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8


    在王家吃過一頓饅頭就肉的中午飯,顧三又帶她們上百貨商店逛了一圈。


    那一個個幹淨透明的玻璃櫃台裏,陳列著許許多多小地精從沒見過的東西,漂亮的新衣服新裙子新皮鞋,包裝精美的糖果,大塊大塊晶瑩剔透的蜜餞,還有紅紅黃黃黑黑的小東西……她也不知道是啥,就使勁的嗅了嗅鼻子,“哇,好香呀!”


    黃柔回頭一看,見她直勾勾的看著櫃台裏的果脯。


    “媽媽,這是什麽好吃的呀?”她已經聞見味兒啦。


    那晶瑩剔透仿佛寶石瑪瑙一般的圓溜溜方正正的小東西,就像一群調皮的小精靈在向她招手,快吃我叭,快吃我叭!


    黃柔哭笑不得,這年代的果脯可不便宜,她摸了摸兜裏的兩百塊,這是不能動的。剩下的錢都存銀行裏,也是不能動的。


    她很想告訴閨女,媽媽沒錢,以後有錢了再給你買……可嘴饞啥都想吃的年紀就這幾年,過了這個階段,等她真有條件的時候,她又不想吃了。


    想吃的年紀沒吃到,等能吃到的時候就沒意義了。


    她不得不摸了摸手腕上藏得高高的金鐲子,不行的話讓王滿銀問問黑市上,賣點錢改善一下閨女的夥食。正在長身體的小丫頭,每天四頓還叫餓,老母親都快被她吃窮啦!


    “各稱一斤。”忽然,顧三指著櫃台裏的果脯說。


    幺妹晃了晃他的大手,“叔叔,一斤太多啦,要,要八兩就行了喲。”


    黃柔:“……”一斤和八兩有多大區別?


    “沒事兒,吃完咱再買,稱吧。”


    售貨員一掃方才看見他們穿著時的冷漠,勤快得不要不要的,生怕他反悔似的,迅速的稱出四個脹鼓鼓的牛皮紙袋,“好嘞同誌,一共十六塊八毛。”


    黃柔咋舌,抵她半個月工資了,“這也太……多了吧。”本來想說貴的,可好像北京的也不便宜,在石蘭省這種不產水果的高原省份,貴也有貴的理由。


    顧三眼睛不眨,掏錢。


    幺妹接過袋子,整整四斤東西抱懷裏,踉踉蹌蹌,像隻護食的笨拙的小企鵝。


    黃柔幫她接過去,打開其中一個袋子,是黃瑩瑩的薄片兒。她拿出一片遞給踮著腳尖努力想要看清袋子內部的某隻地精,“吃吧,小饞嘴。”


    又拿出另外一片,踮起腳尖塞男人嘴裏,“嚐嚐。”


    她卻舍不得吃,這麽貴的零嘴兒,一片就是幾毛錢呢,她省著點兒,能讓幺妹多吃幾天。孩子跟著她,受苦了。


    小地精當然也舍不得一整塊的吃,用牙齒咬了米粒大一點點,慢慢的嚼吧嚼吧,“唔……桃子味兒的媽媽。”


    黃柔早聞出來了,是黃桃幹兒,她小時候也吃過,但工藝沒這麽好,沒有這種黃瑩瑩光潔透亮的感覺。


    顧三拿了一塊塞她嘴裏,“你也吃。”


    “我不喜歡。”


    幺妹跑快兩步跑到她麵前,雙手叉腰:“媽媽快吃叭,超好吃哦,你一定會喜歡噠!”


    她真是太開心啦,嘴裏吃著,眼睛看著,原來不止果幹兒,還有許許多多好東西,一路走一路問:“媽媽這是什麽呀?”


    “餅幹。”


    “什麽味兒的?”


    “鈣奶味兒。”


    小地精似懂非懂,反正帶“奶”字的那就好吃!她早看見一罐罐擺放整齊的麥乳精啦,還有奶粉,北京大奶糖……這些光看字兒就是好吃噠!


    但她是一隻懂事的地精寶寶,叔叔已經買了這麽多酸酸甜甜的果脯,她不能再饞東西啦,下次叭下次叭。


    眼看著顧三還要掏錢,黃柔忙一把按住他的手,“這麽多夠她吃很久了,別把她慣壞了。”


    顧三皺眉,“我有錢。”


    黃柔把眼一瞪,“胡說,有啥錢?”


    她跟趙紅梅經常來往,紅梅啥都跟她說,他們供銷係統的工資她非常清楚,以他的副主任級別一個月也就五十五,隻不過福利好,隻要供銷社有的東西他都能便宜買到,優先買到。


    可一個月五十五塊,他縣城公社村裏三點一線的跑,光這輛邊三輪的柴油就不知道要燒多少出去,另外還得生活吃飯,還有同事間的人情往來,每個月還給顧老太一點生活費……怎麽可能省下錢?


    更何況,他每次來大河口看她們,又是菜又是肉的買,不花錢?


    黃柔覺著,得好好跟他談談了,錢不是這麽造的,更何況打腫臉充胖子,他把她當成什麽人了。


    顧三看著她板得老夫子似的臉,忽然就笑了,還無恥的湊她耳邊,小聲道:“回去就給你交賬,別急。”


    黃柔立馬成了紅番茄,不知道是他說話的內容,還是熱氣呼在她耳朵上,嬌嗔道:“什麽嘛,誰要你的賬。”


    “你要,幫我管賬。”男人說得一本正經,鄭重其事。


    幺妹聽見,“啪啪”拍手,“好呀,爺爺的錢就是交給奶奶管噠,還有二伯的錢也是交給二伯娘。”她烏溜溜的眼珠子一轉,“還有楊麗芝爸爸的錢,也是交給她媽媽喲!”


    黃柔氣絕,這孩子說這些話暗示個啥呢?別人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她事先教的,故意唱雙簧哄人錢!


    然而,顧三壓根不會往那方麵想,“好,我的也給你媽管。”


    幺妹嘀咕一聲,學著二伯娘收到二伯交賬時的語氣,“嗯,這還差不多。”


    其實她壓根不懂管錢是啥概念,就覺著這是“爸爸”們對“媽媽”們好的表現,像三伯不給三伯娘管錢,春芽姐姐就沒錢買冰棍兒吃,所以她現在覺著三伯沒以前好了。


    畢竟,五歲的小地精呀,她開始懂事啦!


    “走,給你買裙子去。”


    百貨商店都是賣成衣的多,直接賣布料的少。他還記著她看見楊海潤那身紫裙子時的驚豔,在他看來,她皮膚比海潤白,氣質比海潤好,更適合那條裙子!


    黃柔不願花錢,尤其是他的錢,幾乎是被他們一大一小拖過去的。


    可他們找了半天也沒找到一樣的,非常不滿意。


    服裝櫃台的售貨員覷著他們的打扮,大人滌綸衣裳軍大衣,小孩倒是穿著裙子,可太貪吃了,一看就是家庭條件差沒吃過好東西的饞娃娃,屁股也不願抬一下,“小孩不許摸我衣服啊。”


    幺妹扁扁嘴,“好噠,我不摸。”為了證明自己會乖乖的不亂摸,她還把兩隻小胖手交叉抱在胸前,小大人似的踱步。更何況,衣服在櫃台後,她在櫃台前,哪裏夠得著?


    但她能感覺到,這個阿姨不喜歡她,她不能回嘴,不能多說話,她一定不會給媽媽和叔叔惹麻煩噠!


    女人這才放心,轉頭說大人:“你們也是,買不起就別摸。”


    黃柔不喜歡她這種盛氣淩人的態度,拽了拽身旁男人的手,“走吧。”


    顧三有點惱怒,第一次帶她們逛商店,還沒發揮他一個大男人的作用呢,“確實,太醜了,配不上你。”


    售貨員:“……”


    得,你媳婦兒美,那你去買美的去,有本事買美國的去!


    他本來想帶她買一身好的,找補找補麵子,可奈何逛了一圈,都是非常老氣的顏色和款式,還不如她身上的滌綸衣裳好看。


    他想了想,“下周去省城買吧。”


    “省城?”小插話精聽見,立馬道:“我能去嗎叔叔?我好想菲菲的呀。”


    “可以,但你得好好考試。”


    “嗯嗯!”星期四就要期末考啦,學前班的期末考就是數數唱歌,對於小地精來說,閉著眼睛都能考滿分哦。現在換成了徐大玉老師,那是一個很年輕的女孩子,特別公平公正,對她也特別好,她喜歡上學!


    兩個大人,一左一右的牽著她,聽她絮絮叨叨說徐老師的好,徐老師某一天下第一節課的時候肚子餓,給她兩毛錢請她幫忙跑食堂買包子,還送了她兩個呢!


    兩個大肉包子就將她收買了,收買得妥妥貼貼,從此以後每天下第一節課她就噠噠的跑過去,“老師今天肚子餓嗎?我跑得超快喲!”


    徐大玉回辦公室一說,黃柔和陳靜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而且,因為徐大玉該凶的時候凶,蔡明亮被她虎著臉打過兩次屁股後,再也不敢揪幺妹的頭發了,她現在特別開心!


    “那改天把這個徐老師請家來吃頓飯。”顧三摸著下巴上的胡茬說。


    “不行,小徐不是那樣的人。”又不是衛娜,因為沒占到家長的便宜就覺著自個兒吃虧了,就要報複在孩子身上。


    “公平公正的對待學生本就是每一個老師的天職,她履行自己的職責,我們從心裏感激就行,以後有能幫上忙的再說。”其實,她估計他們是沒啥能幫徐大玉的,這姑娘雖然隻說自己是陽城市人,從不強調自己的家世父母是幹啥的,可看校長和蔡廠長對她的態度,應該差不了。


    畢竟,這可是連蔡廠長家大寶貝都敢打的人呢!


    顧三摸了摸鼻子,“嗯。”


    逛完商店,幺妹有些累了,顧三準備載著她們回大河口,可剛上車,黃柔就說:“去城南自由市場看看。”


    現在的城南自由“市場”已經沒市場了,跟以前的人山人海比起來,現在隻剩零星幾個雙手袖在棉衣袖子裏的男人,慢悠悠的走著,看見好容易來了幾個人,還是開邊三輪的,立馬一擁而上,“兄弟要啥?”


    可一看顧三,濃眉大眼小平頭,長得像警察不說,那一臉正氣是藏也藏不住的。大家又忙退回來了,敢情把他當便衣了!


    幺妹眼睛亮,指著不遠處一個年輕人叫:“哥哥!”


    年輕人穿著一件厚厚的軍大衣,人也縮在大衣裏,佝僂著腰背,愁眉苦臉,仿佛霜打的茄子,蔫頭巴腦。


    “哥哥,我是崔綠真呀!”


    黃柔一看,這不小倒爺劉向前嗎?大半年不見的他,又黃又瘦不說,還老了五六歲的樣子。


    哦不,在這小滑頭身上,不叫“老”,叫成熟。


    現在的他胡子拉碴,麵黃肌瘦,看起來挺像二十五六的大小夥了,隻是精氣神沒那麽好。跟以前那個油嘴滑舌,風光至極的劉向前比起來,可不就是天壤之別?


    看見她們,他眼睛先是一亮,後又閃爍兩下,似乎是想跑,猶豫一下又走過來,“黃姐,小綠真,你們來啦?”


    在看見顧三的一瞬間,他也跟其他倒爺一樣害怕的往後退了兩步。


    黃柔哭笑不得,這滑頭倒是精,“怎麽著,犯事兒了?躲啥呢你?”如果真犯事了,那得遠著他,誰知道他會想什麽鬼主意,會不會連累到她們。


    “沒沒沒,姐你誤會了,我可是根正苗紅的,清白著呢!”劉向前下意識的就像以前一般拍胸脯保證,可拍著拍著,在黃柔似笑非笑的目光注視下,他隻能訕訕的住手。


    終究是他不地道在先。


    雖說黃柔對他有意見,但她從未在幺妹麵前抱怨過劉向前,從未流露出他們之間的不愉快,所以幺妹這小傻妞對劉向前還親熱著呢!“哥哥”長“哥哥”短的跟他說話,說她今兒逛商店看見哪些好東西。


    劉向前也趁勢跟在她們身後,縮著脖子說話。


    顧三看了看他,衝黃柔眨巴眨巴眼,借口去一旁抽煙去,把空間留給他們。


    果然,下一秒,劉向前就哈巴狗似的求黃柔:“黃姐,我先跟你道歉,以前的事兒是我不地道,我小小年紀仗著去的地方多,掙到點兒錢就飄了,我……”他先自扇耳光。


    以前,確實是他年少輕狂了。總覺著見識的比別人多,看這些不如他的老家人就有點看不上了,做事隻顧眼前利益,把人得罪了也不管,篤定這輩子隻有別人求他沒有他求人的份兒……直到摔了個大跟頭,才知道他爹說的話沒錯。


    做事先做人,做人失敗,做事也走不遠。


    暫時的勝利衝昏了他的頭腦,現在的他無比清醒。


    他要東山再起,就必須從頭開始學做人。道歉是第一步的,想到這幾年的起起伏伏,他扇耳光扇得不是一般的狠!


    “姐,我不是人,我利用了你們的點子,我知道錯了。”閉著眼,扇就完事兒。


    幺妹被那清脆的耳光聲嚇了一跳,小聲問:“媽媽,哥哥怎麽啦?”


    “噓,你去那邊找叔叔玩兒,怎麽樣?”


    幺妹看了看她,又看看劉向前,噠噠噠跑過去了。


    “行了行了,差不多得了。”


    “不夠,不夠,是我做人失敗,關鍵時候沒一個願意幫我,哪怕搭把手的人也沒有,是我自作自受。”劉向前幾乎是哽咽的說,那些曾經自以為是的瞬間,現在都嚐到了惡果,可惜世上沒有後悔藥,並非單為對不起黃柔這事。


    說實話,黃柔是不怎麽信的,總覺著這小子在玩負荊請罪,以退為進,鬼知道他又在琢磨啥呢?在她這樣一板一眼按規矩辦事的人眼裏,她是接受不了當眾自扇耳光的。


    而他能一連扇了這麽多個,隻能說明所圖甚大!


    “喲,這姓劉的小子還真打啊?”有人圍過來看熱鬧,劉向前這才紅著臉住手,那紅臉不知道是扇得多,還是臊得多。


    “各位老哥,以前若有對不住的地方,小弟劉向前給你們賠不是了,以前我年少輕狂,不知道為人處事的道理,我……”


    “害,得了吧,你是被治安隊的治怕了吧?”


    眾人大笑,是發自內心的笑話他。


    原來,那次多部門聯合執法的嚴打行動中,被抓的不止崔建國,還有他劉向前!崔建國穿著破衣裳爛鞋子,一看就是窮苦人,直接發送回公社處理。可劉向前那天正好穿了身新買的白襯衣軍裝褲,大背頭梳得油光水亮蒼蠅爬上去都得滑倒,最關鍵還有一雙鋥亮的黑皮鞋!


    這小子,一看就是賺到錢的倒爺了呀!


    好巧不巧,他沒落公安手裏,也沒落民兵小分隊手裏,而是落治安隊了!還是治安隊楊發財手裏!


    這條肥魚楊發財要放過了,那還對得起他的大名嗎?他爹娘起這名兒可是寄予厚望的!


    劉向前平時油嘴滑舌捧人捧慣了,也練就了一雙火眼金睛,看見楊發財眼裏流露出來的貪婪,他迅速的主動的說,他在公社親戚家寄存了兩包中華硬殼香煙,如果楊隊長能通融一下的話,煙就送他了。


    但前提是他給姨媽帶個話,讓姨媽親自來一趟。


    誰知楊發財腦袋一轉,不帶話了,直接親自帶人殺到他姨媽家去,掘地三尺找到他私藏的東西,原來不止兩“包”中華煙,得有二十來“條”,更讓人瞠目結舌的是,那地窖裏還藏著幾百個香港皮包,幾百雙皮鞋,外加各式高檔線衣線褲,據說塞滿了一整個地窖,至少價值兩萬元!全是他剛從南方帶回來,準備春節前大賣特賣的。


    兩萬元這是啥概念?多少人活一輩子還沒見過這麽多東西呢!可對他來說,卻也隻是一堆死物而已,他還想年後帶些石蘭省特產南下,賺筆差價,再從那邊買一輛邊三輪回來,好風光風光。


    而看見那麽多投機倒把物資的楊發財能放過他?不咬下幾口肉來他都不叫這名兒!合著幾個狐朋狗友演戲作套,假意要給他從中說和,免除牢獄之災,隻不過得讓他出兩千塊的“中介費”,中途又以要交際應酬為由,冷拿熱拿,拿出去大幾千,等他反應過來被騙的時候,手裏的錢已經沒了,而那一窖的貨,也讓他們瓜分蠶食了!


    劉向前還是太年輕了,這幾年的順風順水讓他忘了人心的險惡,讓他以為自己是紫微星下凡,即使遇到要槍斃的投機倒把罪的時候,也自有脫殼之機,他以為楊發財牽線的“能人”就是他的貴人……結果,這些貴人把他騙得身無分文不算,還想坐實他的罪名!


    而曾經跟他稱兄道弟吃他從手指縫裏漏出來的“朋友”們,一個個避而不見,都當他是瘟神呢!


    誰能救救他?


    誰能拉他一把?哪怕是一把?


    沒有,他的老父親在外頭一夜白頭,他的弟弟妹妹們書也不念了,挨家挨戶求親戚,可親戚是什麽人?他風光時千聲萬聲“向前大後生”,落難了誰管啊?


    他跟崔建國不一樣,崔建國隻需要勞教,他可是鐵定坐牢的,搞不好還會吃槍子兒!


    後來,還是縣供銷社的書記發現市麵上流出大量來曆不明的皮包皮鞋,經過一探查,發現貨跟以前從他手裏拿的一樣,這才找到治安隊拘留室來。


    而他仿佛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求爺爺告奶奶求書記撈他。見軟的行不通,他幹脆把臉一變,以他曾跟書記有私下錢貨來往為由,如果他的罪名坐實他就把書記咬出來……這才被人搭救。


    死裏逃生的他,何止是改頭換麵重新做人,他都成了喪家之犬,一隻夾著尾巴四處遊蕩的野狗了!


    這段日子他怎麽也睡不著,日日想,夜夜想,到底是為什麽會走到這一步?除了楊發財等人的貪得無厭外,更重要的原因還是在他自個兒身上。


    他曾無數次後悔過,如果那天不是因為輕狂張揚非要穿皮鞋襯衣去黑市,如果他沒有逢人必捧的毛病,沒有露出他的家財……楊發財就不會見財起意。


    如果他平時做人不是那麽失敗,交不到真心朋友的話……又何至於沒人搭救幫忙?


    對楊發財,他恨,可他沒辦法。


    他隻有不斷的反省自己,折磨自己,才能讓自己稍微好過些。所以,這段日子他一直在黑市遊蕩,仿佛孤魂野鬼。


    看著熟悉的老麵孔,要說掙錢那些中年倒爺們肯定比他掙得多,可他們卻能安然無恙,他在尋找他們能夠全身而退的原因。


    看著熟悉的老客戶,身無分文的他隻能眼睜睜看著他們變成別人的客戶,想想自己以前的做小伏低,想想自己曾經吃過的苦受過的委屈,他除了暗自抹眼淚,他還能幹啥?


    直到今天,看見黃柔母女倆,他忽然恍然大悟。


    如果跌倒是從這兒開始的,那就從這兒開始爬起。


    黃柔聽他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訴說,實在是沒想到這年代居然還有楊發財這樣明搶的土匪!她知道,都到這份上,他不可能再騙她了,那楊家在市三紡買房子的事就說得通了。


    辛辛苦苦好幾年,吃不好喝不好,受盡白眼,做盡孫子好容易掙來的錢,就這麽成了楊家通往美好生活的墊腳石。劉向前啊,你說他活該不活該?你說他可不可惜?


    “別哭了,行了行了。”黃柔硬邦邦的勸著,心裏對他的不喜也漸漸淡了。


    怎麽說,這也就是個十七八歲的大男孩,憑啥要求他麵麵俱到?要是家裏有條件,要是他媽沒死,他爹沒生病,下頭沒有五個弟妹嗷嗷待哺,他大可不必走南闖北的受閑氣,誰不想待在家裏有吃有喝?


    黃柔當年下放到牛屎溝的時候比他大多了,也接受不了背井離鄉啊,更何況他還不算一個成年人。


    如果是自己家幺妹,以後也被人這麽欺辱,她心都得碎了吧!


    黃柔遞過自己的手帕,“趕緊擦擦,別讓幺妹見了笑話你。”


    劉向前接過去,“嗡嗡”的擤了兩把鼻涕,這才發現不是自己的東西,不好意思道:“對不住黃姐,把你帕子弄髒了,我給你洗洗吧?”


    黃柔哭笑不得,“我還不缺這一塊帕子,你也別洗了,不要就扔了吧。”


    可劉向前哪舍得扔?這是他落難後收到的第一份溫暖,也是唯一一份,他小心翼翼的揣懷裏,發誓回去要洗幹淨收好,時刻提醒自己,做事先做人,踏踏實實才是王道。


    “姐你記住治安隊那叫楊發財的,他最近瘋了似的到處抓投機倒把,說不定什麽時候就盯上你們了。”


    黃柔點點頭,聽他咬牙切齒恨不得生吃楊發財的語氣,沒敢告訴他其實楊發財是她們家鄰居,萬一年輕人一頭熱血上門尋仇咋辦?這不是既害了他,又害了楊家老人和孩子嗎?


    “對了,那你現在有啥打算?”


    劉向前苦笑,“我肯定不是那麽輕易被他打倒的,我也想東山再起,可……”他學著外國人聳聳肩。


    “那你現在最大的問題是什麽?”


    “沒錢。”此時的沒錢跟幾年前剛出門的沒錢不一樣,那時候即使沒錢,他厚著臉皮上親朋好友家裏也能湊點兒,可現在?大家都當他瘟神,都知道他差點兒出不來了,誰還會借他?


    就是曾經借給親戚的,也拿不回來了!


    黃柔下意識摸了摸小臂上的金鐲子,忽然冒出一個想法:“你認識哪兒收購金首飾嗎?”


    這是劉向前擅長的,他立馬精神一振,仔細的想了想,“認識,認識三家。”


    “怎麽,姐你有東西需要出手嗎?”他立馬開動他機靈的見多識廣的腦袋,“陽城市最近查得嚴,我建議如果您要出手的話,還是去省城比較好,天高皇帝遠,誰也不認識誰,錢貨兩清。”


    以後再遇見的可能微乎其微,如果收金點被端了,也不會攀咬出她來。


    “但距離遠,人生地不熟的,被殺價的可能性也很大。”“外地人”就是中國文化裏天然的弱勢者。


    黃柔搖頭,她不在意被殺價,本來別人收她的東西就是冒著極大風險的,不讓別人賺點怎麽行?更何況她現在急需用錢,少點就少點吧。


    “你願意幫我出手嗎?”


    劉向前眼睛一亮,指指自己鼻子:“姐還願信我?”


    也不待黃柔說話,他忽然咧嘴,“姐放心,隻要姐還願意給我這機會,我一定把這事情辦妥,我絕不會昧你一分錢,也不會……”


    “得了得了,別說大話,你幫我出手也不是白幫,我可以找朋友,幫你借錢,至於能借到多少就看你人品了。”


    劉向前這回,不止眼睛發亮,整個人都亮堂起來,那破舊的軍大衣也擋不住他這種年輕人獨有的勃勃生機。是啊,他才是一個未成年大孩子,他的人生還有那麽長,他的機會還那麽多!


    而黃柔向他伸出的橄欖枝,他一定會好好抓住的!


    “我還有個條件,萬一你幫我出手的時候被抓了怎麽辦?”如果全國皆嚴打的話,這些收金點說不定也早被人盯上了,現在出手也是冒著生命危險的。


    劉向前“嘿嘿”一樂,“姐放心,人不可能兩次踩進同一個糞坑裏。”


    黃柔相信他的機靈,想要鋌而走險一次。


    “好,來,拿好,賣多少你隨意。”說著,她環顧四周,背過身去,從小臂上退下一隻實心龍鳳鐲,迅速的塞到他手裏。


    劉向前趕緊袖起來,還小心的用手掂了掂,嘴巴立馬張大了,“姐這至少得有二兩金吧?”這麽實誠這麽足重的金鐲子,打造的時候得花多少金,多少錢呐


    如果是她的嫁妝,那她父母可真夠舍得的!一定是掌上明珠才能有這樣的待遇吧!


    而且,他眼疾手快瞟了一眼,這小小一隻鐲子至少有車花、拋光、浮雕等三種工藝,還得說至少……這樣的東西,能賣上價!


    “成,姐放心,我明兒一早就坐火車上省城去,最遲三天給您消息。”他這次是認真的,不再是油嘴滑舌了。因為,黃姐能把這麽貴重的東西托付給他,不止說明她信任他,還有一種可能性。


    她壓根就沒把這東西放心上,不是她淡泊名利視錢財如糞土,而是她可能還有更多的更好的東西,這隻是她在投石問路。


    就是打死他也不能把這塊投出來的“石頭”昧下,他要東山再起就得有錢,而他能不能從黃柔手裏借到錢,就看這塊“石頭”的效果了。


    劉向前滿懷希望的,興奮的離開大垃圾場,不知去了什麽地方,顧三才把幺妹帶過來。


    “媽媽,哥哥跟你說啥呀?”


    “大人的事兒,肚子餓了吧?咱回家吧。”


    太陽還挺大的,顧三讓她們待樹蔭下等著,他去把摩托車開過來。不知道是不是錯覺,黃柔覺著他總是在看她的手腕,若有似無的。


    可她確定,她退鐲子的時候,他沒往這邊看,嗯,應該是……自己的錯覺吧?


    回到家,時間還早,楊家送的羊她們吃不完,給家裏送回大半,給陳靜和趙紅梅分別送了點,廚房還掛著一隻臘羊腿。市裏晴空萬裏,大河口卻已烏雲密布,沒一會兒居然下起小雨來。


    “下雨了,路滑得很,別忙著回縣裏。”


    就是她不說,顧三也是不想走的。這一天到晚的在外頭跑,他也怪累的,進了她們的小窩,燒上蜂窩煤,整個屋裏暖洋洋的,沙發軟軟的又幹淨,他把粘了灰的大衣一脫,懶懶的躺上去,別提多舒服了。


    廚房裏是女人切菜的聲音,爐子上的開水“撲騰撲騰”沸了,他趕緊起來,給灌水壺裏。


    底上還有一點灌剩的,他幹脆給自個兒泡一杯濃濃的熱茶,“呲溜”一口,整個人都熱起來。


    幺妹睡醒,還貼心的抱一床小被子來,躡手躡腳的蓋他身上,“叔叔別著涼哦。”


    顧三動了動身子,舒服的翻個身。


    幺妹跑進廚房,嗅了嗅鼻子,“哇好香呀,媽媽在做什麽好吃的呀?”


    “臘羊肉鍋子。”


    幺妹歪著腦袋,“什麽是臘羊肉鍋子呀?是辣辣的羊肉包饃嗎?”


    黃柔輕笑,“你呀你,又想吃羊肉泡饃啦?放心吧,今兒的鍋子也不差。”


    她把臘羊腿切成薄片,切一點點肥的,切大半瘦的。臘羊腿醃製入味,肉質鮮紅,看著就讓人食欲大增,更何況灶台上還有兩簸箕洗幹淨的白菜、土豆、豌豆尖。


    把爐蓋兒揭開,支上炒鍋,炸肥羊,熬出羊油後下瘦肉,蔥薑蒜,爆炒幾分鍾,整棟樓裏都是她們的羊肉香!


    顧三很快就被香醒了,看見她正往羊肉鍋裏加水,咽了口口水,“羊肉鍋子?那得有酒才行。”


    小插話精趕緊道:“對,得有甜甜的葡萄酒哦!”


    顧三披上軍大衣,也不撐傘,等黃柔的湯鍋沸騰,熬出濃濃的羊肉湯時,他提著一瓶“西鳳酒”和兩瓶“葡萄酒”回來了。


    黃柔這才下土豆和白菜幫子,先把這兩個煮得熟透,軟軟的,這才下白菜葉子和豌豆尖,幺妹則主動踩在小板凳上,抱出三隻碗,三雙筷子,當然不能少了三隻小小的喝酒專用的玻璃杯。


    顧三把熱乎乎燙手的飯鍋端出來,就著爐子上“撲騰撲騰”的鍋子,倒上三杯“酒”,居然有種神奇的儀式感。吃過那麽多頓羊肉鍋牛肉鍋,這是最讓他熱乎的一頓。


    熬出羊油就是不一樣,濃濃的羊肉香,嚼勁十足的瘦羊肉,香噴噴的煮得非常入味的白菜土豆,燙得嫩嫩的豌豆尖……無一不美味!


    小地精學著爺爺,“呷”一口葡萄美酒,又甜又爽口!吃一塊羊肉,慢悠悠嚼吧嚼吧,哎呀塞牙啦怎麽辦?趁著大人不注意,她低頭摳啊摳的,把嚼不動的羊肉弄出來,悄悄放鬧鬧的食槽裏。


    “羊肉!羊肉!”


    可惜鬧鬧是隻小笨鳥哦,它居然一下就出賣了她!


    幺妹隻好顧左右而言他,看向窗外,“哇哦!下雪啦!下大雪啦媽媽!”


    不知不覺,天已經半黑,還飄起了鵝毛大雪,一會兒的工夫,窗外就白了。高大的鬆樹頭,枯黃的小草地,光禿禿的桃樹丫,都披上了一件雪白白,毛絨絨的大衣……屋裏更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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