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廳議事畢, 崔遠橋又收到了後院丫頭報的消息,說是小娘子又不肯用飯了,這會兒還哭著, 兩腮掛淚,老夫人勸了許久也不見好, 崔遠橋知道愛女的脾氣, 更知道她一心撲在陛下身上, 自從先帝有了默許以後,崔綾一直將自己視作陛下的妻子。


    可如今,皇後的鸞車很快便要抵入京都了。起初崔遠橋得知陛下立後, 娶的竟不是自家的閨女, 他是既驚且怒, 就算鬧上含元殿,他以為, 這事兒也必須得有個說法。


    然而陛下輕飄飄地四兩撥千斤,反問了他一句:“朕說過, 要娶崔家小女郎?”


    崔遠橋啞口。是了, 他從沒說過。其實不但他, 連先帝, 也僅僅隻是默許而已, 何況最初說起時, 陛下還不是陛下,甚至不是太子, 隻是秦王而已。那時先帝陛下瞧得上崔家,有意讓崔綾當秦王妃,而後來,則是未必了。


    饒是如此, 崔遠橋仍是氣得不輕,但清河崔氏是有底麵在的,既然陛下這麽說了,他萬不會腆著老臉上趕著求人娶自家本不愁嫁的女兒。在這神京,貴公子若雲,五姓七望的家族若要嫁女,也還有挑有揀的。


    他這般想,崔綾則未必。


    聽說了陛下冊立皇後的消息之後,崔綾就徹底將自己鎖入了閨房,這些時日以來,大大小小也鬧出了不少動靜了,崔遠橋隻恐消息外泄,讓人看了崔氏笑話,頗覺頭痛無奈。聽下人來報以後,崔遠橋道要親自去看看愛女,由女侍引路,敲開了崔綾的閨房門。


    崔綾一見是父親,眼眶紅紅的,又撲到了羅漢床上,伏在髹紅海水錦紋梨木案上,哭得肩膀直抽,崔遠橋歎了一聲,著身後女侍盡退,他朝著崔綾走了過去,一手搭在女兒的肩頭,“阿綾,來不及了,皇後的車駕已入京畿。其實陛下既然無心,咱們隻當這口頭應允從未有過就是了。”


    崔綾不服氣,“父親,這憑什麽?陛下他既然沒心思,為何當初不與我們說,非得等到這時候,所有人都覺著我能當皇後的時候,他卻突然立了一個不知道哪裏來的女人。”


    聽說那女人隻是南明城的一個賤婢,當初立詔時朝野嘩然,如此賤婢,豈能做皇後?就算言明那女人對陛下有救命之恩,依舊難以服眾,況是皇後之位,非同小可。過半的朝臣都在反對,然而陛下視若無睹。


    崔遠橋歎了一聲,摸她鬢角,“陛下行事如此,你不是也知道,晏相今年不過二十出頭的年紀,這般年紀便成宰輔,千年以來,不曾有過了。”


    陛下辦的出格的事,從他即位以來,可不是一件兩件。但令人塞口的是,陛下辦得這一件件大事雖然瞧著都不那麽靠譜,但卻真不能說他昏庸。


    晏準年紀雖輕,卻也是十八歲便中進士,天賦異稟,世無其二。


    至於這位新皇後,於陛下有救命之恩,並且腹中已懷有龍嗣,本朝以仁孝治天下,陛下還是秦王時,王府之中便沒有女主人,亦無妾侍,陛下是無後而禦極,因此禦極以後,先對自己下了一道罪己詔。如此再立後,水到渠成。


    陛下年紀雖輕,辦事卻章法不亂,先帝留下的股肱之臣,陛下也都委以重任,依著個人能力和政績來,也不會有失公允。


    崔遠橋撫著女兒濕漉漉的讓淚水浸潤的發鬢,滿心憐愛地俯瞰著女兒的俏臉,“阿綾,你才不滿十四歲,父親以後會為你覓得一門最好的婚事,便忘了陛下吧。”


    崔綾起初一動不動,讓父親的大掌撫了幾下,再也繃不住,投身入懷,伏在父親懷中大哭。


    ……


    經曆了一個月的奔波,嶽彎彎終於抵入京畿,這片她前半生隻在別人的談論中聽說過的富饒繁華之所,她此生是第一次涉足,看什麽都覺得無比新鮮。


    腹中的孩兒已經四個月了,並沒有什麽不妥當之處,冒開疆心細,安排了醫士一路隨行,沒出任何差錯。


    進城之日,入目所見煙柳畫橋無數,行人身上的羅紈絲綢,一如粥米白菜般常見,嶽彎彎幾乎呆了眼睛。


    這片鬧市人聲鼎沸,然而井然有序,冒開疆在旁解釋,先帝與陛下都極其重視民坊,陛下這即位數月以來,將街坊打理得比從前更規整了。


    這一個月以來冒開疆一直在她耳邊說著新皇陛下的好,然而對於嶽彎彎來說,他再好,也隻是一個符號而已,她不認得新皇陛下,她隻認得元聿,那是她孩兒的父親。然而就連元聿,她也幾乎還不敢承認,他便是她日後的郎君。


    嶽彎彎隻顧點頭,聽冒開疆說,自己並不回話。


    過了鬧市以後,百姓卻突然更多了起來,夾道蜂擁堵上,巡撫司派了武力鎮壓,然而在不傷及百姓的情況之下,場景還是有些失控。


    嶽彎彎不知發生了何事,她胸口砰砰亂跳,這時馬車也似乎停了下來,冒開疆策馬到車窗畔,道:“娘娘勿驚,百姓隻是好奇,為了一睹娘娘鳳姿。”


    嶽彎彎點了點頭,呼出一口氣,然而馬車卻還是行駛得很吃力,嶽彎彎無法,在這般下去,恐怕天黑了也入不了宮了,她朝車壁敲了幾下,對冒開疆道:“我出去讓他們見一見好了。”


    “這不妥……”


    冒開疆正要拒絕,然而他卻想起鳳命難違,便道:“好吧。”


    嶽彎彎探身出車門,雙足穩穩地踩著馬車橫轅上,一身素衫,足踏步履,雲鬢香腮,粉黛便若山抹微雲,看去尤勝春霧海棠,而腹部,已有明顯的隆丘。


    他們千呼萬喚始出來的皇後,令人驚異,她竟然隻是做了普通農家女子般的打扮,而且還身懷六甲,那腹中,必定就是陛下的骨肉了!


    人潮裏發出一道詫異的驚呼聲,隨後,無數之人跟著驚呼,這位新皇後,竟是這樣的!


    他們大開眼界,可是見皇後舉止若定,一點沒有京都貴女的傲慢奢華氣,反而氣質讓人感到很是舒服,聯想到從前霸道的先帝李皇後,更是令人心生親近。


    嶽彎彎都不大好意思了,自己像猴兒讓這麽多的百姓從頭到腳地看著,實在羞赧,過了片刻,便彎腰邁入了車中。


    這次終於不再有攔路之人了,嶽彎彎的鳳車平穩輕鬆地駛入了宮牆。


    這時,冒開疆到了禦前去複命,嶽彎彎雙足點地,下了車,宮人魚貫而出,將她安置在鳳藻宮。


    嶽彎彎從未見過這般恢弘綺麗的宮殿,雕甍繡闥猶如天邊垂霞,琉璃紫瓦寶頂,赤金盤鳳桂棟,但鳳藻宮群殿,便寬敞得足以容納百千之人。寢宮也是金碧輝煌,讓人無暇細顧,此際紅燭悄然長燃,映照得寢殿內一切染上了幽幽橘紅暖光。


    她的行李被一件一件地搬入,嶽彎彎累了,就靠在軟椅上坐了片刻,這軟椅也寬敞無比,可以曲肘搭在椅背之上,別提有多舒坦了,想到自己家裏那破了幾個洞的杌子,嶽彎彎覺得這一切簡直恍若隔世。


    等行李收拾好,被料理完畢,殿內染上溫和宜人的熏香,宮婢前去燒水,為首的宮長喚作妝成,她來朝嶽彎彎複命,問皇後可還有所需。


    嶽彎彎一切還不適應,不敢再勞駕宮長,忙道:“不必了,我想先歇會兒。”


    妝成頷首,“遵命。”


    嶽彎彎又問她:“嗯……我能不能問,陛下他……什麽時候會來?”


    妝成福了福,輕聲道:“陛下正在含元殿與諸位大臣議事。”嶽彎彎聽明白了,她“哦”了一聲,語氣有些低落,妝成又道,“陛下不幸女眷,以往議事畢,便徑直歇在了含元殿,但今日娘娘入宮,晚些時候,陛下應是會來探望娘娘的。”


    見皇後麵龐稚幼,人也怯生生的,想她畢竟從前出身不好,來了神京多半不適應,妝成的聲音更柔和了一些:“何況,娘娘腹中還有骨肉。”


    嶽彎彎垂眸,手靜靜地搭在自己肚子上,微微鼓起來的肚皮,裏邊孕育了一個新的小生命,嶽彎彎聞言忍不住彎了纖細的眉毛,笑道:“嗯!”


    熱湯備好了,幾名宮人意欲服侍嶽彎彎入浴,嶽彎彎見她們上來便要脫自己衣裳,滿麵鮮紅,忙道:“我不用,你們出去!”


    妝成候在簾外,朝她解釋:“娘娘鳳體尊貴,若是在淨室踩著水了恐怕不好,便讓他們好生服侍娘娘吧。”


    嶽彎彎不好再拒絕,羞恥得捂住了眼睛,任由她們前前後後將自己剝光,為她擦拭身體。


    好不容易捱過了這些,夜色降臨,屋內除了燈燭光,似是更暗了一些,嶽彎彎終於得以換上潔淨的長袍,得以上榻安歇,妝成親自替她垂了簾,道有吩咐娘娘隻管傳喚她們。嶽彎彎點頭,說自己要睡了。


    宮人們陸續而出。


    說是困意襲來,但真當她穿著最輕薄舒適的寢衣,躺在最寬大柔軟的床榻裏時,她滿腦子想的都是元聿,根本睡不著。


    這段時日以來,她已從無數人嘴裏了解到了一個她全然陌生的元聿,心中的緊張和不安早已化作了羞澀和期待。到了這一刻,她的心還沒有落回實處,還在不停地撒歡亂跳著。


    可她真的太累了,一路舟車勞頓,加上懷有麟兒,早已四肢酸軟,睜眼無眠到了亥時時分,終於還是睡了過去。


    “皇後睡了?”


    宮長妝成急忙行跪禮,“回陛下,睡了多時了。”


    “朕知道了。”


    元聿走近,宮人將寢殿宮門輕手打開,元聿步入以後,複慢慢闔上了。


    元聿朝著臥榻之上朦朧的身影走了過去,有那麽一瞬,他有些杞人憂天,擔憂冒開疆未曾見過嶽彎彎,會不會接錯了人。


    他的長指撥開簾攏,當他的目光終於撞見臥榻上那酣睡的小娘子的時候,元聿繃了許久的心弦,似被什麽也隨之撥弄了一下,他的唇角緩緩漾開,恰如春冰暖破。他立在帳外看了她一會兒,便將簾帷扯入身後,脫下外袍和中衣,尋了個角落睡了上去。


    嶽彎彎渾然無覺,好夢香甜,嘴裏和以前一樣咕噥地說著什麽。


    元聿聽不清,見她背向自己側臥著,一動不動,元聿等了片刻,也沒等到那具主動投懷的小身子,不免失望,然而山不來就我,我便去就山。


    元聿伸臂將她從身後慢慢摟住,胸膛亦朝她尋去。錦衾之下的大掌,慢慢地滑過去,貼在了她微隆的腹間,那裏,似有脈搏在輕輕地跳動,一下沒一下地搔著他的掌心。


    他心下一片柔軟。


    身後,錦屏春暖,紅燭深幽,瑣窗西畔,海棠正濃。


    作者有話要說:  傻了吧,現在都春暖花開了,還想人對你投懷送抱呢芋圓,會不會想得太美啦。


    第28章


    元聿在那日夜裏接到了先帝駕崩的傳書, 當時還是子醜之交,天色黑漆漆的,曠野之上朔風嗚咽悲鳴, 月光昏昏慘慘,然而接到消息以後, 元聿也無暇思考別事, 他匆促地起身, 攜著自己的飛騎連夜趕回神京。


    沿途跑死了兩匹馬,終於在第三日的黃昏,太子元聿, 出現在了國喪禮上。


    當時他也顧不上帶著嶽彎彎。


    回神京後的前幾日, 他身上或許是還有餘毒未清, 夙夜難眠,偶爾會有身體發燙、胸悶鼓噪的現象發生, 當時先帝還未過頭七,即便有貼心的宮人意識到了陛下的異樣, 也不敢不要命地主動上前勾引。


    元聿每晚都需要以冷水澆身, 臘月的雪水, 到了暖融的燈火明媚的寢宮, 慢慢化成了冷水。他隻有拿冷水澆在皮膚上, 令自己身體迅速冷卻下來, 方能保持冷靜。


    好在過了那段難熬的時日以後,他的身體再沒出現過異狀, 江瓚來看診,說,陛下這毒約莫是完全解了,已無大礙。


    元聿的臂膀摟著嶽彎彎的腰腹, 閉目欲眠。


    懷裏的小婦人嫌身上重,似是不滿,咕噥一聲,隨即動了一下,白皙柔軟的猶如銀盤的俏麵,正貼住了元聿的下巴。


    他的身體也微微一僵,他感覺到,她鼻間呼出的香霧,待著絲縷熱氣,正不疾不徐極有規律地吹到自己臉上。


    不知不覺,那種久違的發燙炙躁之感,又卷土重來,有一瞬間令元聿懷疑,自己的毒恐怕還並沒有解。


    他睜開眼,就著融融燈火,一瞬不瞬地凝視身下的這張芙蓉花麵。


    未幾,她口中的咕噥聲終於明晰,而元聿也終於聽清了。


    “壞狗,死狗,你跑哪去了嗚嗚嗚……”


    “……”


    元聿眉心擰成了川。


    見她小身板不住發顫,他也不知自己是出於什麽心思,忍不住握住她粉嫩柔荑,將她柔軟白淨的小手揣到了懷中。


    “彎彎。”


    嶽彎彎不理,眼睫上沁出了一團冰晶似的水露。


    “我怕火嗚嗚……”


    冒開疆來複命時,已詳細說了當時嶽家村的境況。當時的境況已經很凶險,小五被嶽家村的村民打暈,而冒開疆趕到時,火勢已起,幾乎就要燒到嶽彎彎的羅裙,隻怕再遲一步,娘娘的小腿至少要讓火燎出泡。


    不但說了這些,冒開疆還向元聿吐露了當時嶽家村之人,嘴臉有多麽可惡,老村長為了兒子的功名,背棄良知,竟將一個弱女子送上刑台,更是默認了讓餘氏和梅媼倆人先用打胎藥,下了皇後娘娘腹中骨肉。幸得娘娘倔強,懂得自救,加上相裏玉神勇無敵,才沒讓那兩人得逞。


    冒開疆請示陛下,元聿下了殺令。


    冒開疆不意外陛下會下死命令,這兩人連同南明的州官在內,都有必死之道,但當他領命,欲退去時,元聿卻喚住了他。最終,陛下隻處決了梅媼一人,餘氏留住了。


    元聿將自己的臂膀收緊,讓她枕住自己肩,一手輕撫嶽彎彎掛淚的小臉,慢慢地,撫了幾下。


    她老實了,睡熟了,再也不動。


    元聿幾乎無眠,五更時分,雞人報曉,他睜開雙眼,見她依舊維持著昨夜裏的那般姿勢,睡得乖巧香甜,纖細濃密的睫羽微微上翹,似灑了水墨的兩小扇,鼻中發出可愛的咕嚕聲,他嘴角翹了一下,將她放在一旁,起身,勾起自己的緇衣,也沒喚宮人入內打擾,更衣畢出門而去。


    “陛下。”


    待命的鄭保佝僂腰背候在殿門外側,問陛下可有吩咐。


    元聿道:“宣晏相入宮。”


    “諾。”


    鄭保領命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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