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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這樣,崔顧兩家結伴,冒雨往大河口去。


    隻是,走著走著吧,所有人心裏都不是滋味了。


    這好端端的,都走半小時了,也沒見哪兒震呀?這不依然山清水秀鳥語花香嗎?


    幾個孩子趕著四頭豬六隻雞兩隻鵝四隻鴨子,還有一隻威風凜凜的大黑貓,別提多高興啦,這不是逃難,是度假!


    “妹,待會兒我們去買冰棍兒吃吧?”春芽牽著幺妹的手問。


    幺妹抬頭望天,雨還在下,涼颼颼的,吃冰棍兒?


    “對呀,冰棍兒餅幹橘子糖,姐姐最喜歡。”小彩魚也湊過來。


    “去去去,有你事兒嗎?”在春芽心裏,她跟幺妹是最親的,現在是兩個大女孩的私密時光,她來湊啥熱鬧?


    小彩魚挑釁似的抱住幺妹另一隻胳膊,“哼!”


    高玉強那小猴子,沒心思管這邊,他呀,看上顧家的大肥豬啦,膀大腰圓屁股一扭一扭的,如果騎上去肯定特別厲害!


    當然,他也這麽做了。


    趁大肥豬不注意跳上去,雙腿夾緊豬肚子,“駕——”


    其他人:“??”


    突然被泰山壓頂的大肥豬:“??”撒丫子就跑。


    高玉強還知道伏低身子,趴在豬脊背上,雙手緊緊抱住豬脖子,頓時,豬叫聲,雞鴨鵝叫聲,大人的驚叫聲,此起彼伏,好不熱鬧!


    “小猴子別怕,對,趴著,爸爸來了!”


    高元珍氣得胸口起伏不定,幾乎是咬牙切齒的罵:“高玉強你個短命鬼,信不信老娘今兒揍不死你!”


    那大肥豬跑了一兩百米,好像發現它背上的小屁孩不可能下去了,隻好“哼唧哼唧”著,低頭啃起路邊的草來。這年頭養豬,不是完全的圈養,家裏有老人娃娃的,都會上山放豬,給補充點野草野菜,騎豬的娃娃不少,似乎是習慣了?


    自以為降服了一頭天蓬元帥,這可把高玉強高興壞了,“媽你看,我把天蓬元帥製服啦!”


    “姐你看,你要騎嗎?我會讓它乖乖聽話,不把你甩下來。”


    崔綠真:“……”


    大人們看沒危險了,紛紛哈哈大笑起來,“玉強結婚那天我們得好好看看,會不會下雪。”


    石蘭省風俗,說結婚當天下雨下雪的話,一定是小時候騎過豬。


    笑過鬧過,崔建國忽然停下來對父母說:“爹,娘,要不你們先去大河口待幾天,稻穗生蟲了我得分派一下任務。”


    “咋,你不去?”


    崔建國摸摸腦袋,一開始他也被嚇到了,可現在一看,風平浪靜,啥動靜也沒有,他又覺著,約莫是虛驚一場。沒看見身後多少人笑話他們兩家?那他就回去吧,大小也是個生產隊長,大隊幹部,可不能讓社員戳脊梁骨。


    “就是,娘你們就當去大河口住幾天,我們先回去把莊稼伺候上。”顧老二也這麽說,他臉上臊得慌。


    要是發生點啥還好,現在啥事沒有,他們就這麽跑了,難怪全村人都笑話他們呢。現在回去為時未晚,別人再提這茬,他們就說老人帶著孩子去大河口住幾天,天經地義,也說得過去。


    崔建國拐了拐老婆,“走,咱回去。”


    劉惠卻撅著嘴,“走都走了,回去幹啥,咱們就去阿柔那兒住幾天又咋?”


    崔建國皺眉,“孩子去就行了,你個婆娘跟著去算啥?”


    “崔建國好狠的心啊你,你爹你娘你閨女能去逃難,我為啥不能去?隻有他們跟你是骨肉血脈,我就是外人是吧?”


    得,劉惠一扯皮,其他人都不得不停下腳步,愣愣的看著他們。


    “劉惠你鬧啥呢,家裏沒事,咱們回去把活先幹上。”崔建國篤定,什麽井水冒泡,是老娘和老婆誇張的說法,要震早震了。


    可劉惠不願回去,倒不是怕地震,她單純就是想去城裏享幾天福,平時還沒理由去呢,現在這麽正當的理由,阿柔他們又有三套房,多的是地方住,為啥不去?


    崔老太真是糟心死了這兩口子,還好意思問為啥不選他們養老,要選了她得活活被氣死,都這時候了,一個還愛麵子,一個還惦記著占阿柔便宜,她真想敲開兩口子的腦袋看看,裏頭是不是塞滿了豬屎。


    “都給老娘走,別廢話!”


    “娘……”


    “娘啥娘,你今兒要敢回去,你就不是我兒子。”


    崔建國隻能暫時屈服,反正他被老娘壓迫習慣了。可顧老二也猶豫啊,他看著顧老太欲言又止。


    顧老太被劉惠幾句話惹得,心裏不是滋味,心疼老三買的房子要伺候這種前妯娌,一麵又糟心她的孫子在哪兒,這都五六年了,兩個兒媳的肚子還是沒動靜。


    她忽然有一個大膽的,一直壓製著不敢想的猜測,莫非真是兒子的問題?不然兩家都是蜜裏調油的小日子,麗華沒生過不好說,可阿柔是生過的啊,咋就這麽玄乎?


    這個猜測,比兒媳們不能生還讓她備受打擊。


    打擊之下,她也沒底氣說兒媳了,她們愛怎麽怎麽著吧,她就當自個兒是瞎子聾子,哪怕是陳麗華帶著老二回娘家看她爹娘,一看就是十天半月不回來,她也不敢吭一聲。


    甚至,有時候,她還想偷偷勸勸兩個兒子,要不去醫院檢查一下?


    當然,這還隻是停留在想法階段,她怕說出來傷了他們的自尊,一直不敢開口呢。


    大人們心思各異,隻顧著往前走,哪知小彩魚蠢蠢欲動,啥時候悄悄爬上了自家黑花豬背上。


    她常跟著奶奶喂豬,黑花豬對她很熟悉,倒沒有驚得亂跑,一副穩穩當當悠哉悠哉的模樣,跟在眾人身後,哼唧著,啃著草,一麵走一麵唱“太陽當空照,花兒對我笑”。


    幺妹用脖子裏掛著的鑰匙開了門,三家大小十六口人進了“小麻雀”,可把鬧鬧興奮壞了,扇著翅膀跳上跳下,“彩魚!彩魚!”


    你就說這鸚鵡它賤不賤吧?


    冒雨來的眾人全身濕透,黃泥漿子裹一身,真是狼狽到家了。非常懂事的小地精,一麵給他們燒熱水,一麵找出叔叔和媽媽的幹淨衣裳。


    剛換上,顧三和黃柔回來了,小兩口笑眯眯的進門,心想趁閨女不在,他們可以好好的過過二人世界,也不打算做飯了,沒買菜。


    誰知一進門,被黑壓壓一屋子人給嚇壞了,“這是咋?”


    幺妹忙把要地震的事說了,顧三雖然還不知道她的地精身份,但這麽多年共同生活他也隱約知道她是不同的,自然相信她的話。


    “那村裏其他人呢?”


    崔建國不自在的輕咳一聲,“他,他們不願出來。”


    “你們去勸過沒?”


    “勸了,我跟崔大哥去的,挨家挨戶。”顧二插嘴道。


    顧學章皺著眉頭,這就不好辦了。他們知道幺妹的特殊,她說地震就一定會地震,可其他人隻當他們貪生怕死,再勸,那肯定是要招人恨的。


    說句難聽的,村裏人這是不見棺材不落淚。


    可地震是天災,不是開玩笑的,等真看見“棺材”,那落淚也來不及了。


    其他人擁擠的坐在沙發上,凳子上,看著顧學章踱步,“如果不願主動撤離,那就隻能靠公社動員了。”


    他轉身拿上一把傘,“阿柔先看晚飯怎麽解決,我去公社一趟。”


    他在大河口這麽多年,跟公社書記和革委會負責人也算老熟人,看能不能說動他們,上村裏動員去。無論任何時候,中國人都是比較相信官方說法的。


    崔綠真一直提在嗓子眼的心,終於往下落了兩分,叔叔就是叔叔,她的小孩子辦法不管用,隻能大人的手段出麵啦。


    崔建軍聽說老婆和閨女都來了,一下班跑來問情況,聽說要地震,趕緊說:“那先別回去,多住幾天,咱們買的房子不是還空著嘛,我去叫二哥,咱們將就一下。”


    黃柔則提出讓大家住進縣城去,那邊的兩套也是空著,這年代基本沒人租房子住,閑置這麽多年可把崔老太心疼壞了。


    她大手一揮,“成,待會兒攔個拖拉機去。”


    這親娘跟婆婆就是不一樣,她不願意也不忍心跟小三口擠。


    “那那些家夥什呢?”劉惠指著樓底下哼哼唧唧的豬雞鴨鵝們問,幾個孩子守在下頭,不願上來,說是怕別人偷了她們家的寶貝。


    黃柔頭有點大,這些可都是兩個家庭的資產,農民們辛苦幾年才置辦下來的。可城裏地方窄,沒處擱啊,她認識的幾個朋友也都是住樓房,去哪兒給倒騰幾個豬圈來?


    高元珍自告奮勇,“飯不跟你們吃了,我和滿銀把豬趕李家溝去,保準給你們喂得白白胖胖不掉一斤肉。”


    這可是要糧食和精力的呐,其他人感激得都不知道怎麽說了,崔老太哽咽著說:“行,元珍你們這份情,咱們記住了。”


    在這種時候,有個外村的可靠親戚的好處就凸顯出來了,保住這些牲畜,他們的家底兒也就算保住了。


    “猴子咱們走,給你弟找個帽子,別把他淋感冒。”王玉明也是個小可憐,跟著爸爸媽媽跑東跑西,雖然是背在身上,可雨水還是澆得他一頭一臉。


    他哼了幾聲,大人忙著趕路,也顧不上他,哼著哼著,在雨水的浸泡下,又睡著了。


    也就這年代娃娃養得糙,大人們不會大驚小怪。


    高玉強把腦袋搖成了撥浪鼓,“不要!”他就喜歡孩子多的地兒,不願跟爹媽回李家溝。


    王滿銀把眼一瞪,“別在這兒麻煩小姨,聽話咱們回去,明兒再來。”


    “不要不要我就不要!”高玉強叫著,撒丫子就往門口跑。


    他跑得太急,不防在四樓轉拐處跟人撞到一處,對方痛得“啊”一聲叫起來,“哪裏來的兔崽子”


    一把又尖又利的女聲叫起來,眾人還沒反應過來,劉惠隻覺著莫名的熟悉,旋即又是一連串的驚叫:“哎喲,痛死我了!老公老公你快來,我肚子疼……”


    大人們趕緊跑出去,才發現這可不得了,高玉強撞到劉珍了!樓道裏有水本來就滑,雙方都沒防備撞一起,可不就把她撞得跌坐在地上了。


    劉珍要是普通人也就罷了,她現在可挺著九個多月的大肚子,隨時都有可能生產的肚子,跟鼓一樣大啊!


    偏偏胡雪峰還沒下班,胡家兄妹倆也去了姨媽家,高元珍嚇得膽戰心驚,“大妹子對不起,對不起,孩子不懂事,我這就送你上醫院。”她生過兩個,知道這事的危險性,也顧不上揍高玉強了。


    任何時候,人命都是最重要的。


    劉惠伸頭一看,“小妹?”


    劉珍看見她,仿佛看見天王救星,“姐,我肚子疼,快不行了,趕緊拉住他,別讓這小兔崽子跑了,我得……”話未說完,就見她屁股下頭濕了一片,隔著褲子也不看不出是不是血。


    眾人大驚,趕緊七手八腳將她攙起來,幸好今天下雨顧三把郝順東的吉普車開回來了,就停在樓底下。王滿銀急得滿頭大汗,坐上駕駛位,拿出開手扶拖拉機的架勢,抱著方向盤跟木偶人似的,一動不敢動。


    他從沒開過汽車,可在場的人裏,老的老,小的小,他不上就隻能讓劉珍等死了。


    一想到是自家兒子闖的禍,他雙手就控製不住的發抖,萬一劉珍要有個好歹,他們可咋辦?這臭小子,有事好好說不行,怎麽就要往外跑?往外跑也就算了,居然撞倒一孕婦,早知道他就不嚇他了,在這兒就在這兒。


    他悔得腸子都青了!


    王滿銀把車開得歪歪扭扭,橫衝直撞,也幸好路上沒幾輛車,任由大吉普跟個醉漢似的。


    劉珍躺在汽車後座上,扯著嗓子的喊叫,不是喊疼,而是罵高玉強,什麽“小兔崽子”“有爹生沒爹養”“短命鬼”“棺材瓤子”……高元珍除了聽著,除了賠不是,承諾會承擔醫藥費外,還能幹啥?


    要怪隻能怪她自個兒沒把孩子教好,幹啥都橫衝直撞,這回終於闖禍了吧?


    倒是崔老太生過的孩子多,經驗足,大聲道:“有那力氣還是省省吧,待會兒有你哭的。”


    “親家嬸子真是胳膊肘往外拐,我跟你們才是親戚,這兔崽子算哪門子親……哎喲!”


    崔老太冷眼瞥著她,非常冷靜地教她深呼吸,“不好好學,孩子憋死在肚裏可沒人負責。”


    “孩子會憋死?那可不行,不行,這是我兒子!”劉珍這才照著崔老太的囑咐深呼吸,把力氣節省下來。這可是她跟胡雪峰的第一個孩子,也是她在胡家的立身之本。


    聽胡雪峰說,最遲下個月他就能升副廠長了,到時候漲工資不說,走出去誰都得高看她兩眼。尤其吧,胡雪峰現在春風得意,又留過洋,比大部分中國人多了種洋人的氣質,簡稱洋氣!三十出頭的他真是玉樹臨風,風流倜儻,多少大姑娘小媳婦兒盯著呢,不生個兒子綁住他,她不放心。


    要說劉珍,這也是個“了不得”的女人,都快生孩子了,滿腦袋想的還是怎麽捆住男人的心。


    劉惠看她四處亂轉的眼珠子,冷哼一聲。


    幾個孩子留在家裏看豬,幺妹也沒跟著去,她接下看管高玉強的任務,不能再讓他亂跑。


    春芽和小彩魚騎豬上癮了,兩個人輪流著把四頭大肥豬騎了一遍,引來無數大人孩子側目。


    連楊麗芝聽說,都趕緊跑來看熱鬧。


    “綠真,聽說你們家樓下來了幾個騎豬的……”


    幺妹指指玩瘋了的春芽,十分不想承認:“喏,就是我姐和我妹。”


    楊麗芝“啊”一聲,目瞪口呆。像她這樣的城市小女孩,隻聽說過騎馬騎驢,騎豬……這真是最窮的村裏小孩才能幹出來的事兒!


    她沒想到,被全廠孩子傳為笑談的騎豬少女居然是好朋友的姐妹!那個姐姐她見過,跟她同歲呢!


    為了不讓肥豬啃花壇裏的植物,幺妹拿來幾斤玉米粒,一點點的撒在地上給它們吃,把幾個豬肚子吃得脹鼓鼓的,又端下兩盆水,好吃好喝的伺候著。


    這不,吃飽了尾巴一撅,兩泡豬屎拉出來,正好拉在樓道門口。


    幺妹扶額,他們家這回要讓鄰居們恨死了吧!


    偏偏春芽還是個不講理的,“黑花咱們走,上那邊去。妹啊,豬屎多臭呐,你快離遠些。”


    幺妹指著還冒熱氣的豬屎,“我們打掃一下吧。”


    “你傻啊,這又不是你家的地盤。”


    “不是,可這是咱們整棟樓的入口啊。”


    “又不是你家門口。”


    幺妹:“……”她覺著,自己跟春芽姐姐是沒法兒溝通的。


    這年代的小區可沒物業,公共區域髒了都是靠大家自覺打掃,街道居委會也管不到市三紡廠裏來,可就算有物業,自家動物拉的屎也該主人負責吧?


    作為一隻有責任心的小地精,她捏著鼻子站得遠遠的,“小猴子上去拿掃把撮箕,要裝一撮箕煤灰下來哦。”


    而此時的小猴子,乖乖縮在屋簷下摳手指。他知道自己闖禍了,爸媽本來就沒錢,那個阿姨送醫院肯定花許多錢,家裏沒錢了怎麽辦呀?


    聽見姐姐使喚,立馬往樓上跑。


    這豬屎,尤其是新鮮豬屎,可不是一般的臭,軟軟的熱熱的,尤其吃多了玉米粒拉出來的,奇臭無比。高玉強被她指揮著,先把煤灰倒一邊兒,將豬屎鏟撮箕裏,再把煤灰掃過去蓋住那塊地兒,用腳踩上幾下,把地上的豬屎印跡和氣味吸附幹淨。


    她舍不得把豬屎亂倒花壇裏,顛顛的提到大鬆樹下,有“好東西”自然要給好朋友咯。


    “鬆樹哥哥,你們要豬糞嗎?超臭的喲!”


    兩棵鬆樹長得更高了,被修剪得整整齊齊,蒼蒼翠翠的,又高又精神。“要啊,記得就放我們腳下,不然待會兒大暴雨一下,就被衝走了。”


    “白白便宜下頭那幾個。”


    在它們“下遊”,幾株嬌豔的美人蕉衝他們翻白眼,稀罕!


    幺妹果然乖乖給它們放樹腳下,又用撮箕挖了點土圍起來,隨口問道:“什麽時候下暴雨呀?”


    “半夜。”


    “多大的暴雨呀?”那待會兒得記得收衣服。


    大鬆樹害怕的縮了縮脖子,“很大,山崩地裂。”


    “啥”幺妹一頓,“是咱們這兒山崩地裂嗎?”


    “不是,應該在那個方向。”


    幺妹一看,這不還是牛屎溝嗎?


    “鬆樹哥哥你確定嗎?或者,你怎麽知道的呀?”


    大鬆樹伸個懶腰,“當然確定,你哥怎麽說也在這兒生活八年了,自然有我的門路。”


    幺妹相信它的話,再三追問,可以確定地震就是發生在半夜,大概淩晨三點的樣子。哪裏還顧得上管豬屎撮箕,撒腿就往家裏跑。


    崔建國和顧老二在客廳裏手足無措,兀自熬煎著。


    他們心裏就跟一千隻螞蟻亂爬似的,一想到田裏的稻穗剛出一半就讓蟲蛀了,不好好驅蟲今年的糧食又要減產了。眼看著社員們的積極性一年不如一年,雖然風調雨順可糧食產量就是一年不如一年,他們急啊!


    農民沒了糧食,怎麽生存?


    說實在的,崔建國這隊長是趕鴨子上陣,代替張愛國守江山的。他在村裏也沒啥威信,那些閑工懶漢他是叫不動,每一次分糧分錢都是在爭吵打鬧中結束,誰背後不說他閑話?


    沒這金剛鑽還偏要攬瓷器活兒!


    然而,大家似乎都忘了,當時可是民主推舉出來的。


    關鍵吧,崔建國以前可是因為投機倒把被拉去勞教過的,算是政治汙點,壓根沒想過自個兒還能有當隊長的一天,反正信心也不足,就過一天算一天唄。


    要是今年再讓水稻受災減產,到年底大家都餓肚子,還不得把他祖宗十八代給罵得活過來?農村人不爭口吃的,爭啥?


    “唉!”崔建國跺了跺腳,決定不管了,他就是要回村。


    雖然天已經快黑了,可他帶著手電筒,夜裏到家,明兒就能開始幹活。顧老二同他對視一眼,兩個莊稼漢子一拍即合,走!


    幺妹剛到門口,遇見偷偷摸摸的他們,仿佛看見大救星,“大伯二伯,快點兒回村。”


    “嗯”


    “半夜三點地震,快回去叫大家撤離。”她急得小臉通紅,眼睛裏水汪汪亮晶晶的。


    可崔建國和顧二卻神色尷尬,明明風平浪靜的,這閨女咋還說地震呢?井水冒泡也冒那麽久了,要震早震了吧。


    幺妹一看他們臉色就知道,無可救藥了。眼珠子一轉,“我跟你們回去,咱們快走!”


    來到樓底下,跟“騎豬少女”們說一聲,他們就往村裏去。


    此時,天已經黑了,雨還在下,打著手電筒的他們,比白天出山時困難多了,因為基本全是上坡路段,爛泥滑得人直往下墜,要不是兩個伯伯一手一個的拉著她,小地精不知要跌多少個馬趴。


    偏她還不敢亂用靈力。


    白天“井水冒泡”用了快一成靈力,待會兒說不定還能用上,就是嚇,也要把村民們嚇走。


    且說顧學章,去了公社,發現書記和主任都不在,文書說上縣裏開會去了,要明兒下午才回來。革委會委員們都是各大隊的書記和隊長,平時也不坐班,他找了一圈,隻找到個婦女主任。


    這婦女主任一聽他是牛屎溝的,忙問他知不知道崔建國和黃柔。


    原來,這正是當年在勞教場上幫著高元珍說情的婦女主任,老大姐工作十分負責,下班了還沒走,不然顧三又得撲空了。


    聽他說他就是黃柔的丈夫,老大姐對他印象很好,聽說牛屎溝會地震,嚇得“哎喲”一聲,忙問他哪兒來的消息。第一反應——會不會是隱藏在人民內部的階級敵人搞鬼?


    去年河北大地震發生後,就有不少階級敵人冒出來,散布謠言,說還有地震,嚇得當地老百姓人心惶惶,引發了不少社會治安案件。


    就她她也不信牛屎溝會地震啊。


    顧三非常認真地把井水冒泡的事說了,又硬著頭皮添油加醋編了些別的征兆,再拿出自個兒作為國家工作人員的證明,老大姐這才半信半疑,給縣裏掛電話。


    縣裏接電話的是革委會秘書,正準備下班,給她敷衍了事。


    顧三一直緊張的在旁邊聽著,直接一把搶過電話,“讓劉愛平接電話。”


    劉愛平是縣革委會主任,是整個紅星縣一把手。


    對方被他的氣勢震懾住,這才趕緊去把一把手找來……左一個電話右一個請示,涉及到千多號人的轉移,口頭指示不算,還得等明天書麵批示。


    關鍵吧,萬一村民不配合,有武裝專幹跟著去效果會更好,俗話說“敬酒不吃吃罰酒”嘛,可隨著撥亂反正拉開序幕,全國各地的民兵隊指揮部在上個月剛被解散!


    你就說這巧不巧吧?


    顧學章氣得破口大罵,就這效率,別說提前轉移,等著給村民收屍吧!


    在他的強烈要求下,公社文書和老大姐沒法兒,隻好帶上兩件蓑衣跟著他進村,心想能撤幾個是幾個,萬一真地震那就是救命,沒地震那也不至於被上頭責罵。


    可他們,還是高估了社員的覺悟。


    準確來說,也不能叫做“覺悟”。社員們安安穩穩在家待著,有吃有喝有熱炕頭,糧食柴火牲畜老人孩子都在這兒,你幾個所謂的公社“領導”突然讓大家夥撤離?


    糧食柴火牲畜都帶不走,一個勁趕你走,你願意?


    張大力兄弟幾個罵罵咧咧,哪兒也不動不搖的,憑啥走?


    就是幾十個老人,也哭著喊著不走,這可是他們生活了一輩子的地方,他們的爺爺奶奶爹娘在這兒出生,把他們養大,他們又養大了一群兒孫,大家好好的安居樂業,憑啥要走?


    就是八抬大轎也不會走的。


    平時不怎麽對付的世仇可以追溯三代的老頭老太們,仿佛在此刻心照不宣的結成某種聯盟,大家並排站在村口,“看誰家的不肖子孫敢走,有種你們就從我們屍體上踩過去!”


    婦女主任在基層這麽多年,還沒遇到這麽不講理的人,這可是為他們好啊!沒占他們一分錢便宜啊!


    然而,對於安土重遷的農村人來說,讓他們舍棄自己家族奮鬥了幾輩子的地方,那就不是為他們好!是要他們老命!


    甚至有老人叫來了自家子孫,扛著出頭頂在村口,直接不讓文書和婦女主任進村,顧學章要不是看在他是同村後生的份上,也險些不讓他們進去。


    雙方僵持不下。


    三人好話歹話都說盡了,村民就是不願走也不領情,他們隻好喪氣的往回走,寄希望於明天市裏派公安來,隻希望不要夜長夢多。


    誰知走到半路忽然遇見崔建國三人,“你們怎麽來了?”


    幺妹把叔叔叫到一邊,小聲的把半夜三點地震的話說了。她看過他手腕上的梅花表,現在已經十一點半了,大鬆樹是植物,對時間的概念不是特別準,它說“大概三點”,絕對是比三點早的。


    顧學章一咬牙,“走,咱們回村。”


    婦女主任和公社文書是不大願意再去的,說句難聽的,那些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的老頭老太,埋幾個才好嘞!不見棺材不落淚,該!


    況且,這事不好辦,他們看著也不像地震的樣子,到時候把村民撤走了人家不恨他們?顧學章是市局幹部,反正有功輪不到他們,有錯絕對是他們背鍋。


    一個推說家裏有急事,一個說身體不舒服,溜了。


    三個大人一個孩子,鼻尖上開始冒汗,是真的怕了,不知是不是錯覺,仿佛腳下的土地已經開始震動了。


    村口,團結一致取得勝利的社員們,嬉笑著各回各家,漸漸沉睡在各家熱炕頭上。雨越下越大,臨晨一點的牛屎溝,亦如以前的每一個深夜,安靜祥和。


    幺妹看著熟悉的村落,熟悉的大槐樹,榕樹下的石頭被一代代孩子們的屁股蛋磨得光滑黑亮,村裏每一堵牆,每一棵樹,都是那麽的熟悉,那麽可愛。


    是啊,可愛的牛屎溝啊,她最愛的地方啊!


    她在這兒呱呱墜地,在這兒蹣跚學步,在這兒牙牙學語,在這兒吃到人生中第一口飯,第一個果子,第一條泥鰍……哦,可愛的牛屎溝啊。


    幺妹抹抹眼淚,憐愛而不舍的摸著她曾經喜歡過的一草一木,大槐樹,牛卵樹,栗子樹,翡翠蘭……還有她第一次發現自己能聽見小草草說話的狗尾草,老狗尾草已經死了,活著的是它的子孫後代。


    這一晃,從她地精靈力覺醒到現在,已經七年了。


    她深深地愛著這個地方,她的愛,不亞於那些安土重遷的老頭老太。


    “叔叔,我們去敲鑼吧。”她擦了擦眼淚,從廚房找出三個鐵盆,每人一把鍋鏟菜刀,凡是能發出巨大聲響的東西,她和大伯從村尾往村頭敲,顧家兄弟倆從村頭開始,與他們相向而行。


    “哐當哐當!”


    巨大的聲響,震醒了睡夢中的村民,他們披著衣裳站在門口,以為是誰家又著火了。


    “地震了快跑啊!”


    “地上鼓包了,要地震啦!”


    幺妹用她的靈力,在地麵上造出一個個不斷往上鼓的包塊,也不大,就鐵盆那樣,可也足夠嚇壞村民了。


    井水冒泡他們沒親眼看見自然不信,可地麵鼓包是就發生在眼前的,全村的樹也不知道是發什麽瘋,瘋狂的抽動著,扭動著,拍打著他們的房屋,有的屋頂直接讓枝條給拍飛了。


    幾乎是風起雲湧,飛沙走石。


    這下,村民們慌了,趕緊把七老八小的叫醒,收拾包裹。


    可也不知道是幺妹的靈力誘使地震提前發動,還是地震真的來了,牛屎溝後的山峰開始發出“嘩啦”巨響,似乎是有一頭怪獸被放出牢籠。


    “哐當”聲響個不停,牽牛趕馬的,捉豬的,雞飛狗跳的,小孩老人狂哭的……全村發動起來,可也來不及了。


    村尾的邱家人哭爹喊娘跑過來,一路哭一路往村口逃,“山垮了!”


    “轟隆隆——”一道閃電將臨晨的牛屎溝照得亮如白晝,所有人看見,邱家蓋新房子的地方,半座山頭“嘩啦啦”的往下傾,有邱家房子擋著,傾倒垮塌的速度得以緩解,可也沒過多久,那傾流而下的山泥就像一條毒蛇,迅速的,蜿蜒著向他們逼近。


    哪裏還顧得上牲口?


    誰還來得及去掏錢和糧食?


    幺妹領著老人孩子往前跑,崔建國三人帶著全村青壯年斷後,就像是趕牛馬一般,吆喝著,催促著大家快跑。


    所有人腦海裏隻有一個想法——跑!


    跑啊!


    快跑啊!


    有的男人們沒穿衣服,女人們裏頭光溜溜的隻披一件蓑衣,孩子們全都光著屁股蛋,哭爹喊娘的跑。


    有孩子跌倒,大家胡亂的揪住一條胳膊大腿,像癩蛤蟆似的提著拎著,有老人跌倒,在路邊維持秩序的青壯年上去,背上就跑。如蜂窩被捅一樣湧出的人群,零星幾個手電筒,光線橫七豎八亂射,誰也看不清路,隻能盲目的跟著前頭的人跑。


    誰也沒有餘力停留,因為身後的人可能因為自己的停留而被淹沒!


    誰也不敢往後看一眼,看一眼,腳步就會慢下,怪獸就會將他們吞沒!


    ……


    終其一生,能有幸活下來的人們,一輩子也不會忘記這一天——1977年7月15號淩晨。


    大家哭喊著,一直跑到牛屎溝外三裏遠的大路上。幺妹回頭,發現大半個村子已經被垮塌的山石完全覆蓋,因為有房屋的緩衝,以及全村樹木幫他們奮力阻攔,垮塌之勢已經漸漸停下。


    有人見她回望,老人孩子也跟著回望。


    後頭的青壯年也回望。


    大家沉默著,嗚咽著,不知是誰先說了一句“我家房子沒了”,其他人頓時“哇”一聲嚎啕大哭出來,有的哭房子不見了,裏頭有幾百斤過冬的糧食,有的哭剛置辦的新棉絮,有的哭存的私房錢,母親們哭著找孩子,妻子們哭著找丈夫。


    原本還算有序的人群,又亂開了。


    不知為什麽,在這一刻,幺妹特別想叔叔,留在最後一個斷後的叔叔。


    “走走走,趕緊走,不要停!”崔建國和顧二在最後喊。


    可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家園沒了,誰還會走?


    幺妹正奇怪,怎麽沒聽見叔叔的聲音,忽然她就頭一暈,平整的地麵開始晃動起來,“地震了!”


    其他人也感覺到,立馬又一窩蜂的往外衝。他們停留的位置正好是兩座山之間的夾縫,搞不好兩座山都震倒了,他們就要埋屍山腳之下!


    經過一開始的驚慌失措,現在的他們除了跑,也知道思考了。思考他們幾輩子的家業,思考他們不知道跑到哪兒的牛馬豬雞,思考他們還沒找到的家人。


    不知是誰說了句,“要是白天聽勸就好了。”


    是啊,如果白天聽勸,他們就能像崔家和顧家一樣,從從容容地把糧食帶走,把牲畜趕出去,把好容易攢下的錢和糧票帶上,妥妥當當安頓好,哪怕家被埋了,至少還有身衣服穿,還有口吃的。


    然而,世上沒有後悔藥,牛屎溝的社員們為他們的驕傲自大,愚昧無知付出了代價!


    美麗的,可愛的牛屎溝,就這樣,消失在所有人驚恐與後悔的目光中。


    小地精很想放聲大哭,像那些找不到媽媽的孩子一樣,可她知道,她不能哭,來不及緬懷她可愛的牛屎溝,她必須先把社員們帶到安全的地方,這場天崩地裂,不知道會持續到何時,何種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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