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落下, 天色漸漸染上深色。


    動物的叫聲和人說話的聲音混雜在一起,現在正是下工回家的時間。


    一直暗著的屋子總算亮起,不過這亮起也僅限於堂屋, 一盞煤油燈放在紋路頗深的木桌上,正好能照亮屋子。


    從堂屋拐角過去便是廚房, 現下灶台裏正填著柴火,裏頭地火焰旺旺地燒著,正在向放在上頭的鍋傳遞熱度。


    這幾年本地的糧食收成不錯, 分到手的糧食、錢也多了, 不過寧家開支大,便也還維持著晚餐一頓稀的習慣。


    寧母正在看著火, 鍋中的米湯居多,米粒隻有少少的一些, 不過剛收的紅薯挺多, 今晚切了兩根進去一起煮, 現在鍋中已經略微有散開的黃色,隱約的香甜味道混雜著米香味飄蕩而出。


    “娃兒們回來沒有?”她往堂屋那一瞥, 寧父正坐在椅子上抽著煙, 不知在想什麽, 劣質煙草的味道,熏得人心煩, 可不抽,好像更煩。


    “沒回來, 快了。”寧父看了眼天色, 心中對時間有數。


    說曹操曹操到, 這話才說完,人就來了。


    三個孩子一齊從外麵進屋, 各不喧鬧,一家人到齊,便到了開飯的時間。


    寧母看兒女回來,心中稍微放心,前兩天村裏頭說,這縣城裏近些日子,總傳有人在路邊搶小孩,心中還是有些忐忑。


    不過沒一會,她便覺察出了不對,她瞥了眼二女兒:“初夏,怎麽不知道過來幫忙?”


    寧母下意識地上下打量了下寧初夏,確認這不是什麽身體不好時,表情就不大好了:“我這下工忙活到現在,你們過來搭把手都不懂。”


    已經坐在父親對麵的寧初秋忙站起來:“媽,我來吧。”


    她身材瘦弱,站起來比寧初夏小一個頭還多,膚色白皙的她,怎麽看都不是身體健康的模樣。


    “你來做什麽?”寧母沒答應,“你這沒點力氣幹不得活,連拿燙的都拿不動。”明明是責罵,話中卻頗有愛憐的味道。


    坐在那一直不動如山的寧初春有些尷尬,他左右看了眼,寧初夏愣愣站在那像是在出神,身為三兄妹的兄長,他好像是得出頭,正打算說話,他便見寧初夏沉默地走進了廚房,開始忙活,心裏這口氣也鬆了下來。


    二妹今天著實奇怪,剛剛回家的路上還好好的,這一回來怎麽就魂不守舍,把媽都給惹不開心了,總不得讓小妹去幹活吧?


    屋外寧父已經開始問起兒女的學習情況,他讀書不多,也就是個掃盲班剛畢業水準,不過每回聽兒女們念學到的東西,他都老懷甚慰,覺得這錢沒白花。


    寧初夏低著頭給一家打著晚飯。


    這做飯看起來輕鬆,水米下鍋,可這年頭不像後世這麽便利,火候要看,煮粥要攪,紅薯皮也是直接用家中唯一的那一把猜到削的,靠在爐灶旁邊,柴火燃燒的熱度和鍋中米湯沸騰的蒸汽足夠讓人在寒冬臘月流汗,更別說現在開始漸熱的天了。


    分飯是有學問的,之前負責幹這個的是寧奶奶,她離世後便落到了寧母頭上,而現在,寧母知道女兒聽話,便也把這活交給了女兒。


    前兩碗,自然是寧父寧母的,勺子得往下沉,略微攪拌,打上最多的米粒和紅薯,因為兩人得下一天的工,若是不吃夠,必然身體要垮。


    第三碗,是長兄寧初春的,雖然他隻比兩個妹妹年長兩歲,可半大小子吃窮老子,正是長身體的年紀,自然不能被苛刻。


    第四碗,則是給小妹寧初秋的,她和寧初夏同胞出生,兩人一前一後的來到世上,可也許是在娘胎裏寧初夏太過霸道,寧初秋這一出生,便像個養不活的小貓,擺在寧初夏旁邊都小了一圈,這十幾年來,寧家人已經習慣了照顧寧初秋的生活,凡是家裏的東西,必然得先緊著寧初秋。


    至於最後,隻剩下米湯和約不可查的米粒的部分,當然是屬於寧初夏的。


    寧初夏沉默地將米湯倒入碗裏,村裏的鐵鍋和勺子重得驚人,拿起來時手都有些抖,可對於寧初夏的細胳膊來說,早就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就算抖,也能穩當地將湯倒進碗裏。


    她將這些碗挨個端上了桌,孩子肉嫩,大多怕燙,像是寧初秋,每回碰到碗邊,那指頭都會跟著蜷縮,要吹好一會才能緩過來。


    而她皮糙肉厚,早就不怕燙了——或許準確地來說,還是怕燙的,隻是耐受性高了,因為熱度傳遞引起的疼痛,在忍受的範圍之內。


    就像遭遇的一切委屈一樣,還是會痛,不過忍久了,好像就可以接受了。


    她做這些,自然是得不到什麽誇獎的,做該做的事情,沒做好得被罵兩句,可做好了,那可是理所應當。


    全部的工作完成後,一家人便開始進食,寧家人的飯桌,一般是不大聊天的,這幾年條件稍好,可早幾年家家戶戶吃食都挺緊張,哪會忍心把飯菜放涼,基本都是囫圇吃了,再有事說事。


    喝著米湯,寧初夏也開始整理著之前接收的回憶。


    這次她進入的這具身體,留下的情緒其實並沒有很多的怨恨,她甚至不覺得自己的人生悲慘,隻覺得這是普通人的人生。


    而原身留下的,隻有無數的委屈和委屈,層層疊疊,無窮無盡。


    她這一生,完美地詮釋了被忽視,被放棄的一生。


    寧家是住在杏子村的一戶普通人家,種地為生,所謂三代貧農,大概就是說的寧家。


    寧父和寧母算是手腳勤快,老實本分,不過受限於時代,也一直沒能存下太多的錢,早年饑荒,後來建房,再後來家中兩位老人輪著生病過世,能有積蓄就奇怪了,不過他們骨子裏有韌性,繼續勤懇做工,這幾年收成好,陸陸續續才有了點錢,能將三個孩子送去念小學。


    說到孩子,寧家統共有三個孩子,長子寧初春,人高馬大,脾氣算是溫和;次女寧初夏和小女兒寧初秋是同胞出生,隻比哥哥小了一歲半。


    打小開始,原身便是在這個家中最任勞任怨的那一個,哥哥是男孩,村裏的習慣很少讓男孩幹家務,妹妹身體弱,有心無力,事情便都落在了她的身上。


    原身從小就有這樣的一份困惑,為什麽她做了那麽多,得不到爸媽的一聲誇獎,而哥哥妹妹隻是偶爾幫個忙,甚至是幫倒忙,都會被爸媽誇讚。


    難道幹活是錯的嗎?


    她身處的父母為天的環境,不足以讓她得出答案,她隻能將過錯歸咎於自己,越幹越多,以期許自己能受到重視。


    杏子村沒有小學,周邊的唯一小學在鎮上,鎮上的開銷自然比村裏要大一些,一個學期要收2元的費用,雖然有時候會退還一些,但總體也要至少1.5元。


    寧父和寧母當初是躊躇滿誌,手頭有了錢,便將三個孩子一起送去,可這學費開始交,便沒個刹車,一年下來,單單孩子念書,就得花上6元至少,這還不算平日帶飯,孩子不能幫忙的問題。


    不過這付出總是有回報,別的不說,小女兒寧初秋確實很會念書,寧初春稍微差些,可老師也說他是穩紮穩打的路子,男生都是後期發力,要是有人問到二女兒,他們便會支支吾吾半天,說一句“還行”,便也記不起來詳細情況。


    這也是有原因的,誰讓每回他們例行問成績的時候,二女兒都在幫忙,再加上二女兒也不像小女兒那麽機靈,常常找他們說話,他們當然記不太得。


    事實上原身的成績還真不算差,隻比小妹略微低了一些,遠超大哥,隻是她性子怯弱自卑,總是自我懷疑,比小妹考得差,每回便豔羨地看著父母誇讚妹妹,暗暗鼓勵自己要多多努力,不敢拿這份成績去向父母表功。


    如果說小學之前,原身所遇到的,還隻是態度的不太平等,而在接下來的人生裏,她幾乎在人生的每一個轉折點,都被放棄了。


    到了中學、中專的選擇時,學費便高了不少,同時供養三個孩子上學,足夠讓隻有勞動力的寧家傷筋動骨,更別說寧父寧母還想著存錢未來替孩子們操辦結婚的事宜了。


    而這時候,便得開始取舍了。


    之後很長一段時間的記憶裏,原身都是茫然和痛苦的。


    她當然知道,每一次被放棄意味著什麽,可看著父母歎著氣地說服,她退縮了。


    “你小妹成績好,到時候上個中專,直接包分配,她身子弱,也不好回村裏幹活,以後能去好單位,你大哥成績不中,不過多讀點書,沒準能去好學校,你就先看看吧,家裏條件你是曉得的。”


    “你小妹是讀書人了,不要這麽早結婚的,你哥喜歡的姑娘家,正好她弟弟也在找對象,人家一表人才,和你很合適。”


    ……


    原身小學畢業後便回了家,在家裏幫著幹活,一到了年紀,便又在父母的安排下嫁給了嫂子家的弟弟。


    她嫁人後,也是個顧家的女兒,三不五時地往家裏搬東西——當然,她也懂得照顧自己的小家,不至於讓小家受到影響,可還是因此吃了嫂子和丈夫不少白眼。


    後來,經濟開放,哥哥帶著嫂子去了城裏,她本來和丈夫也想跟著去賺點錢,可父母卻上門來勸她了,隻說她也走了,以後他們誰來養老?


    原身留下了。


    很久之後她才知道,當時父母來勸她不隻是為了自己養老的問題,還有哥嫂那邊的慫恿,她的公婆也一樣希望自己的兒子能出去外麵闖蕩,女兒留下照顧,可這不就有了矛盾嗎?她先退步,便“皆大歡喜”。


    原身一直覺得,每個人的命不大相同,沒準有的人這輩子就是勞碌命,像她,注定了要一直忙活。


    賺不到太多錢,可要做的事情很多,公婆、父母、孩子、丈夫,她像個陀螺般,轉著從不停下,別人責備時,她總是低頭笑笑,一耳朵進一耳朵出。


    她聽說,哥哥和嫂子在城市那立住了腳,沒賺到太多錢,可也已經能在城市穩紮穩打的生活。


    家中唯一的一個中專生小妹,嫁到了市裏,後來隨著丈夫調動到了隔壁省份,聯係不太方便,不過過得也很不錯。


    兒子聽說了母親當年放棄了進城,沒忍住說過母親的眼光短淺,如若他是城市戶口,能在城市上高中,見到的絕對不會是現在的世界;丈夫也常在喝酒後埋怨,他不想這輩子都在土裏刨食,可現在姐姐回不來了,父母更是抓著他不放,生怕他一走,老兩口孤獨終老。


    父母年紀大了,老年病也多了,尤其是父親,中風了之後,人都不太能自理,一屁股屎尿,都是原身來清理的。


    而在夫妻倆重病彌留之際,一直沒回村的大哥和小妹終於回來了,他們和村裏的人格格不入,一股城市人的氣息,對於曾經自己生長的環境,頗有微詞。


    原身陪在父母身邊,就這麽看著父母在兄長和妹妹進來時亮起的眼神。


    他們已經很久沒有那麽激動,笑得合不攏嘴,乖孫好兒子好女兒地喊著,心滿意足。


    原身隻記得這個冬天很冷,父母之前所有的堅持,好像在臻愛的子女回來時都放下了,他們溘然長逝,離世前的那個晚上,還在和同村的老村長炫耀著他們的出息子女。


    兄長和小妹等到父母入土便要離開,臨走之前他們恨鐵不成鋼地對原身說,她不能這麽不求上進,也要看看外麵的世界,現在外麵日新月異,這村裏早就落後了。


    原身隻是擦了擦汗,笑得憨厚又老實:“曉得,我曉得呢。”


    然後就和多年前一樣,站在村頭,看著離人不回頭。


    後來的事情,就不必說了,她在這村子活了一輩子,兒子爭氣,到外麵闖蕩,成家立業,幾回想來把她接走原身都沒同意。


    她的根在這,父母公婆丈夫的墳都在這,要是她走了,平日裏誰來替他們掃墓,替他們拔掉墳頭的草呢?


    而且……她已經拖累了兒子半輩子,不能再拖累兒子了。


    離世之前,原身在床上想起了很多很多,她眨著眼,向來樂嗬,被人罵也不知掉眼淚的她哭了。


    誰來愛愛我呢?


    【主線任務:不再做毫無存在感的女兒。】


    【支線任務一:得到父母兄妹的認可和關心。】


    【支線任務二:看看廣闊的世界。】


    ……


    吃過飯,寧父的碗一放,輕咳了一聲:“我有點事情要說。”


    寧初夏知道,第一個選擇來了。


    第34章 被忽視的二女兒(二)


    寧家走的是傳統大家長的路線, 家中的大事均由寧父拍板決定,小事則由寧母來判斷,他們的思維中沒有太多民主的成分, 可在涉及子女的事情上,還是會走麵子地過問一番。


    寧父一開口, 屋內便安靜了下來,一家人的眼神都投注於他的身上。


    “今個兒呢,我是要和你們談談以後的事情。”寧父說起這個倒也不覺得尷尬, 他自認對孩子們還是仁至義盡的。


    這同村的人裏, 能像他這樣,把三個半大孩子都送出去念書的, 是一個都找不到。


    要知道家裏就他和媳婦兩個勞動力,全年工分折算, 再加上副業款, 能到手小兩百塊那還得是遇到豐年, 可這一家上下都得支出,尤其還有三個正在長大的孩子。


    先頭也算了, 一年這三孩子單學費就得6元, 還沒算上書本費, 夥食費。


    每年最後算下來,一家盈餘也就四十到五十元, 幾乎存不下來錢,到時候孩子大了結婚, 總要置辦好衣服, 嫁妝彩禮裝修新房, 樣樣都要花錢,不當家哪知道柴米油鹽貴呢?


    寧父說到這, 三個孩子便都正襟危坐,他們看著寧父,心中都有各自的揣測。


    和他們同齡的孩子裏,有幹脆沒去念書的,也有念了兩年就不讀的,真正能往上念的,是屈指可數,現在整個村,學曆最高的還是村長家的兒子,念了個小中專,畢業後被分配在鋼鐵廠上班,吃的公家飯。


    寧父繼續說:“你們對家裏的情況,心裏總是清楚的,再往上念,可就不是這個數了。”


    他明白地把賬算給了孩子們聽:“你們三個也就初秋考得好,她還能上個小中專,可要上小中專,就得讀初中。初秋上回也說了,她老師還勸她多讀個高中,到時候讀大中專要好些,這就得花不少錢,可這出來,準保是有好工作的,她從小身體不好,哪是能幹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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