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緊接著又有些激動地伸手拉住她的衣袖:“不過,就在剛才,掌門親自宣布了謝師兄為新的劍宗首席。”


    “是嗎?”安知靈微微一愣,馮蘭看著她忽然笑了起來:“你怎麽一點也不意外似的?”


    安知靈也意識到了這個問題,尋思了一會兒隨口道:“或許我總覺得他遲早要是。”


    “說得對,其實大家大概都這麽想。”馮蘭感慨似的,“你知道嗎?許多文淵弟子將來出師之後是要走上仕途的,但衛師兄作為文淵首席,他會一直留在山上,也不準備成親的,人人都知道他將來會接過掌門衣缽成為九宗掌門。謝師兄在他身邊長大,受他影響良多,大概率也會如此。因而今日掌門宣布他接任劍宗首席,底下也沒有人不服的。”


    安知靈想起之前明孺曾說過謝斂不會成親,莫非就是因為這個原因?


    “留在山上與成不成親有什麽關係?”


    “我也不知道。”馮蘭笑道,“你看掌門與三山長老還有時浵長老都沒有成親,秦師兄說他們都是立誌一生執劍之人,大概有了這樣的宏願,便不能成親了吧。”


    安知靈覺得這說辭莫名其妙,不過她自己功夫不濟,又想想夜息那個瘋子也是瞧著不準備成親的模樣,可見走上頂峰的人或許當真須得戒掉兒女情長。


    馮蘭見她不說話,忽然又問:“安姑娘,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


    “嗯?”安知靈隨口應道。


    馮蘭卻斟酌了片刻才期期艾艾道:“王師弟招魂那日,其實我也去了靈堂……”


    那日確實有幾個弟子前去,但安知靈對她卻沒有什麽印象,聞言也不免微微詫異:“是嗎?”


    “恩,師父讓我在外等候,所以我沒有進靈堂裏麵。”她低著頭,“後來招魂的時候,你說要用沙盤和蠟燭,是我與其他幾個人一起送進來的,那之後就站在院子裏頭,你可能沒有留意。”


    “我當時心裏沒底,可能太過緊張所以沒有注意到你。”


    馮蘭胡亂點了點頭:“恩,我不是想說這個。”安知靈看出她神色不對,終於也停下腳步,認真了起來。


    “其實那天之後,我回去又想了很久。他們說你是謝師兄救上山來的,但是謝師兄之前為了接替秦宣去了昳陵,後來傳來消息昳陵塌陷,他雖平安回山,但也受了重傷,這一路要去哪裏救一個姑娘哪?”


    馮蘭緩緩道:“我想來想去,你便隻能是那個鍾大人找來接替我的人了。我聽說荒草鄉有個生來奇瞳能見鬼魅的人物,人稱‘三更搖鈴’正巧也姓安,加之那天,在靈堂親眼看見你招來了王師弟的鬼魂,所以——”


    “所以你懷疑我就是那個‘三更搖鈴’?”


    馮蘭低頭盯著腳尖,卻不敢抬頭看她,過了一會兒才聲如蚊呐道:“恩。”


    對麵的人安靜了片刻,忽然發出一聲輕笑。馮蘭有些意外地抬眼看她,隻見她眉眼含笑道:“按理說,你道破了我的身份,應當是我惴惴不安才是,怎麽你卻還一副做錯了事情的樣子?”


    馮蘭張著嘴:“這麽說,你當真是……是……”


    “安知靈。”青衫女子替她說完了後頭這句話,然後解釋道,“此事不是刻意想要瞞你,隻是我身份微妙,在這山上到底還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馮蘭倒是沒有想到她竟這樣痛快就承認了,她原以為這是什麽不得了的秘密,藏在心中不安了許久,生怕辜負了師父的信任,又擔心安知靈叫山上其他人發現了會有什麽事情。現在才發現似乎是自己多慮,不禁長舒了一口氣:“那……那就好。”她小聲道,“我不會告訴其他人的。”


    安知靈笑起來,經過她這一番話的打斷倒衝散了一些此前她心上的陰霾。


    兩人繼續往玄宗走去,路上馮蘭感慨道:“不過你當真能看見鬼魂嗎?”


    “恩。”


    “為什麽?”


    “不知道,”安知靈無奈道,“不過我聽說我外婆年輕時候,似乎也能看見一點旁人看不見的東西,或許是遺傳吧。”


    “原來如此。”馮蘭忽然道,“若是我也能有你這樣的本事就好了,師父說陰陽一道最看天資,可惜我沒有你這樣生來就有的天資,不過是個平平無奇的普通人。”


    她語氣裏的羨慕失望毫無掩飾,叫安知靈愣了一愣。又聽她說:“雖然師父總說我刻苦用功,但這山上最不值一提的就是刻苦用功。你看宋師兄,這山上若論起勤奮來,誰及得上他,但在天資麵前,這麽多年他依然贏不了謝師兄。所以我偶爾喪氣時,也不是沒有這麽想過——這天下奇能異術者何其多,我便是窮盡一生之力,也未必能及一二,但有些人,可能一出生就已窺得了天道。如何不叫人羨慕?”


    馮蘭往前走了幾步一回頭才發現身後的人沒有跟上來,不由怔忪了片刻:“怎麽了?”


    安知靈站在離她三步遠的地方,不知想到了什麽臉色有些蒼白。聽她這一問,才如夢初醒似的,愕然抬頭。碰上對方疑惑的模樣,她勉強扯了扯嘴角:“我想起我還有東西放在藏書閣裏,我想過去取一趟。”


    她已有許久不曾去過藏書閣了,馮蘭聞言雖有些奇怪,但也不疑有他,隻點點頭道:“好,那你路上小心。”她見她身影匆匆忙忙往藏書閣走,總疑心自己是說錯了什麽話。


    安知靈到了藏書閣一進屋子,還未鬆一口氣,忽然聽見裏頭有人訝異道:“咦,你怎麽這時候來了?”


    她一轉頭,就看見明孺已經在屋裏。她本來就是隨便找了個借口過來,誰能料到這兒竟然還有旁人,也不免氣悶:“你怎麽在這兒?”


    “春試都結束了,我不在這兒還能在哪兒?”明孺納悶道,他手邊堆積如山的書冊,看來他們二人不在的這段時間,積下了許多事情。


    “明日不是還有簪花令?”安知靈確實左右無事,她和緩了一下神色走過去幫忙。說到這個明孺歎了口氣:“哎,你別提這個,我正心煩。你今晚可有別的什麽事情?”


    “怎麽?”安知靈瞥了他一眼,“你要我留在這兒替你幫忙?”


    “你怎麽把人想得這樣。”明孺佯裝不悅,又很快繃不住笑了起來,“我大哥來了,順道讓我帶朋友下山一同吃個飯。”


    “什麽?”


    明孺撓撓頭:“我嫂子常擔心我在山上過得不好,所以每次來我總會帶幾個朋友一起去見她,也好叫他們放心。”


    “那你怎麽找我?”


    “我大哥和我大嫂不一樣,”明孺一臉委屈,“今年春試第四天我就落選了,找誰跟我一塊去都免不了叫他數落。”


    他見安知靈麵露猶豫,又忙說道:“你放心,今晚除了我們還有謝師兄和我二姐你也認識。”


    安知靈一愣:“謝斂也去?”她想到謝斂與明樂的婚約又心中了然,這樣一想倒也並不奇怪。


    “好吧。”她想起白天的事情,若有所思,“我也正好有事要同他說。”


    第56章 西北有高樓二十五


    傍晚的濛川像個剛掀開蓋的蒸籠,夕陽的餘暉下顯出裏頭熱氣騰騰的生動與熱鬧來。


    狀元樓算得上是濛川數一數二的富貴地方,在這街上最熱鬧的地段占了一間好大的鋪麵,裏頭人來人往,衣著也是不俗。


    安知靈跟著明孺從馬車上跳下來的時候,感慨地望了眼麵前酒樓的牌匾,由衷好奇道:“你家到底做得是什麽生意?”


    明孺不明所以:“我沒同你說過嗎?長安最大的玉石鋪子就是我家的。”他這話說得跟午飯吃了個包子也沒什麽區別。


    安知靈本是與他開個玩笑,聽他這樣說卻是一愣,神色也有些微妙了起來:“你家是長安做玉石生意的?”


    “恩。”


    她微微停頓了一會兒,才若無其事道:“我記得長安王家的漢白玉雕十幾年前很得朝中貴人喜歡。”


    明孺走在前頭,笑了起來:“你竟然還知道這個?不過這都是老黃曆了,五年前,王家老爺子過世,底下三個兒子分了家,各得了幾間鋪麵。可惜除了那大兒子,其餘兩個都是些整日隻知道花天酒地的紈絝,很快就將家財敗光了。這還不算,兩人轉頭去找長兄要錢不成,懷恨在心竟找人謀害了他。等王家大少爺一死,王家就算徹底敗落了。”


    他走在前頭,自然看不見身後的人是什麽臉色,隻過了片刻才注意到她沒有立即跟上來,不禁轉過頭去看她:“怎麽了?”


    “明孺,我問你。”她眼神有些古怪,望著他欲言又止,“你大哥叫什麽名字?”


    “我大哥?”明孺摸了摸腦袋,想不通她為何突然要問這個,剛一張口,從二樓下來的夥計已經瞧見了他們,忙不迭地迎了上來:“二位客官,可要用飯?”


    明孺:“一早訂了天字間。”


    “原來是天字間的客人,小的這就領你們上去。”那夥計聞言絲毫不敢怠慢。


    “其他人可已經到了?”


    “一共到了三位,其中兩位客人有事出去了,屋裏應當還有一位客人,已經久候多時了。”


    明孺聞言腳下來了個急停:“你說什麽?現在天字間隻有一位客人等著?”


    “不錯。”那小二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顯然不知道自己哪句話引得麵前的客人變了臉色。


    “另外兩個幹什麽去了你可知道?”


    “好像是去對麵茶莊取一早就訂好的東西,很快就能回來。”


    明孺轉過頭對身旁的人支支吾吾道:“要不你先進去……我去茶莊找他們,過會兒一塊進來?”


    “什麽?”安知靈錯愕道。


    “或者你就在這兒等我一會兒?我去找他們回來。”明孺神色糾結道,“春試落選的事情,還沒對我大哥說。我怕我二姐不在,他一會兒問起來……”


    安知靈皺眉道:“可你也不能……”她微微一頓,似乎想到了什麽,臉色又是一白,“那你先告訴我,你大哥他……”


    明孺見她張了張嘴,像是有什麽千斤重擔壓在嘴邊,叫她開不了口。不由疑惑道:“我大哥怎麽了?”


    “算了,”她自暴自棄似的小聲嘀咕了一句,“總不能這麽巧。”抬頭見明孺還等著她回複,擺擺手:“你去吧。”


    夥計領著她上了二樓,到了天字間外頭,正要抬手敲門,卻叫安知靈攔下了:“你等等……”她盯著那薄薄的木門,臉上竟流露出幾分緊張的神色,“我自己進去吧。”


    夥計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便從善如流地退下了。安知靈在二樓的走廊上,舉著手半天叩不下去,那一刻竟生出幾分情怯。


    是他嗎?或許當真隻是個巧合?無論是剛才還是現在,想知道答案,但又不敢知道答案。希望是心中所想的那個人,但又害怕是心中所想的那個人。


    她舉著手放在門上半天,遲遲沒有動靜,嘴唇咬了三次,像再沒有這樣緊張的時候了,在這人來人往的走廊上,心跳的聲音都清晰可聞。


    但沒等她再多躊躇,門忽然“吱呀”一聲開了。安知靈驚得往後退了一步,沒等她回過神來,就見門後一張三十來歲,留著半撇小胡子的白胖臉孔。他一身綢緞衣裳,腰間掛著佩飾,一看就是個生意人的模樣。


    對方見了她也是一愣,但很快回過神來:“姑娘找誰?”


    那一刻,安知靈一顆懸著的心終於落了下來,但卻並不感覺喜悅,隻覺得空蕩蕩的,那點如釋重負之下,又隱隱生出幾絲難以忽略的失落來。


    不過她很快就調整了情緒:“明老爺嗎?我是與明孺一同下山的朋友。”


    “哦,怠慢了,姑娘快進來,裏頭等了許久了。”那男子側過身迎她進來,笑嗬嗬道。


    “裏頭?”安知靈聞言一愣,還品出這裏頭的意思,就聽裏間又有一個聲音傳出來:“明孺到了?”


    安知靈猛地抬頭往包間裏頭抬眼望去,隻見一個人影從屏風後頭繞了出來,不等她做好心理準備,猝不及防就瞧見一張清瘦俊秀的麵容出現在她眼前。


    那屏風後的男子看上去還很年輕,似乎與衛嘉玉差不多年歲,身量高挑,眉骨鼻梁高挺,顯得他五官深刻,眉頭隻一輕蹙就叫人覺得不怒自威,神情嚴肅。但安知靈知道不是,他低聲說話的時候,可算是這世上最溫柔耐心的男子。


    那一刻,她忽然覺得喉頭發燙,腦子裏有千萬個聲音催她轉身跑出這間屋子,但腳下如同灌了鉛一般半步都挪不動。那千萬個聲音裏,有一個低聲在她耳邊說:“原來他如今生得這個樣子。”太好了,比她任何一個模模糊糊的想象還要好,還要英俊。


    屋裏的氣氛有片刻的凝滯,酒樓的掌櫃看著眼前的女子這副欲哭還笑的神色,隻覺得古怪,不禁回頭去看屋裏的人。那剛從屏風後頭走出來的男子,瞧見她似乎也是一愣,微微皺起了眉。


    “這——那小的先下去吩咐廚房將菜送上來,先行告退了。”掌櫃賠著笑,率先想從她身邊出去。這一聲似乎剛驚動了她,明和瞧見從剛才開始就這麽直愣愣站在門外的人,如夢初醒似的,猛地轉身也要跟著離開。


    “等等——”他不由上前了幾步,緊接著就看見那身影果真停了下來。他看見她低著頭,飛快地抬手拭了一下臉頰。


    “你……”


    安知靈低聲飛快地解釋道:“我走錯屋子了,抱歉。”她說完又要走,忽然聽見屋裏的人厲喝一聲:“站住!”


    這幾乎是個本能了,安知靈咬咬牙,這世上,哪怕是夜息她也不曾服過軟,但從小到大,她卻從來沒有違抗過他的話。


    這次也沒有。


    明和走到她身後,若是他看得仔細些,大概能看見她藏在衣袖裏的手指微微顫抖。她開始後悔進到這屋子裏來了,十年離亂後,長大一相逢。即知明日巴陵道,又要相隔秋山幾萬重,可笑還要自欺欺人,落到這進退兩難的境地中。


    忽聽得身後的人歎了口氣:“你這樣我便不知道是你嗎?”


    安知靈腦子裏“嗡”的一聲,隻覺得口中發苦,竟是半個字也說不出來。她在原地僵直著身子半日一動不能動,過來許久,明和才見她終於微微動了動脖子,轉過身來看著他。


    青年望著她忽然抬手將她頰邊的碎發捋到了耳後,歎了口氣疼惜道:“瘦了許多,我一打眼竟沒認出來。”


    這語態叫她幾乎立時紅了眼眶,連自己都未意識到,隻覺得眼睫一眨,頰邊便落下一滴淚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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