽可是,此一時彼一時。”慕容毫歎了一口氣:“夏詹事說得沒錯,為父主動求退,聖人為安撫天下文人,或許還能給為父留一兩分體麵。否則……死在流放路上的人還少嗎?到時為父身敗名裂,全家遭罪,誰又會抱一聲屈呢。”


    慕容德大慟,他這些時日四處求人幫忙,飽嚐人情冷暖,連嫡子在詔獄裏都沒管,全靠著一股勁兒支撐著,可現在他還沒有放棄,他還想洗脫汙名,他的父親卻先一步放棄了,這讓他……


    嗚嗚……


    慕容德掩麵痛哭,不惑之年的男人此刻哭得像一個三歲孩子。


    看著兒子這般,慕容毫也不好受,可又能怎麽辦呢。


    他一生小心謹慎,就年輕時辦錯了一件事,臨到老了卻要為此遭大罪,還連累了家人。


    唉……


    “那太子呢?”痛哭的慕容德忽然抬起頭,宛如抓到救命稻草一樣,“父親,我們去求太子殿下幫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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