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知靈搖搖頭:“你當真以為我不知道你們如今手上能動用的人手又多少?”她掛著無人居居主的名頭這段時間,倒也不是什麽事都沒做過。


    司鴻道:“一鄉的人手自然不足,但四鄉聯合卻也不是難事。”


    “哪兒來的四鄉?”安知靈嗤笑道,“呂道子不死還有可能,呂道子一死,我就問你們如今誰敢動南鄉的人手?”


    司鴻聞言麵色微微一沉,但也知道她所言不假。呂道子活著那就是四鄉聯合,呂道子一死,這個當口誰先動了南鄉的人手,便是蓄謀已久圖謀不軌了,不說外頭,就是裏邊也必然要生出嫌隙。不但如此,呂道子一死,為了壓下南鄉下頭蠢蠢欲動的那些心思,也得叫人再分出幾分心力來。這麽看來,昨晚的凶案對無人居來說是福是禍還未可知。


    兩人轉眼已到了庫房,呂道子的屍體被搬到了別處,隻剩下地上一灘暗紅色的血跡,除此之外,什麽都沒有。她繞著房間走了一圈,不知看見了什麽,過了一會兒才轉頭問:“屍體在哪兒?”


    司鴻又領她往裏走,呂道子的前邊,暫時被當成了靈堂,他府中姬妾都被關了起來,外頭隻有侍衛把守。二人進屋之後,安知靈上前查看傷口,確實如司鴻所說,當胸一劍,除此之外再無其他外傷。


    司鴻倚門抱胸:“如何,可看出什麽來了?”


    安知靈淡淡道:“傷在前胸,凶手應當是個熟人,起碼是他不曾提防的人。”這點顯而易見,不算什麽了不得的發現,安知靈聽門邊的人嗤笑了一聲。


    這時外頭忽然傳來通稟,竟是從無人居發來的,說是要請安知靈過府一敘。


    “是無人居請我,還是孟冬寒請我?”她瞧著外頭來的傳話小廝,懶懶道。那人拱著手不作聲,似有些為難,正偷偷打量站在一旁的司鴻,指望他說上兩句,安知靈卻已經擺擺手道,“算了,都一樣,走吧。”


    那手下像是沒有料到她竟如此好說話,愣了一愣,才又忙著轉身帶路。


    孟冬寒從朝暮湖上的九曲橋踏進水榭時恍惚了一下,他許久不曾來過這裏了,自從夜息接手無人居後,朝北的這間水榭便被封存了起來,再沒有人踏足過,叫人幾乎要忘了無人居裏還有這麽一間屋子。


    外頭把守的侍衛見了他,讓開了身子。孟冬寒推門進去,便覺身上一股涼意。


    此地朝北,又臨湖而建,四周種滿青竹,便是炎炎夏日也毫無暑意。屋子地方寬敞,裏麵擺設極為簡單,除卻必需的家具,幾乎沒有任何裝飾,隻在書桌案頭擺了一個白瓷的花瓶,裏頭插了一枝白梅。


    這樣盛夏的天氣自然是不會有白梅的,孟冬寒看了那花瓶一眼,知道這花不過是叫人用靈力維持的幻象,屋子的主人竭力保持著這屋中的擺設十幾年如一日,想到此處,他心情不禁隱隱有些複雜。


    屋子盡頭臨水的台麵上,有人倚欄而立,一身寬大的委地黑衣,他背對著屋子吹著一首不知名的曲子,一晃神間,背影像極了故人。孟冬寒站在他身後,等他一曲終了,才緩緩地走上前去。


    “這首曲子叫什麽?”


    “《離思》。”站在湖邊的人將笛子放下,又補充一句,“是悼念亡妻的曲子。”


    孟冬寒自然是沒有聽過什麽悼亡詞的,他自小在鄉中長大,直到遇見韓西南才勉強識字,算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武夫。其實韓西南也差不多,他小時在私塾上過兩年學,受過私塾先生接濟,因而始終很尊敬讀書人,是以後來對那人也崇敬有加,甚至引為知己……


    想到這處,他忽然便煩躁起來,冷聲道:“你既有閑情在此吹笛,想來是知道我的來意了?”


    夜息轉過頭看著他,倏而輕笑起來:“我確實不知孟鄉主派人將我請到這兒來的用意。”他特意加重了“請”字,語氣間頗有幾分譏諷的意味。


    孟冬寒並不在意:“我以為到這兒來,你或許能觸景生情想起些什麽。”


    夜息轉開頭:“櫛風和沐雨哪?”


    孟冬寒嗤笑一聲:“三日前東塞口有外人出入的身影,不是你親自派沐雨使帶人前去查看的嗎?至於櫛風使,南鄉主死訊剛到,恐怕如今正在抽調人手安排布防,無暇抽身吧。”


    夜息沉默了片刻:“孟鄉主平日行事作風不拘小節,倒確實不知還有這樣心思縝密的一麵。”


    孟冬寒道:“是你一向自負,從未將其他人放在眼裏而已。”


    夜息微微一笑道:“但我確實好奇,若是呂道子不死,你準備什麽時候動手?”


    “呂道子不死也會是別人。”孟冬寒冷冷道,“自十年前的大雨夜後,這一日終究會來。”


    夜息了然道:“你是為了韓鄉主?”


    韓西南在時,孟冬寒是四鄉主中年紀最小的那個。韓西南將他帶在身邊,處處照顧指點他,說是將他當做親弟弟也是不為過的。但到底是差了年歲,他當時雖已入主東鄉,仍一切以韓西南馬首是瞻。他心思不如另幾個仔細,是個武夫,冬日裏一塊喝酒時,韓西南便歎氣說:“你如今已是東鄉主了,怎麽還同個不經事的娃娃一樣,事事都來找我,長此以往,你手底下的人如何能服你?”


    孟冬寒卻不以為意:“你是我大哥,我自然事事都要聽你的,這樣我手底下的兄弟也就知道我是他們大哥,他們也得事事都聽我的。”


    韓西南聽他這番胡攪蠻纏,像是要笑,卻還努力板著臉教訓:“既然這樣,你還管什麽東鄉,不如一並入了南鄉叫我統一調配好了。”


    不想孟冬寒聽了竟是一愣:“當真?那再好不過了,我本來也不耐煩管那麽多人。”


    韓西南被他氣得抬手指了半天,倒是一旁煮酒的人忍不住輕笑起來:“冬寒赤子之心,東鄉那幫弟兄便是因著這個才服他,倒也不必刻意指正。”


    他一身白袍,便是坐在這湖水邊,將爐上熱好的酒水遞給他們,又替自己斟茶,語氣和緩,與這地方任何一個人都很不一樣。


    韓西南聽了卻終於將手放了下來,無奈道:“罷了罷了,你倒是每次都做好人。”


    安悅音聞言,故意歎息道:“我住在東鄉自然不敢得罪孟鄉主。”


    韓西南便也故作姿態:“那你快搬到南鄉來,也好叫我在你麵前抬一抬身價。”說罷,二人又不約而同地笑了起來。


    孟冬寒雖不知他們笑什麽,但一壺烈酒灌進胃裏,也覺得全身暖洋洋的,說不出的舒坦,跟著笑了起來。


    這樣的安樂總叫人麻痹,叫人以為往後還能有許許多多個這樣的日子,隨後又猝不及防地給你一個耳光,打得你頭破血流,一把扯著你的領口叫你從安樂的夢境中清醒過來,下一秒就如墜冰窖。


    孟冬寒目光陰鷙,一字一句道:“安悅音殺了我大哥。”


    “這件事情,我以為八年前白陽雲死的那日就已有了定論。”夜息不動聲色道。


    “不錯,白陽雲死了,管津死了,如今呂道子也死了。”孟冬寒一瞬不瞬地看著他,冷笑道,“你告訴我,下一個死的是誰?我猜是該輪到白月姬了吧。”


    作者有話要說:


    這章結束前,恢複隔日更。給大家比心~


    第95章 荒草故人二十九


    屋外響起一聲滾雷,屋裏素白衣衫的女子坐在梳妝鏡前梳頭。她心思顯然不在這兒,以至於忽然吃痛,抬手才發現斷了一根木梳。她抬頭看了眼窗外。不知何時天邊壓了一層黑雲,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架勢。


    有人推門進來,鏡中映出一角紅衫,白月姬頭也不回:“外頭如何了?”


    “我過來時正遇見你手下的人將這兒的下人趕到東邊的柴房去,想來外頭應當已經料理幹淨了。”


    白月姬這才發現來的竟是花宴,不由皺眉:“你此時不在南鄉,到這兒來幹什麽?”


    來人抱胸倚門,聲音冷淡道:“安知靈去了南鄉,鄉主要我過來看看你。”


    “司鴻叫你來的?”白月姬聞言像是放鬆了些,花宴對司鴻忠心耿耿,這個時候司鴻卻將她派到這兒來照看自己,可見司鴻的用心。她將剛剛扯斷的頭發仔細挑了出來:“司鴻叫你來,你就來了?”


    花宴瞥了她一眼:“不然哪?”


    白月姬勾起嘴角:“那他叫你去照看阿湛你去不去?”


    聽見安知靈的名字,花宴眉峰一跳,隨即露出一絲厭惡,想也不想:“不可能。”也不知是在說司鴻不可能叫她去保護安知靈,還是自己不可能聽從這個命令。


    “你對阿湛敵意很大。”她低聲道。


    花宴原是司鴻幾年前偶然救下的,如今也已成了北鄉不容小覷的頭領。但不知為何,花宴一直很看不慣安知靈,有幾次甚至當麵與她起過衝突,這是鄉裏人人皆知的事情。


    她話音剛落,花宴便看了過來,目光似笑非笑,似乎一眼就已看穿了她的心思,卻也並不多加掩飾:“我喜歡鄉主,但他喜歡安知靈,我自然討厭她。”


    白月姬握著梳子的手指一緊,還要裝作漫不經心:“誰說司鴻喜歡她?”


    “我有眼睛會看。”花宴冷冷道,“你眼裏整日隻看著一個人,這個人喜歡誰不喜歡誰,一目了然。”


    白月姬神情一時有些難看,還要繃著聲音淡淡道:“眼見未必為實。不過還是恭喜你,今日之後荒草鄉未必再有安知靈這個人了。”


    花宴冷笑一聲,似乎對她這話不置可否。


    白月姬也不想再糾纏於這個話題,便開口問道:“她一個人去的南鄉?與她一道的那個男人哪?”


    “沒看見。”花宴嘲弄道,“多半是去閻羅殿了吧。”


    “查出那人的來曆沒有?”


    “據說是九宗的人。”


    白月姬手上動作一頓,“這麽說來,她那幾個月果然是躲在了九宗?”


    “薑源是我親自看著走的,他一路往北,多半是死在了她手裏。”


    “那我們倒是小看了她。”白月姬聞言冷笑一聲,“可查出那個吳舊是哪一宗的,臨門一腳可別叫他壞了我們的事。”


    花宴奚落道:“鄉宴那天他連我一掌都接不下,我看九宗叫他來,也多半也是因著安知靈的緣故,說不定兩人在山上有了什麽苟且。”


    白月姬回憶與他幾次碰麵,安知靈對他的親近不似作偽,他那一副名門正派出身目下無塵的模樣也不像是裝出來的,遂點點頭,感歎道:“她看人的眼光倒是十年如一日,向來對那些清高的多看一眼。”


    “她喜歡人家有什麽用?”花宴嘲弄道,“你看看誰又真將她當成一回事了?還不是轉頭就將她一腳踢開。”


    她這話像是將司鴻也一並罵了進去,白月姬有心斥責她兩句,但又不知為何,心中隱隱有些得意,到底沒有多說什麽,隻笑著轉而問道:“他一個人去閻羅殿有什麽用?”


    “他既然敢一個人去,想必安知靈將她那寶貝香囊給了他。”花宴邊說邊又忍不住刻薄,“所以我說她這輩子成不了什麽氣候,一旦遇上男人,就是這個掏心掏肺的樣子,愚不可及。”


    那邊既然已經安排妥當,白月姬不管她憤憤不平的神色,又忽然道:“昨晚我走之後,花園裏出了什麽事?”


    說到這個,花宴的臉色終於有了幾分古怪:“出了一些意外。”自然是出了意外,她沒想到孟冬寒居然有這麽大的膽子,竟敢提前動手,借著呂道子壽宴的名頭,向無人居遞了一份請帖,準備在當晚引君入甕扣下夜息。


    她昨晚接到消息,也是大吃一驚,隻是當時無人居的馬車已經入了南鄉,她不得已隻好先配合計劃前去安撫前院不知情的眾人,司鴻急急趕去查探情況,隻是等到後半夜聽說無人居的馬車已經離開南鄉,她原以為事情不順,未能如期動手,失望之餘也不禁有些慶幸。但天不亮卻傳來呂道子死在府中金庫的消息,不啻於晴天霹靂。


    “鄉主趕去花園的路上遇見了夜息和呂道子,呂道子先行一步,打算裏應外合,叫夜息放鬆警惕,隻是不想安知靈忽然出現,打亂了計劃。夜息為了避開安知靈提前離開了。”


    “你說什麽?”白月姬手中一緊,“你看清楚了?”


    “我人不在花園如何看見。”花宴不耐煩道,“我守在入口,隻看見幾人進進出出,按著鄉主所說,應當就是如此。”


    白月姬臉色卻分毫沒有好轉:“照你這麽說,殺呂道子的另有其人?”


    花宴沉默片刻:“我不知道。”


    白月姬再坐不住“騰”地站了起來,臉色難看。她本以為是呂道子扣下夜息不成被夜息反殺,如今看來殺了呂道子的竟是另有其人,細想不禁叫人冷汗潸潸。


    花宴冷眼看著她在屋內打轉,譏諷道:“呂道子不是夜息殺的又如何,櫛風沐雨都已被我們的人拖住,如今呂道子一死,正好還叫我們有了由頭將他軟禁在無人居內。”


    “你懂什麽!”白月姬聲音一時也響了起來。她在外人麵前一貫裝的柔弱,花宴倒是第一次見她這副樣子,但剛叫她斥了一聲,臉色也難看起來,冷哼一聲:“我是不懂,呂道子死了你急什麽?”她冷笑道,“若不是因為那晚你在前院,我都要懷疑是你動得手。”


    “我殺呂道子?”白月姬像是聽了什麽笑話,眼底卻還冷冰冰道,“我想殺他何必等到現在。”


    這時外頭忽然傳來敲門聲,下人在門外通稟:“孟鄉主請白鄉主去北邊水榭。”


    “何事?”


    “小人不知,不過司鄉主與安姑娘也已經到了。”


    花宴一聽,瞬間站直身子,瞥了眼發髻繁複的白衣女子,率先一步走出門去,留下一句:“我先過去,你自便。”


    白月姬到時,安知靈與司鴻也剛到,她想起方才花宴說過的話,不由多看了二人一眼,隻見他們一前一後,從遠處走來期間沒有一句交談,倒是比陌生人還要不如。她神情稍緩,見司鴻走到花宴身旁,忽然停住了腳,站住與她不知交代了什麽,安知靈腳步不停自顧往水榭走來。


    孟冬寒與夜息聽見動靜也先後從裏頭走出來,兩人不知說了什麽,從臉上倒是看不出端倪。夜息見了她還率先與她打了招呼:“如今此處無人煮茶,或要勞煩白鄉主。”語氣一片輕鬆,絲毫沒有身處囹圄的不快。


    白月姬轉頭去看孟冬寒,見他沒有說什麽,才婉言笑道:“月姬之幸。”


    屋裏有現成的茶具,原先的屋主人大約是個愛茶之人,東西一應俱全。白月姬幼時被賣到荒草鄉,從頭叫人調教,就是從煮茶開始。雖到如今已多年不再碰這些茶具,但重新做起來倒也得心應手。隻是又難免有些心不在焉,呂道子死得突然,許多事情還未來得及商議,外頭如今已是亂成了一鍋粥,三鄉今早來勢洶洶的將無人居圍了個水泄不通,如今幾人竟會圍在一起煮茶,也不是孟冬寒是何用意。


    “水開了。”身旁有人落座,白月姬這才回過神來,忙送了些茶葉進去,回頭一看才發現司鴻不知何時過來的,花宴已經離開了,想來是另外有了什麽安排。


    白月姬雲淡風輕道:“你們先前在說什麽?”


    司鴻搖搖頭,不知是不便說還是不知道的意思。幾人已經落座,安知靈算是隔了這麽久第一回 見夜息,卻見他目光全神貫注地落在爐上沉沉浮浮的茶葉沫上,本有一肚子的話要問,見了這副情景,也主動開口,隻等他們先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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