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樂聽他這樣說,以為是他一廂情願,臉色更沉:“我不是想管你,但盧雲秀——你不想想她是英國公的女兒。”


    明孺沒有忍住,頂了一句:“英國公的女兒怎麽了?”


    明樂壓著脾氣,耐心地對他說:“明家家業再大,也不過是商賈人家,你覺得英國公會答應將他女兒嫁到我們家來嗎?”


    這些道理明孺未必不懂,但此時叫她這樣說,還是忍不住垂著眼小聲道:“那盧大小姐還不是喜歡師兄。”


    明湛覺得孩子大了果然膽子也大了,這都敢當著他師兄的麵說起這個了。果然明樂聽了也有些壓不住火:“謝家再沒落,謝伯父也是被追封了忠肅公的!謝家的宅子還在平康坊裏,就盧雲錦那個庶出的身份,謝家配不起她嗎?”


    她說完猶嫌不足,又說道:“再說現在是盧雲錦喜歡他,盧雲秀喜歡你嗎?”


    她這話說得有些傷人,這事情不管怎麽說都是明湛惹出來的,她趕忙清咳一聲尷尬地勸解道:“我看明孺也未必想著如何,說這些幹什麽。”明樂冷冷地轉開頭去看著馬車外頭,車裏氣氛比來時更沉滯了些,連明宜都不敢說話了。


    幾人到家時臉色都不大好看,明湛回到房中一頭倒在了床上,今天發生許多事都叫人頭疼,她又想起明樂在盧雲錦麵前特意提起的婚約。


    婚約?她將手覆在臉上,用力閉了閉眼。


    當晚,她做了個同謝斂有關的夢。


    夢裏她站在楚樺江的渡船上,入夜的江麵上升騰起一陣白霧,對麵有一盞漁火緩緩朝她駛來,兩船交會的時候,江邊有煙火騰空,照亮了大半個江麵,那人就坐在漁船上,錯身而過的瞬間,他忽然抬頭看了過來,臉上錯愕驚異的神色一閃而過,她忽然莫名生出一種他找了自己許久的感覺。


    明湛看他站了起來,但還來不及說什麽,江上突然升起白霧,漸漸叫人看不清四周的景象。她站在船頭茫然四顧,大約想叫他的名字,但卻忽然想不起他叫什麽。


    叫什麽哪?他叫什麽?她內心空蕩蕩的,慌亂地想要在腦海中抓住什麽。這時,她看見了腳底的江水中,他正雙眼緊閉緩緩向下沉去,漸漸隱沒在黑暗中。她慌忙伸手去夠他水下的衣角,卻忽然叫什麽纏住了手,水底有什麽悄悄勾了上來,趁她不備將她一塊拉了下去。


    冰冷的江水瞬間倒灌進她的鼻腔裏,刺激得她睜不開眼,在令人感到窒息的黑暗裏,忽然間水底有什麽微微發出亮光,那些原本緊緊束縛著她的如水藻一般的絲線像是碰見了什麽令它們避之不及的東西,紛紛退避。


    有人在水中伸手攬住了她漸漸下沉的身體,明湛在迷迷糊糊中睜開眼睛,隻能看見他腰間發著藍光的金香囊球,綴著金色的流蘇照亮了他下頷繃緊的弧線。他伸手捧起她的臉,微微摩挲了幾下,忽然低下頭吻住了她……


    明湛是被嚇醒的。


    她一睜眼發現外頭天光大亮,一時間竟有種不知身在何處的迷茫感。她忍不住伸手揉了揉鼻子,在床上又坐了好一會兒,才從昨晚那個異常清晰的夢境中走出來,這使她一整天都不敢離開房間,午飯時,明湛依舊懨懨地,便隨意找了個借口推說身體不適,沒有去前廳與其他人一起用飯,差點叫謝謹以為她舊傷複發,要請大夫上門替她看診。


    但到了晚上她發現自己竟真得發起了低燒,昏昏沉沉之中,耳邊好似有幽微的低泣和囈語。


    她第三日晨起身上出了一層薄汗,伸手摸了摸額頭,除了暈乎乎的之外,倒不是特別嚴重。她昨天已經沒在家裏露麵了,生怕謝謹擔心,想了想還是爬起來去前廳和眾人一道用早飯。


    除了明和不在,一群人坐在桌前,她坐下來沒什麽胃口地喝了幾勺白粥,聽謝謹說準備去城外的鳳鳴寺住幾天。


    鳳鳴寺在城郊不遠,謝謹自打嫁入明家之後,年年都會去寺裏祈福。往年都是明和陪她一起去,明樂和明孺也曾陪著去過,但寺裏冷清,到底不如城中熱鬧,去過幾次便也不愛去了。


    因而謝謹照例提出這件事時,兩人皆是一副興趣缺缺的模樣,謝謹倒也不覺得失望,想來他們年歲小要他們在寺中枯住著確實為難他們了。


    她本是隨口一問,卻聽桌旁明湛忽然抬頭問道:“我能跟著一塊去嗎?”


    她話音剛落,明孺在旁不可思議地看著她:“不會吧,你為了不在家帶明宜都要躲到寺裏去了?”明湛一愣,一旁的明宜聽見小嘴一癟像要立刻哭出來,她哭笑不得:“胡說什麽,我是……”她一時想不出個好理由,半晌才道,“寺裏清淨。”


    謝斂聞言突然抬頭看了過來:“你發燒了?”


    明湛一愣,不知他是怎麽看出來的,謝謹聽他這麽說,站起來伸手在她額頭上一探,發現果然如此,慌忙找人給屋裏的爐子裏再添些炭火,又要去請大夫,一邊責怪道:“病著怎麽不說?是不是前天出去吹了風的緣故?”


    明湛自小沒有得到過這種長姐如母的關懷,一時有些手足無措,忙解釋道:“不是……我自小這樣,容易沾上些不好的東西,去寺裏住一段,去去晦氣就好了。”


    謝謹將信將疑,還有些放心不下,謝斂忽然道:“我和你們一塊去。”


    他這話說完,明湛還未反應過來,明孺先震驚道:“你又是因為什麽?”


    謝斂慢吞吞道:“為了不在家帶孩子。”


    作者有話要說:


    這章來自存稿箱,我端午出去玩了,所以下一更要等周一啦!


    也祝大家端午節安康哦~


    第106章 棠棣之華五


    和長安城內許多皇家寺院相比,鳳鳴寺是個小寺。但因為建在山中,環境清幽,傳聞寺中供奉的菩薩十分靈驗,因而香火旺盛,來上香的不乏許多官宦的女眷。


    謝謹年年都來,寺中一早便替她備好了客房。領路的小僧法號弘光,年紀尚小,做事倒是穩妥,領著他們一路往後山的客房走去,一麵還不時同他們交談幾句。


    鳳鳴寺雖沒有皇家寺院的氣派,修建得倒是頗為規整。進門之後一條青石鋪成的小徑,兩旁鬆樹林立,再走便是放生池,往東有一片塔林,拾階而上才是大殿,抬頭看去,三重殿在這層巒疊嶂的山間,很有幾分莊嚴。


    往後經過藏經閣,才是香客留宿的廂房,謝謹看今日不少仆婦穿梭其中,料想應當是有貴客留宿,開口問道:“這兒是誰的住處?”


    弘光應道:“是英國公府老夫人與他家小姐。”


    前日剛在街上碰見,如今到了寺裏居然也能遇見,明湛都要忍不住感慨這世界之小,不由跟著好奇了一句:“不知是哪位小姐?”


    謝斂瞥了她一眼,弘光倒是一無所覺,如實道:“應當是二小姐。”那就是盧雲秀了,弘光話音剛落,一行人便瞧見那客房的小院外停了一輛馬車,馬車外頭站著一名錦衣青年,正伸手扶著車上一位老夫人下車,他身旁還站著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女,正是盧雲秀不錯。


    謝家早年與英國公府上很有幾分交情,謝謹小時候也常去英國公府上做客,這時於情於理都該上前打個招呼,三人走近了些,盧老夫人看見是她臉上露出個笑來,握住了她的手親熱道:“哎呦,是我們小謹兒,可是好多年沒有見你了。”


    謝陵出事時,他許多朝上的舊故不想惹禍上身,都與謝家疏遠了,謝謹如今對此雖已沒了什麽怨懟,但當真要她還如往昔一般也是不可能了。但盧老夫人年事已高,又是長輩,謝謹見了還是如舊時那樣叫她一聲“奶奶”。


    “好好,還是我的小謹兒乖。”盧老夫人顯然十分高興,拉著她的手一同往裏走,又一路問她家裏的近況。


    盧雲秀幾個晚輩便落下一步跟在後頭。盧玉軒今天本是送妹妹與祖母過來的,不想竟意外遇見了謝斂與明湛,一路上他便主動同他們二人搭話:“前兩日剛在春來居遇見,不想今日又在鳳鳴寺碰頭,當真是緣分。”


    他這話本應當是對謝斂說的,但謝斂不作聲,盧雲秀因為年紀小又內向一路上也是沉默寡言,明湛見狀為免尷尬隻好應道:“盧公子說的是。”


    盧玉軒見她應聲眼前一亮,便一心一意同她搭起話來:“說來上一回見麵倉促,還沒好好同明小姐認識過,在下盧玉軒,表字正才,是盧家長子。”


    明湛笑了笑不接話,轉而問道:“盧小姐與盧老夫人怎麽這時候會來寺中?”盧玉軒道:“雲秀一片孝心,陪祖母上山禮佛。倒是明小姐又為何在此?”明湛道:“剛回京,跟著出來見見世麵罷了。”


    她話裏有些敷衍,盧玉軒怎麽會聽不出,但也不以為意:“既然如此,明小姐可知這寺裏最有名的是什麽?”


    明湛配合道:“什麽?”


    盧玉軒笑道:“鳳凰鳴唱,有夫妻感情和睦之意,傳聞前殿觀音保佑姻緣,十分靈驗。”


    明湛裝傻充愣:“竟有這種說法?”


    盧玉軒含笑道:“明小姐閑時不妨去看看,說不定菩薩保佑便能求段好姻緣。”


    “姻緣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若是尚未定下倒是可以求求菩薩。”她話中意有所指,又轉頭去看盧雲秀,“盧小姐的婚事可有安排了?”


    盧雲秀忽然被點到名,像是嚇了一跳,低著頭小聲道:“不曾。”


    明湛淺笑道:“那盧小姐倒是可以去看看。”盧雲秀不好意思地與她笑了笑,又低下頭去。


    幾人話間已到了盧老夫人住的廂房,謝謹與老夫人拜別,三人又往自己的廂房去。路上謝謹好奇地問謝斂:“你們剛剛在後頭聊什麽哪?我記得你小時候可一向不大喜歡盧家大公子。”


    “有嗎?”謝斂想了想,過會兒才說,“盧家的人我都不大喜歡。”


    “為什麽?”明湛聞言側過頭好奇問道。謝斂搖搖頭,大約不想在背後說人。


    幾人回客房各自安頓之後,明湛在屋裏睡了個午覺,一覺醒來,日頭快要西沉。她一個人從屋子裏出來,決定去周邊走走。


    這個時候寺中的香客差不多都已下山去了,大殿空蕩蕩的隻偶爾有些寺裏的僧人來往。明湛從後頭走進前殿,繞過一麵千佛壁,就是供奉著觀音的觀音殿了,不想空蕩蕩的殿中竟然還有其他人。


    十四五歲的少女雙手合十跪在觀音坐前,神情虔誠,口中喃喃,過了許久,才鄭重其事地叩了三個響頭,久久沒有起身。


    明湛忽的想起白天盧玉軒的話,心中不禁替明孺生起幾分同情。


    盧雲秀睜開眼就見殿旁不知何時站了個人,嚇了一跳幾乎叫嚷起來。明湛發現這位英國公的二小姐當真奇怪,你要說她膽小吧,竟獨自一人在這寺中也不隨身帶個侍從;但你要說她膽大,她生得一副怯生生的模樣,又像個叫人一大聲就能嚇住的性子。


    明湛歎了口氣,從陰影中走了出來:“偶然路過,無意驚擾小姐。”


    盧雲秀此時看清了她的麵容,也稍稍鎮定下來,拉著裙擺起身不好意思地同她福了福身,小聲道:“是……是我大驚小怪了。”


    明湛對她顯然有些好奇,見她看著乖巧聽話,忍不住道:“盧小姐可是有意中人了?”


    盧雲秀一驚,臉上好似一紅,低頭道:“沒有。”


    明湛見她這副情狀不由在心中替明孺歎了口氣:“盧小姐今日在菩薩麵前求願,菩薩必定會保佑你一段好姻緣。”


    她這樣說,盧雲秀聽了好似有些感激不由對她生出幾分親近,便也忍不住問:“明小姐有意中人了嗎?”


    明湛聞言一愣,盧雲秀又很快反應過來:“對了,你同謝哥哥已經有了婚約。”她說完有些局促不安地看著她,又大著膽子問,“明小姐,你喜歡謝哥哥嗎?”她或許是想替盧雲錦問一問,因而問完自己又很不好意思,簡直不敢抬頭看她。


    明湛覺得這位盧家小姐有些可愛,生出些逗弄的意思,便回答道:“表兄青年才俊,這樣的良緣怕是求也就不來的。”


    “啊、你……你說的是。”盧雲秀大概沒想到她竟能將這種事情說得這樣坦坦蕩蕩,自己倒是臉紅起來。明湛見了抿嘴笑了笑,終於又說,“不過這當年也隻是兩家長輩的一句玩笑話,當如今也當不得真的。”


    盧雲秀聽了抬起頭,有些同情地看著她:“這樣啊……”


    “嗯。”明湛點點頭,大抵是因為聲音有些低沉,叫對麵的人聽在耳朵裏隻覺得聽出了無限失意。盧雲秀結結巴巴地安慰道:“其實也未必如此,你們兩家家世相當,既然有約在先,隻要你們彼此有意,一定能成就一段良緣。”


    “那倒要多謝盧小姐吉言了。”她說得如此認真,這下尷尬的倒換成了明湛,她輕輕摸了摸鼻子,“但我剛回明家,怕是沒什麽兩情相悅的說法。”


    “怎麽會!”盧雲秀目光堅定地看著她,聲音也提高了一些,“事在人為,若你真心喜歡他,他自然能感受得到,又怎麽知道不會有兩情相悅的一天!”


    明湛叫她這突如其來的氣勢震得半晌說不出話來,盧雲秀說完也意識到自己剛才的失態,又慌忙重新低下了頭小聲道:“對、對不起。”


    “啊,”明湛呐呐道,“盧小姐也是一片好意,我心領了。”


    盧雲秀點點頭,兩人一時間不知要說什麽,過了一會兒,她提起裙子衝她微微福身,便匆匆地從殿內跑了出去。明湛目送著她的身影消失在殿外,忍不住歎了口氣。


    天色漸晚,殿中光線昏暗,明湛轉過身抬頭望著殿中高大的佛像,觀音腳踏蓮花,手持淨瓶,神色端莊肅穆,眉眼微垂,如同當真俯視著這殿中出入的眾生。她看了一會兒,朝著那神像抬手合十,默默閉上了眼睛。


    外頭起風吹熄了殿上的一盞燭火,明湛走到西側的窗柩旁,抬手拉上了窗,這時身後一聲輕微的響動,她猛地回頭,才發現殿中西側的柱子後還站了一個人。


    謝斂見她發現,也不再躲藏,緩緩從那柱子後麵走了出來。


    明湛見了是他,明顯怔忪了半晌:“你怎麽——”她話到一半,忽然回憶起方才與盧雲秀的那一番話,不由臉色一變,語氣僵硬地問道:“你什麽時候來的?”


    謝斂好似猜到了她在想什麽:“來得比你早些。”他來時盧雲秀剛從前門進來,他私下不便與貴門女眷獨處,正想回避,結果又看見明湛從後門繞了進來。他不想驚動前殿的盧雲秀,隻好又在旁等了一會兒。


    “那你——”


    “嗯。”


    這大殿總共不過這麽點大,又沒有旁人,以他的耳力若說沒有聽見,也沒人相信。但聽他這一聲,還是叫明湛心生絕望,簡直有種報應不爽、天道輪回的無力感,是以連說話的語氣都低落了許多:“我方才是同她開玩笑的。”


    她擺擺手,說完又有種做賊心虛的感覺,幹脆閉嘴再不說話了。好在謝斂也沒有繼續這個話題,他隻瞧了眼外頭的天色,淡淡問道:“回去嗎?我送你過去。”


    大概因為他語氣太過平靜溫和,實在叫人難以拒絕。走到後山的時候,夜幕已經降臨,明月掛在鬆樹上,顯得山中格外靜謐。


    “你來過鳳鳴寺嗎?”身旁的人忽然問。明湛過了一會兒才意識到他這是在問自己,便老老實實回答:“沒有。”


    他抬手朝東邊一條沒什麽人走的小徑指了指:“沿著這條路上山,看見一口泉眼,再順著山坡走下去,會有一棵棗樹,那棗子是甜的。”


    明湛心裏有些奇怪他忽然提起這個,但嘴上還是好奇道:“你怎麽知道?”


    謝斂低頭看了她一眼:“我小時候去摘過。”


    “啊,”明湛呐呐道,大概是覺得自己問了一個蠢問題,“陪嫂子過來的時候嗎?”


    謝斂這回沉默了一會兒:“陪我娘來的時候。”


    明湛直覺問到了什麽不大好的事情,剛想含糊著遮掩過去,他卻已經主動說了起來:“我幼年父親入獄時,家中也不太平,我娘就帶著我和姐姐住到城外的鳳鳴寺裏,一邊誦經,一邊替爹祈福。我年紀小在寺裏待不住,常偷跑去後山,有一回不小心滾了下去,好在被路上的樹枝擋住,撿回了一條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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