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年頭的中專比高中、大學還要難考,畢業直接包分配,學費也低。


    他往寧初春的方向點了點:“初春是家裏大哥,也是咱們寧家唯一的一個男丁,雖然這娃娃虛頭巴腦,腦袋不比初秋好使,可多念點書,以後萬一想找個媳婦,那也好找,是不是這個理?”


    他略過了寧初夏沒說,便又開始算起了賬:“你們都是大孩子,也不瞞著你們,自己都算算,這以後結婚過活要不要錢,家裏得不得存點錢備用,咱們家這房子老了也得修一修,能這麽花下去嗎?”


    寧父說到這,其實一家子都已經知道了他的決定,寧初春和寧初秋同時看向寧初夏。


    他們心中總有些說不清的滋味,一方麵知道父親想讓自己讀下去,肯定是鬆了口氣,這到了鎮上,多少看見了外頭的花花世界,能多讀點書,以後沒準能做城裏人,就算回村裏,也能爭取做個小官,記分員都得要會識字會算賬呢。


    可另一方麵,他們又不知為何有些不是滋味。


    不過不管怎麽想,這屋裏的幾個,其實都知道這事是定下了,寧父說到這份上,基本是定好了的,再加上這又是說的寧初夏,這一家子人誰不知道寧初夏是家裏最聽話的人,向來是父母說往東,她就不敢往西的。


    可是——


    “你,你哭什麽哭?”寧父皺眉,手不自覺地搓了一下,黝黑的膚色讓人看不清他的膚色變化,他不太自在。


    寧母也怔住,放在桌下的手下意識握緊,半晌沒說出話。


    孩子愛哭抹眼淚是常事,有時大人還會就孩子們哭的理由笑上兩句,可要是哭的這個,是在家裏從來悶不吭聲,逆來順受,向來是家長們最放心也最忽視的那一個,這可就奇怪了。


    寧初夏隻消輕輕眨眼,眼淚便成串落下,她甚至不需要做出猙獰的表情或者是用力去擠出眼淚,這具身體積攢的委屈太多,再麵臨這件事的時候,全都湧上。


    她站了起來,目光直愣愣地看著眼前,眼淚模糊了視線,又在落淚時變得清晰,而後又迅速地蒙上了水霧。


    “為什麽一定是我呢?”寧初夏的聲音裏帶著鼻音,“不是說不可以是我,隻是為什麽一直是我,總是我呢?”


    “什麽一直是你。”


    坐在旁邊的寧初春和寧初秋都呆住了,他們和寧初夏相處的時間比和父母的都要多,更知道她是什麽個性的人,寧初夏是連就算摔到流血,都能起來擦一擦說沒什麽的人。


    而且以前,她好像從來沒有在意過這些。


    寧初夏看向寧父,寧父眼中的莫名其妙絕非作偽,他是確確實實地搞不懂女兒的想法,也絲毫不覺得自己所做的一切有什麽不對勁的地方。


    這大概就是家庭的規則,日複一日,然後這規則定下之後,也不會有人再去追究它有什麽不對。


    “從小到大,不都是這樣嗎?就像每天晚上你們下工,需要去幫忙的人隻有我。”


    寧母解釋:“你哥哥是男孩子,天天在廚房幹活不奇怪嗎?你妹妹身體又不好,還怕燙……”


    “我也會燙的。”寧初夏伸出手,“我的手也不是木頭做的。”


    她屏住呼吸,稍微收斂了眼淚:“一直不都是這樣嗎?大哥是男孩,是家裏唯一的男丁,小妹身體不好,得要多照顧照顧,隻有我,不需要被照顧,也不需要被關心,也不能委屈。”


    寧母小聲道:“沒人這麽說……”


    她有些被女兒說懵,一直以為理所當然的事情,被這麽一說,就好像不太對勁起來,可哪裏不對勁呢?


    別家不也是這樣嗎?兄弟姐妹之間,就得互相體諒,以前她嫁到寧家,換得的彩禮,就有不少拿去補貼兄長了。


    ——時過境遷,寧母已經忘卻了,當年的她,也是委屈的。


    “一家人之間,總是要互相讓步,不能隻為自己考慮。”寧父覺得自己的話不太對,但沒找出具體不對在哪。


    寧初夏忽然笑了,在父母和兄妹驚訝的眼神裏笑得燦爛:“所以,隻有我需要讓步對嗎?因為家裏一定要有個人來幫忙幹活,他們不行,就得我來;逢年過節時買的衣服,哥哥不說,妹妹先選,我就得在最後等著;今天也一樣,既然一定要有一個人不讀書,那就隻會是我。”


    “不是這樣的……”寧父喃喃反駁,說不出話。


    寧初夏伸出手抹了把眼淚,淚水打濕了衣袖:“你們說的我都懂,可我會委屈,會難過,我考得沒有比小妹好,可也不差,在班上也總是前幾。”她勉強地笑,“可是我想,就算考第一的那個人是我,你們也會讓小妹和大哥去念吧?歸根結底,成績什麽的一點都不重要,就和怕不怕燙一樣,隻不過因為是我,所以才會被放棄。”


    寧父聽得不太順耳,情緒激動之下有點想發火:“怎麽能這麽說?”


    寧初夏笑著笑著眼淚又掉出來了,她說:“沒事,我早都習慣了,可我不會放棄的,我想讀書,我很想讀書。”她用力地用袖子擦了擦眼,眼角都跟著紅了,“不說了,我去洗碗了。”


    她迅速地將大家吃完的碗收在一起,便到後麵開始收拾起來,隻聽見鍋盆輕輕碰撞時的清脆聲音,還有水被潑走,淋落在地上的聲響。


    屋內一片寂然,眾人啞口無言。


    尤其是在能感受到後廚那的存在感時,這份尷尬,更是讓人無處藏身。


    ……


    這一夜,一家人都輾轉反側,難以入眠。


    農村是沒什麽夜生活的,基本天一黑,便都各自回屋,畢竟煤油燈是要燒煤油的,日子過得儉省的人,連這點錢都會省著。


    寧家的孩子都挺懂事,平日裏盡量地在學校完成功課,很少將讀書的事情帶回家。


    寧父臨睡前看了眼孩子那屋,披著外套回到房間,手裏癢癢,可今日的份額已經用完,他也舍不得再抽煙。


    “你說,初夏這孩子,是怎麽想的呢?”寧母沒睡著,她一閉眼就是女兒那張眼淚接連落下的臉。


    事實上家中要說長得好看,那還得是初秋好看一些,初夏向來吃苦幹活,皮膚也黑,哭起來自然也不是好看的那一類型。


    可今晚這一哭,確實給寧母帶來了衝擊,她從來沒想過——或者是她試著不去想,平日裏家裏做的事情,會讓寧初夏受委屈。


    她試著說服自己:“哪家不是這樣的呢?翠花嫂子城裏那表叔,就一份工作,不也隻能在兩孩子裏麵選一個給;你那堂哥,兩孩子結婚都想要新房,錢不湊手,不也得在幾個孩子裏選一個供……就說咱們這,小姑她管不住家,沒錢,這養老爹娘看病,不都是我們倆出的錢嗎?”


    從起先的嗓門頗大,到後來這聲音也漸漸隻剩下氣聲了:“你說她怎麽就這麽軸?”


    其實越說,寧母也越心虛,當初為了小姑平日裏每次回家連搬帶拿的,結果在兩老生病時別說出錢,連出力都不肯,她就和丈夫吵了好多回,她說的這些例子裏,也不少鬧到最後孩子們不相往來。


    寧父躺在床上,他歎了口氣:“你說……算了,沒什麽。”


    他翻了個麵,滿腦子都是女兒的那句話,她說是不是不管怎麽樣,都隻會是她。


    寧父是想反駁的,他想說其實是因為寧初夏成績不夠,可這話他說不出口。


    如果初夏真的考得比初秋好,他難道就會讓初春或者初秋別念了嗎?


    好像不會的。


    他現在甚至有幾分希望初夏考差一些,好歹他這個當父親的,還能說一句他沒偏心,否則……


    意識到自己想法的瞬間,寧父的心中大為震動,他真沒想到,自己居然會生出這種想法。


    初夏說得沒錯,他這個當爹的,好像確實是偏心了。


    家中的房間並不多,隔壁的房間,是原先小姑的,寧奶奶和寧爺爺當年住的那間,在他們走後便被暫時空出來作為儲物,當地有老人離世燒床的習慣,那床燒了,家裏一直沒再添新的。


    原先寧小姑的房間被用木板隔開做了兩間,姐妹倆住一起,寧初春則住另一半。


    在夜晚安靜的時候,靠近木板屏著呼吸,寧初春能聽到隔壁oo@@的動靜。


    寧初秋翻來翻去沒睡著覺,家裏很黑,她看不清就在隔壁的阿姐的臉,想說的話在喉間打轉了很久。


    好不容易鼓足勇氣,她試探性地開口:“姐,你睡了嗎?”


    “沒睡。”


    寧初秋的手緊緊攥著被子:“我……我。”


    她悲哀地發現自己自私極了。


    她在腦子裏打了八百遍的草稿,她想告訴阿姐,其實她不念書也可以,讓阿姐去念,可這句話卻說不出來。


    和他們念書的小學一牆之隔的,是隔壁的職工子弟中學,能在那兒念書的,除了少數幾個成績好的,基本都是周圍幾個廠子員工的孩子,他們中甚至有人還是父母騎著自行車送來上學的,就連中午時吃的東西,都和他們不大一樣。


    寧初秋雖然小,可也懂得分好壞,她當然知道,她如果能讀下去,肯定會有不一樣的人生。


    “阿姐,對不起。”她喏喏道,卻也說不出別的話。


    “有什麽對不起的呢?”


    “我……是我搶了你的……”寧初秋又羞又愧,“阿姐,我以後賺了錢,會給你的。”


    她一直沒意識到,她和哥哥在這個家所有的特權,都是淩駕於姐姐的犧牲之上的。


    同村的同輩人很多,這一代的父母在生孩子上並不小氣,一生就是好幾個,以前寧初秋挺為家裏感到驕傲,父母送他們三個孩子去上學,不像是村裏還有賣兒賣女的。


    可現在想來,好像他們家做的也不大有區別,隻不過是沒落在她頭上,她一直沒感覺罷了。


    “哪有什麽搶不搶呢?隻不過是爸媽給不給罷了。”寧初夏的聲音在安靜的夜裏格外清楚,“隻是以前,我都把委屈憋在心裏,我和自己說,這個家,總是要有人多付出一些的。”


    她聲音變得堅毅:“可是,我也有我想要的東西,我會去爭取,如果爸媽不願意給,那我就努力自己去拿。”


    寧初秋愣愣地看著姐姐背對著自己的身體,她沒聽懂姐姐話間的意思。


    什麽叫自己去拿?


    “所以沒什麽對不起的,就像我知道,其實我今天說什麽都改變不了爸媽的決定,我能改變的隻有我自己。”她翻了個身,往並看不見的天花板上看,“我不想再把什麽都憋在心裏了。”


    寧初秋沒說話,她隻覺得姐姐好像忽然變得有些遠,遠到抓不到似的,心中有些慌亂,正想要說什麽,隻聽寧初夏說了一句睡吧,便也不敢再動作。


    隔著一方木板,寧初春和寧初秋這一夜都沒能睡著。


    ……


    “你姐姐還沒回來?”寧母下意識地往兩孩子身後看,果然又沒見到寧初夏的身影。


    寧初秋點了點頭:“姐姐說她等等就回來,她要問老師幾個問題。”


    寧母陰著臉,目光不住地往門外瞥去。


    寧父坐在那看著吐出的煙霧繚繞,心中思緒複雜。


    自打上一回,家中的那一番衝突之後,家裏的氛圍便不太一樣了。


    寧初夏特別主動地和父母提出了申請,說自己周末想去學校念書。


    寧父和寧母其實聽了都有些情緒,他們總覺得這孩子是在和他們鬥氣,要不讀書難道不是在哪都行,就算在家也可以的嗎?


    可他們還是嘴硬地應下,當時有些和寧初夏鬧脾氣的想法,可沒想到,這些日子看來,寧初夏確實是賣力在念書。


    正想著寧初夏,她人就來了,寧初夏氣喘籲籲地衝到門口,跑得太快,額頭都是汗水:“我回來了。”


    一進屋,她便把包一放,準備往廚房裏去,氣都還喘不平。


    寧母看著女兒那樣子,心中酸澀難忍,她說話也硬氣:“不曉得喝點水?”


    這孩子,這孩子怎麽就這麽強呢?


    她就像吃了沒去心的蓮子,這苦味從舌頭直接淌到了心裏。


    寧初夏在讀書上越拚命,其實帶給寧父和寧母的茫然就越多。


    他們看著這孩子努力成這樣,這心情也開始動搖,可難不成要讓寧初春或者寧初秋回家?


    但這決定哪這麽好做,就像之前說的,寧初秋那身子骨雖然這幾年好些了,可當年剛出生,醫生都說可能養不活的事情,讓他們到現在還心有餘悸,如果寧初秋在村裏找個人嫁了,那是肯定免不了家務農活的,就她那小身子板,估計半個工分的活都夠嗆,所以這孩子,不能回村裏。


    而寧初春,他們又寄予厚望,家裏就這麽個男孩,以後女兒總是要外嫁的,寧爺爺當初臨走之前,就是千叮嚀萬囑咐,要他們好好培養初春,初春讀書不成,可能多讀點是一點,讓他就這麽回來,以後沒了,都沒臉見寧爺爺。


    所以這事情就像死循環一樣,又繞回來了。


    “好。”寧初夏憨憨地笑笑,隨手擦了下額頭的汗,她進廚房,寧初秋便像是小尾巴地跟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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