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陽陵東五裏,一條小小的溪流沿著一個小丘拐了個彎,在小丘下形成了一彎淺灘,小丘約莫二三十畝大小,上遍植桃林,以荊棘圍欄,在臨近河灘處有一間木屋。


    冬日的第一場雪,給這裏覆蓋了一層薄薄的白裝。


    桃林深處一處有一處平台,有一處青磚砌成的墳丘,墳前立著一塊石碑,上書:愛妻崔顏氏若蘭之墓,立碑者:崔牧雲。


    旁邊有一處茅廬,崔牧雲已在此住了五天了。


    茅廬前崔牧雲正在舞劍,白衣勝雪,時而靜若伏虎,時而動若飛龍,時而緩若遊雲,時而疾若閃電,漫天飛雪似都化成了往日的笑顏,隻是已隨時間遠去,變得越來越模糊。


    昨夜他似又回到那個純真的年代,看到了那甜麗女子在桃林中穿躍的聲影,可就是抓不住,就是抓不住……


    再回頭,卻是顏若兮的淺笑言兮:故人難相思,莫負癡心人。


    猛地收住劍舞,漫天飛雪中,矗立著一個清瘦的身影。


    一身桃色百褶裙,肩若削成腰若約素,一條翠綠絲帶將烏黑長發束起,一張清麗麵容,目中含淚欲滴。


    挽著一個竹籃,裏麵是些香燭紙花。


    “雲哥哥。”


    叫了一聲,兩行清淚已忍不住滑落下來。


    正是顏若兮。


    這個平日就像糯米團子一樣粘著自己的女孩子啊,幾年未見,怎得這般清瘦?


    崔牧雲心中就像被針刺了一下,憐愛地伸手去拍打落在顏若兮頭上的積雪。


    宣武門到高陵邑三十多裏,可崔牧雲騎著五花馬,像一個孩子一樣跟在夏侯震後麵隨大軍的步伐行進,也不說什麽。


    鐵三、鐵四隻得遠遠相隨,不時注意山穀中行走的路人。


    夏侯震曉得這個弟子的脾性,拿起筆墨,能演繹千古文章;持戟躍馬,敢在千軍萬馬取上將首級;執掌商行,羞煞操奇計贏的大賈。


    隻是在尉遲夫人、崔韶華和自己幾人麵前,乖巧的就像個犯錯的孩子。


    身邊兩位副將正是原來狼騎營一起患難與共的同袍—洪武子、潘大虎。


    半月前領了軍令,夏侯震叫門人去杜陵原召集舊部,這兩人竟也帶了族中壯丁,到營中報道。


    族長還想勸阻,兩人大咧咧地說夏侯老將軍比他們年紀還大十幾歲,尚可領軍出征,他們身體結實,哪裏不行。


    潘大虎還挑鬥族長與他打上一架。


    作為幺兒子的族長那裏敢和父親打鬥,隻得悻悻然叫了兩個孫子跟在父親身邊隨時照顧。


    兩人也已經頭發花白,洪武子有些發福,潘大虎還是那麽幹瘦,一路嘻嘻哈哈逗著崔牧雲開心。


    到了長亭,夏侯震兩人帶著大軍先走。


    翻身下馬,將馬拴在長亭的馬樁上,走進長亭。


    鐵三早就過來擦幹淨桌椅,擺上酒菜。


    依舊是官窯青瓷,酒尚溫熱,定是在懷中一直用暖壺揣著。


    夏侯震倒了一杯飲下,竟是同洲杜康,清冽碧透,口齒生香。


    讚道:“好酒!”


    崔牧雲看了一眼鐵四,鐵四低聲回稟:“已將坊中所藏三百壇,由鐵十三隨延州軍資護送去了延州,等師傅一到便可交接。”


    夏侯震慈愛的看著崔牧雲,笑道:“某與你那兩位叔伯就愛這一口,雲兒有心了。”


    眼看大軍已經走得遠了,天地間隻剩下雨雪飄零在灰蒙蒙的原野中。


    “拓跋連及有三子,長子拓跋利文弱,粗通文墨,在綏州掌管民政糧草;二子拓跋缽聽聞是當年拓跋連及被發配到北海,與什刹海與北海野人女子所生,自小與野狼、猛虎搏鬥,較其父生性更加威猛。”


    淺飲了一口酒,崔牧雲接著說:“拓跋連及三子拓跋屈,聽聞已被遼國皇帝在大都斬殺。”


    崔牧雲道:“我已讓鐵二十領了一衛鐵騎,護衛師傅安危。軍中但有所需,盡可叫二十傳訊來,牧雲定當全力籌措。”


    “此次慕容爾大敗,拓跋連及借口為三子複仇,已盡起所轄三萬軍馬,駐軍靈州,如今綏州空虛,拓跋缽雖說要整軍南下,隻怕是為防止我軍趁機攻打綏州的瞞天過海之計。”


    夏侯震笑道:“拓跋氏剛剛立國,夏、綏、銀三州本就貧瘠,就是加上黨項八部人口,可征之兵不過五萬,拓跋連及叛出大遼,自會防備大遼多一些,隻是西北除大都周邊,亦無富裕州郡。”


    “今歲大旱,北地更甚,拓跋所居三州,軍民糧草恐怕難以支撐到明年,拓跋缽借糧之詞,也是摟草打兔,能借下糧草更好,借不下則恐嚇住延州軍民,不敢北犯。”


    “銀、臨本是某征戰過得地方,地形、人物還算熟悉,雲兒不必擔心。”


    夏侯震站起身,到亭子外用手接了飄下的雨雪,說道:“還未冬至,天降雨雪,去年未降大雪,看來今冬必定大寒,加上糧秣籌集艱難,拓跋軍定然無法南下,我軍也無法北上,戰事難起。”


    “且看戰局變化吧。”


    “送君千裏,終有一別,雲兒,大丈夫,不做兒女之態,有鐵衛跟隨老夫,你大可放心。”


    說著,翻身上馬,疾行而去。


    崔牧雲看著大軍遠去,悄悄轉頭抹了一把眼角的淚水,轉臉已是恢複了往日的清淡。


    過去將馬牽來,兩人走出亭子,慢慢向西邊走去。


    邊走便悄聲說道:“按這幾年暗衛刺探的消息來看,顏姑娘的事應該是崔元華所為,晉王倒也是隻被利用了一下。但要說起緣由,隻為嫉妒。”


    “那家皇後省親,你寫了一篇千裏駒的辭賦,驚豔四座,皇後將此賦拿回宮中,得到太宗皇帝盛讚,你姐姐成為太子妃,怕是與此賦頗有些關聯。崔元華倒不想她也因此得到太宗恩賜,由一個庶女,成為晉王正妃。”


    “女人生恨真是可怕。”


    “隻是這兩人是主上姐姐、姐夫,兄弟們不敢做主,一切還是要主上定奪。”


    崔牧雲抬頭看天,很久才長歎一口氣:“這也正是我心結所在,人最大的痛苦,就是明知道誰是仇人,還得忍氣吞聲,不能快意恩仇。”


    說著從馬背上取下酒囊,昂頭痛飲,酒酣處,將酒囊拋了出去,大喊一聲:“槍來。”


    從無咎手中抓過風雪矛,一個縱越,便上了前麵的土台,狂舞起來,風雪之中隻見槍影,不見人蹤,但聞空氣被攪動的聲音和濺起的沙塵敲打在樹枝上,樹枝斷裂的聲音。


    似要把這些年累積的委屈和萬丈憤恨都要化解在這長矛的招數中,斬斷這天際之間的虛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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