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也感受得到,她的眼神完全不同了。她海色的瞳仁中含著淚,卻倔強地不讓它流下來。


    深藍往後遊了一些,幾乎站不穩。


    她被兩件事嚇到了。第一件剛才那一瞬間產生的念頭。第二件是這一瞬間產生的念頭。


    所有不滿的情緒,都是源自於欲望的不滿足。


    她想再次回到以太之主的身邊,成為那個被欲望操縱的女人。


    最後一次實體化的見麵,無盡海洋之主落荒而逃。


    遊走的時候,她又沒出息地回頭看了他一眼,發現他依然看著自己,全程微笑著,冷靜而客氣,沒有一丁點兒心動的手足無措,像是猜到了她最終會做出的選擇。


    他們相識那麽久,他太懂她了。


    最終,深藍分裂成八部分,封印住了智慧與自私的部分,令聖海七宗神進入孕育成型期。


    深藍最愛的始終是大海。海是她的靈魂,她的希望。對以太之主來說,他是永遠失去她了。但對深藍來說,不過是與她最愛的海洋徹底融為了一體。


    以太之主很坦然地接受了這一切,並且在深海中建立了一座回憶神殿,創造了一片隻屬於他與深藍的琥珀夢境,從此不再出去。


    就這樣,一億年漫長而又短暫的時光過去。


    一周內,深藍孕育的七個宗神陸續誕生,在海洋中擴散出強大的奧術神力,並且守護著各自的海域。他們的誕生意味著海洋會有怎樣重大的變革,不言而喻。就連封鎖在回憶神殿中,以太之主也能感受到他們的存在。


    與無盡海洋之主是多麽相似,又是多麽分裂與不同。


    第八日,全海變紅,似乎預示著宗神們誕生結束。


    以太之主離開了回憶神殿,到七海分別拜訪了這七位宗神。但等他真的見到他們以後,他才終於接受了一個現實:魂片終究是魂片,他們並不是深藍。全部合在一起也不是她。


    可不知為什麽,他覺得她還在。與這七位宗神無關,他思念的那個女人,還沒有完全消失。


    他漫無目的地在大海裏逡巡,終於有一日,經過菩提海時,那個強烈的熟悉感侵襲了他所有的感官。然後,就在一抹晨曦之中,一個留著白色短發的女人懸浮在海域上方,逼近海麵的地方。她懷裏抱著一個正在啼哭的嬰兒,她正目光慈愛地拍著嬰兒的背。


    以太之主認出來了,這是菩提海的宗神,米瑟熱熱。


    “以太之主……”米瑟熱熱驚訝了一秒,迅速彎腰向他頷首示意,“沒想到竟然會在這裏遇到您,我們都以為您已經離開地球了。”


    “那是你的孩子?”以太之主單刀直入地說道。


    “不是的。這是深藍的最後一個魂片。”


    “她有八個魂片?”


    “嗯,隻是這個魂片是她不想要的部分,所以,這孩子始終無法見光。”


    “她不想要的部分?我看看。”


    以太之主遊過去,低頭看了一眼繈褓裏的嬰兒。


    這是一個留著玫瑰色卷發的小女孩,才剛生下來沒多久,頭發就跟炸開的蘑菇雲似的。她本來在大哭,一看見以太之主,立刻就不哭了。


    她消聲後,附近的開放水域中瞬間變得空曠,隻剩下了水聲、遙遠的鯨魚歌聲。她安安靜靜地看著以太之主,深藍色的大眼睛也睜得圓圓的,時不時還眨兩下。


    以太之主伸出手指在她麵前晃了晃,她跟小貓似的左右轉了轉頭,然後伸出肉肉的小爪爪,一下抓住他的食指,咯咯咯地笑起來。


    “為什麽你們都是白發的成年模樣,這孩子卻是紅發的嬰兒?”


    “這也讓我們都很費解,大概因為她是最特殊的魂片吧。”米瑟熱熱看著孩子,無奈地歎氣道,“深藍在留下的石碑上寫著,如果不封印她,海洋就會陷入混亂。我們本來都按照指示,在十年內將她封印起來,但每次封印後,她總是會很快醒過來。其實我一直很好奇,她真的有那麽大的破壞力嗎,這明明是個很可愛的孩子……”


    “她叫什麽?”


    “蘇伊。”


    第123章


    聽到這個名字, 以太之主懂了。深藍一直對物種大滅絕的事悔恨不已,認為是她過度放縱自己實體化造成的。所以,她痛恨自己的私心, 把這份自私單獨分裂成了一個魂片。


    但同時, 她的私心又帶給了她無窮無盡的熱情:對未知的好奇、對每一天新生活的向往、對個體的過分偏愛、對學習新知識持之以恒的熱愛……所以,蘇伊的頭發是象征了火熱的紅色。


    後來的幾年時光裏, 蘇伊的成長驗證了以太之主的猜測。


    她的學習能力很強,不到一歲就學會了遊泳和海族語,擁有了二十歲孩子的智慧。每當有新生動物經過家門,她總是會第一時間擺動著小尾巴,不怕死地跟過去看,不到五歲, 就開始嘰裏呱啦說著一大堆她自己的“觀察報告”。而且,隨著她一天天長大, 未來的美麗容貌也愈發有可預見性。


    可以太之主隻從她身上, 看到了越來越多深藍的影子。


    對他而言, 就好像重溫了一場持續了上億年的舊夢。


    在這一億年裏, 海洋裏也發生了很大變化:


    頭五百年, 星辰海一個島嶼上出現了千足蟲, 它們僅用了四千萬年的時間, 就從湖泊群居的係統, 演化出了叢林生存的係統。


    一千多萬年後,一種身長僅次於房角石的龐然大物在海洋中出現。它體重可達4噸,以海底各種捕獵者為食,成為數千萬年裏新的海洋霸主,連直角石和鯊魚都是它的盤中餐。它的名字叫鄧氏魚。


    五千萬年後,陸地上出現了古老的昆蟲, 都是無翅亞綱種類。


    六千萬年後,泥盆紀晚期,地球爆發了一次全球性的火山噴發,燒死了無數海洋生物。陸地上的殘枝敗葉腐化後進入海水,消耗巨量氧氣,又一次生物大滅絕帶走了無數生物的性命,也讓鄧氏魚、裂口鯊等凶悍的掠食者徹底消失在了曆史舞台上。同時,攜帶鄧氏魚和裂口鯊等生物基因的海族壽命也終結於這一代。


    六千五百萬年後,魚進化出肺部,其中一部分和千足蟲一樣,走上了陸地。


    一億年後,海族在聖耶迦那建立了永恒廣場,以迎接全新宗神的誕生。


    從保護海族文明的角度看,深藍做出了一個絕對正確的選擇:由她分裂出來的七大宗神和尋常海神族完全不同,他們七人經過一億年的“發育”期,已經擁有控製與發揮全海洋奧術神力的能力,甚至比深藍本體集中使用奧術還要物盡其用。他們守護著七大海域,為整個海族世界撐起了一個巨大的保護傘。


    而且,在後來的三億年裏,地球上又爆發了三次物種大滅絕事件。第一次發生在二疊紀,陸地麵積擴大,太陽光照與氣候發生巨大影響,96%物種滅絕,是地球生命史上最殘酷的一次物種大滅絕;第二次發生在三疊紀,地殼運動導致海平麵上升,陸地生物走向了繁衍的巔峰,海洋生物卻走向了末日;第三次發生在白紀,恐龍滅絕。


    但是,這些自然界和宇宙的重創,並沒有影響到海族的繁衍、光海文化的蓬勃發展。宗神和他們的後裔幫著全海族躲過了所有的物種大滅絕危機、上萬次深淵族的襲擊和光海內亂。


    而且,七宗神還繼承了深藍將奧術與海洋生物融合的能力,隨著海洋中新物種的誕生,不斷創造最新的海洋族、捕獵族,使得整個光海進入了生生不息的完美循環。


    最後的三千萬年裏,七宗神的三億年實體壽命結束,也逐漸意識化,留下了他們各自的後代,也就是後來的各大宗族中的海神後裔。這些後裔的誕生令這個世界變得不公平,他們其中有很大一部分並沒有深藍的悲憫之心,忘記了神靈保護弱小的使命,反而習慣了大自然殘酷的叢林法則,對中下級海族肆意欺淩,但是,因為無盡海洋之主的付出,海族的曆史持續了4.5億年。地球史上除了極少數生物,如鯊魚、蟑螂、鱟,沒多少生物可以撐過四次以上的物種大滅絕。


    “不公”盡管不完美,但在“生存”麵前,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四億多年的變遷過去,地球上的美景始終繽紛秀麗,陽光和月光輪流替換,雷電震碎夜空,風雪與原始森林融合,繁星在夜絕望的麵容上閃爍,萬物從冰雪中複蘇,極光穿過藍天疾馳而落……生物卻嚴格遵守著適者生存的定律,相生相成,進退消息。如果深藍還在,一定會很珍惜她守護的這一切,每一天都會親自去感受世界的一點點改變。


    但是,以太之主並沒有給自己機會去欣賞她欣賞的東西。


    從看見蘇伊的那一刻起,他確定了一件事:無盡海洋之主作為深藍的一生,確實終結了。沒有深藍的世界,對以太之主而言,似乎也沒有任何意義。蘇伊才剛滿一歲,他就沒有繼續留下來觀察她的成長,而是進入了無期限的沉睡。


    之後,七宗神一起封印了蘇伊,封印最長時間是十萬年。而米瑟熱熱和她後代的任務就是每一次蘇伊蘇醒,就需要再次延續抑製她的力量,將她埋藏在海洋裏,再封印十萬年。


    終於,數不清的十萬年過去,燃燒時代24480年,長達三日的“燃燒之海”結束後,蘇伊梵梨再度複蘇了。即便是米瑟宗族也壓製不住她的奧術之力,他們所有向她施展的封印奧術,都被她吸收到了身體裏。


    耀光時代1426年,聖耶迦那翡翠山脈又發生了一次搖撼全城的大地震。


    霞光賜予聖耶迦那滿城錦緞,一道紅光將“深藍女神”掃描而過,由珊瑚和海藻組成的頭發、海草組成的睫毛因此震動。紅光所碰到的地方,都有生命和洋流出現,就像大塊雲彩從蒼穹中掉在了海洋中。


    幻想的水流從聖都創世門卷席而過,撫摸過深藍雕像哀傷的雙目,末日的童話般點亮了海族公民們因災難而麻木的眼,引領他們看向翡翠山脈的方向。


    在翡翠山脈醒過來時,梵梨完全沒想到,自己還有機會恢複蘇伊梵梨的意識,還有機會目睹未來的世界。


    她身上沒有證件,也沒有通訊儀,隻能第一時間遊到山腳下,隨便向一個路人打探現在的年份。得知距離她帶著深藍“同歸於盡”已經過了一千年,她又是驚訝,又是好奇。


    對梵梨來說一千年很長,但她現在有了深藍所有的記憶,好像一千年又算不上什麽。


    她接著打聽了蘇釋耶的消息。


    “蘇釋耶?”女人驚恐地捂著臉,就好像聽到了最恐怖的鬼故事,但又很快控製住表情,“我的無盡海洋之主啊,小姐,你為什麽突然想到提起蘇釋耶陛下?他、他應該不是在監工‘夢幻瑪瑙’,就是在跟鎮壓風暴海的叛黨吧?”


    梵梨聽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他身邊一般都有什麽人?”


    “身邊的人?一般最常見的就是那四個人啊,繁星王子、炎大主教、荒格宰相、奧達大臣,我不知道,我真的很久不關心帝國的事了……”


    聽到這裏,梵梨覺得不太對,看了一眼四周,本想確認一下這裏是不是聖耶迦那,結果在一個政府建築上看見了赤月帝國的軍旗,還在街上看到了戴著呼吸器的幽影族。


    聖耶迦那被赤月帝國占領了?!


    ——她差一點就喊出這個問題。


    然後,與這個人道過謝,梵梨到處打聽和搜集信息,拚拚湊湊才得知:從深藍短暫複蘇以後,蘇釋耶就回到了暗海,從此銷聲匿跡。五十一年後,深淵帝國向光海聯邦發動了全方位的戰爭——帶著蘇釋耶釋放出來的噬魂穀三十六魔神。兩百餘年後,蘇釋耶占領了聖耶迦那,正式宣告光海聯邦更名為“海洋帝國”,與深淵帝國合二為一,都成為了赤月帝王的領海。


    隨著蘇釋耶的強勢武力鎮壓,光海的政府與宗族陸續繳械投降。但是,很多對深淵族深通惡絕的光海族始終不服輸,自行組織了起義軍,堅決與帝國對抗到底。對於這些叛黨,蘇釋耶使用的手段殘暴至極,比他過去任何時期都嚴重。所以,即便是在聖耶迦那,海族公民們聽到蘇釋耶的名字,反應也比以前任何時期都大。


    這些年,蘇釋耶常年在光海活動,赤月公主蘇伊璃負責駐守深淵帝國,赤月王子蘇伊繁星則跟他征戰四方,進行各海外交。


    梵梨在報紙上看到了女兒和兒子的近照:璃璃褪去了稚氣,越來越像性轉版的蘇釋耶了,眼神冷峻,就算笑起來,也和冬末春初的初融冰雪一樣,美麗而疏遠;繁星是性轉版的梵梨,一頭淩亂的白色卷發下,麵容端正而典雅,雖然快一千歲了,但始終有一股大男孩的氣質,笑起來又甜得可愛。


    而蘇釋耶現在所在之處,不是海洋裏的任何地方,而是聖耶迦那上方的一個陸地島嶼上。


    他在那裏蓋了一座夢幻宮殿,用來給邪能特別強勁的深淵族棲息,以避免他們在光海被奧術傷害,並在四周設置了滴水不漏的軍事防禦基地,殺死所有靠近的人類。


    梵梨立即遊到了島嶼附近的海岸,上岸,順著路徑找到了夢幻宮殿的所在。


    濕潤的海風吹開了林間的花朵,粗莽的浪花在海岸上撒落散亂的珍珠。黑夜中,掌燈者、深淵族士兵徘徊在小徑中、殿門前。梵梨靠過去,大聲喊了一句:“我是蘇伊梵梨,想見蘇釋耶陛下!”才不至於被他們真槍實彈地捅一把。


    侍衛進去報備了半個小時,請梵梨進去。


    夢幻宮殿的內部,所有牆壁、地板、吊頂的材質都是一樣的,看上去像琥珀,又像玻璃,流動著粉紫色的邪能之光。所以進去以後,梵梨有一種進入異世界的錯覺。


    順著回廊,她一路看見了整齊排序的三十六魔神石雕,還看到了不少真魔神的身影,他們比尋常深淵族體積大兩到四倍,都穿上了繁複的正裝或鎧甲,看上去就像一群衣冠禽獸。


    梵梨走了很久才抵達宮殿的最深處。


    蘇釋耶和魔神大主教站在王座前。他們麵前的桌子上,放置著一個水晶心髒一樣的模型,兩個人正在低聲討論著說明。


    對比魔神和大主教的打扮,蘇釋耶的打扮就比較隨性了:他隻穿著一件黑色開領襯衫和黑色長褲,高高的身材,寬肩長腿,略顯清瘦,焰之眼金耳墜隨著他點頭的動作輕搖。


    隻是看見他的側臉,梵梨的心情都坐了一趟過山車。擁有了深藍所有的記憶,一時間,她有些分不清楚眼前的男人究竟是誰。


    魔神大主教則是以半魔神火焰狀態,懸浮在蘇釋耶的右上方。


    看見“炎大主教”的真身,梵梨的震驚程度,不亞於重見蘇釋耶時的衝擊。


    “炎之主?!”她提高音量說道。


    “海之主?!”赤炎模仿著她說話的口吻,粗著嗓門大笑起來,“哦不,現在應該叫海之主的1/8了。因為在深藍的世界,什麽都是可以分裂的,哈哈哈哈哈……”


    蘇釋耶原本在與赤紅說話,聽見門口的動靜,他轉過身來,低頭看向台階下方的梵梨:“嗯?看看是誰來了。”


    “蘇釋耶……”她試著喚道。


    “你也叫我蘇釋耶?”蘇釋耶愣了一下,“我以為你已經擁有深藍所有的記憶了。”


    “我有。”


    蘇釋耶笑著,若有所思地頷首:“哦,那很好,省掉了很多溝通上的困難。”


    他繼續和赤紅研究那顆水晶心髒,沒有多看梵梨一眼。過了幾分鍾,他才總算回過頭來,對梵梨說:“你還有什麽事呢?”


    “我可以私下和你聊聊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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