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刻以後,元聿在含元殿批閱劄章時,太醫院的江瓚過來了,他手裏抱著一本冊子,“陛下聖躬金安。”


    “朕安。”元聿放了本朱筆批好的劄子在側,又取了另一本,頭也沒抬,“為皇後配的藥送了?”


    江瓚匍匐頷首,“送了,娘娘身體並無大礙,隻是體虛乏力,加之有水土不服的症狀,吃了藥休養數日便可好。”


    元聿“嗯”了一聲,便沒別話。


    江瓚道:“之前,陛下讓臣找的關於桃花骨的記載,微臣找了數月,可惜太醫院的典籍實是汗牛充棟,最終,隻找到了這本,裏頭並無桃花骨的確切記載,但微臣精研數月,還是發現了一種毒,與桃花骨極其類似,陛下中毒,或許便是因此。”


    當初元聿是讓江瓚找過,不過始終沒有回音,他幾乎已快忘了,並不抱有任何指望,沒有想到江瓚卻突然找到了蛛絲馬跡,他抬目:“呈上來。”


    鄭保下去取,江瓚雙手奉承。


    元聿從鄭保手裏接過醫典,翻看到了江瓚折角的一頁,江瓚道:“陛下,根據這種毒草,臣推測,當初那寨中之人,應是用了染有瘴毒的桃花釀了酒。這種瘴毒桃花,或許寨中之人本身也不知道,他們長年累月,飲的,均是含有毒氣的桃花酒。人吃了這種酒,雖會有些不適,但人體自身將消化瘴毒,隨後幾日,利用汗液、尿液將它排出體外。”


    元聿皺眉,“為何都飲了有毒的桃花酒,唯獨朕出現了異狀?”


    “回陛下,”江瓚以頭搶地,徐徐道,“臣命人打聽了他們釀酒所選用的桃花,均出自於同一片山穀,那山穀每到春夏之交,則瘴氣環繞,鳥獸絕跡。有一種毒蟲,最喜歡染有瘴毒的桃花,但瘴氣濃鬱時,它們卻無法入穀。微臣猜測,陛下應是在回程之中,自身血液帶有的瘴毒香氣和濃度,正好是那毒蟲所喜愛和適應的,他們叮咬了陛下。”


    還有一句,江瓚必須道出實情:“因陛下酒量不佳,那晚上飲得極少,或許多飲一些,便會無事了。”


    元聿一時無語。


    江瓚離去以後,元聿仍翻看著那本醫術,良久無言。


    日上花梢,嶽彎彎從好夢之中醒來,替她懸絲診脈的江太醫已去了很久了,她伸了個懶腰,宮長妝成等人在外頭問候了一聲,嶽彎彎讓人進來,她們捧盂奉冠,陸續而入。


    嶽彎彎懷有身孕,宮中上好的鉛華也還是有毒,太醫並不建議皇後施用水粉,於是宮人精心準備了上好的麵粉,替嶽彎彎上妝。麵粉不比水粉輕薄均勻,然而顏色亮白,摸上去也舒適無比,還無害處,嶽彎彎也很喜歡。得知坊間水粉的價格是麵粉十倍之後,嶽彎彎吃了一驚,果斷地道,她以後都要用麵粉。


    宮長妝成掩唇微笑,身後的女婢也紛紛麵露笑容。


    妝成見皇後娘娘稚嫩可人,少不得要提醒她一句:“娘娘的夫君,是天底下最有錢之人,娘娘不必這麽省著。”


    “啊?”嶽彎彎好半晌才反應過來。是哦,她是皇後,以前那種粗布麻衣、簞食瓢飲的日子,已經沒有了。


    “那陛下、陛下什麽時候來。”


    入宮第二日了,還沒見著元聿,嶽彎彎既怕見著他,但無法否認,她又十分盼著見著他。


    妝成不得不告訴她:“昨夜裏陛下是來過的。”


    “啊?”


    嶽彎彎再度吃驚,差點兒令宮人將正為她塗抹的口脂摸到臉上去了。


    宮人怕自己毛手毛腳的,立刻收了手,嶽彎彎卻沒管這些了,“我怎麽不知道?”


    妝成道:“娘娘睡得太熟了,陛下體恤娘娘,沒讓人喚醒娘娘,陛下他昨晚便是在娘娘這裏睡下的。”


    嶽彎彎還道昨晚沒有睡意,哪裏知道一旦睡著,竟像小豬一樣睡得那麽沉,連元聿何時來了,就睡在她的身邊,她都不知道。


    “那……那他人呢?”


    嶽彎彎麵頰緋紅,猶如花樹生暈,垂著粉麵,低低地問。


    妝成道:“陛下為政時日還短,事務繁重,這會兒,應是還與晏相在商談國事,娘娘稍微體諒陛下些,陛下後宮無人,他一旦得空,一定是會往鳳藻宮來的。”


    嶽彎彎輕輕地“嗯”了一聲。


    她也不是不體諒元聿,就是覺得,他好像並不像自己急迫地要見他一樣,急迫地想著來見自己。


    雖然對皇帝而言,她是皇後,也隻不過是後宮之中一個女人而已,並沒那個必要。


    很小的時候,爹爹把她抱在懷裏,對她說,他不希望彎彎嫁到富貴人家,男人都是壞的,越有權勢的男人越壞。那話,嶽彎彎似懂非懂。


    後來大魏出了一件大事,厭太子逼宮失敗,自刎於朱雀宮前,而厭太子的母親李皇後,也畏罪服毒了,然而李皇後隻是一個婦道人家,她從沒參與過逼宮。她和先帝夫婦數十載,最後,隻落得個被褫奪封號,不得葬入皇陵的潦倒結局。可見當皇後,未必有人想得那麽好。


    嶽彎彎幽幽地吐了口氣。


    嶽彎彎舟車勞頓,一直到這時還昏昏的,白日裏又睡了長長一覺,到傍晚時分,才悠悠蘇醒,妝成命人傳了晚膳,嶽彎彎水土不服,胃口不好,於是隻用了一碗小米粥,就著酸豆角也吃得很香。那山珍海味,幾乎是一筷未動。


    她實在是沒胃口,也吃不習慣。


    忽聞殿外傳來宮人拉長了的一聲:“陛下駕到。”


    於是眾人皆驚,立刻出外間去迎,不一會兒便跪了一屋子。


    嶽彎彎也驚呆了,忐忑無比。


    隻見隨著腳步聲而來的一道身影,修拔頎長,衣玄裳錦服,冠紫金玉冠,麵容依舊是從前熟悉的那般,永遠帶著三分矜貴冷漠,一雙幽深的宛若海水般藍瞳,濃得似化不開的兩團深墨,正凝視著自己。


    就算是在紅帳裏,也沒見過他這個樣子。


    讓人忍不住想要卑躬屈膝。


    嶽彎彎呆呆地望著他,好半晌才緩過神來,想起宮長教的禮儀,急忙去問安,然而一出口,人卻成了個迷迷糊糊的小結巴:“陛……陛陛陛下!”


    作者有話要說:  芋圓酒量極差,課代表記下來。


    還有一章晚點放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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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9章


    元聿不止一次地想過, 這個小婦人又單純又野,見著他的之後,應該大叫一聲“聿哥哥”, 然後便像隻雀兒歡快地撲上來抱住自己。他皺起了眉。沒想到的是,她竟這麽冷淡, 人也怯生生的, 結巴著喚了聲“陛下”後再無後文了。


    元聿凝視著她, 低聲道:“皇後用晚膳了嗎?”


    嶽彎彎垂著腦袋有些不敢看他,畢竟這是掌握著天下人生殺予奪大權的陛下,以前她所能想到的最大的官也就是河西節度使了, 然而她所能想到的那最大的大官, 見了麵前這人, 也還要屈膝跪地,行稽首大禮。說不緊張, 那是自欺欺人,從踏上鳳車決意來神京那一刻開始, 她就無比緊張。


    “用……用了。”


    元聿聲音放低道:“可朕還沒用。”


    “啊?”嶽彎彎倏地抬起了腦袋看了他一眼, 很快似又被他冷藍的雙瞳所震懾, 立刻身體又仿佛被電流會心一擊, 她忙撇過了雙眼, 躲躲閃閃了起來。


    妝成見狀, 忍下心頭的好笑,弓腰上前, “臣這就去準備晚膳。”


    元聿道:“不用鋪張浪費,皇後吃剩的端上來就夠了。”


    “諾。”


    妝成領數名女侍垂首出去。


    黃昏時分,瑣窗朱戶之外,霓霞漫天, 歸鴉點點。


    每每到了這個時候,宮內但凡住人的宮室已開始點燃長燭,暮春時節蟲聲新透窗紗,已不見料峭清寒之氣,屋舍外的簇簇海棠開得正是嬌豔,屋內除了常熏用的寧神香,便是一股窗外沁入的花朵杳杳的香氣。


    她嬌怯萬分,單薄的身子,籠著成色地道的江南煙錦,眉若翠羽,不畫而黛,唇若櫻華,不描而朱,逞嬌呈美。他見過她一身簡陋毳衣穿行在風雪之中的模樣,卻沒見過,她盛裝以待,雍容地靜候宮室間的風姿。


    不過還是膽怯了一些。


    等妝成將皇後的剩飯菜端上來時,元聿便發現,她壓根什麽都沒動,他修長的漆眉頓時繃緊了,“皇後晚膳都吃了什麽?”


    妝成垂麵,道:“娘娘胃口不好,吃不慣魚肉,因此隻吃了清粥小菜。”


    身後的女侍謹慎地布菜,呼吸都放輕盈了,唯恐陛下不悅。


    但元聿隻是看了眼在一旁耷拉著腦袋,像是很不好意思的嶽彎彎,沒生氣,隻道:“都下去。”


    宮人布菜完畢,便紛紛福身,朝殿外退去。


    嶽彎彎坐在離元聿最遠的地方,一直小心翼翼的,一動不敢動,元聿皺眉:“過來。”


    嶽彎彎聽話地起身,朝他走了過去,等到了近前,元聿忽然伸手拽住了她的臂膀,她起初還僵著甚至不敢動,但敵不過男人的力氣,讓元聿一把扯了下去,她驚呼一聲,跌墜入了元聿懷中,嶽彎彎驚慌失色,因為宮長教過禮儀,這是不被允許的!她慌張地要起來,元聿忽然問她:“你在怕什麽?”


    嶽彎彎一滯,頓時不敢再動彈了,愕然地轉麵,飛快地看了他一眼。


    “知道朕是皇帝了,怕了?”


    他的臉色看起來好整以暇,從容不迫,甚至,有幾分冷淡的戲謔之意。


    嶽彎彎咬唇。


    這要她怎麽說?如果不是這個男人隱瞞了自己的身份,她本來也不必這樣的。當初他身中奇毒,四肢僵硬不能動,她膽大妄為,做了那麽多欺負他、藐視皇威的事,在那片紅帳之中,將他當王八一樣戲耍,當小狗一樣掐屁股,他肯定生氣了。此刻一想,實在越想越是害怕,要是當時他不需要她解毒,說不準,她的小腦袋現在早就不在脖子上了。


    她梗著脖子,小聲地道:“是你騙我。”


    元聿道:“新鮮,朕騙你什麽了?”


    “你不告訴我。”嶽彎彎怒意衝衝道。


    “你不也沒問。”元聿輕描淡寫地回。


    元聿的話令嶽彎彎簡直無法反駁。


    是啊,她沒問,因為她不敢。


    她怕他身份貴重,她高攀不起,唯有自慚形穢,也怕,將來到底是會忍不住,不自量力地去找他。


    因為這樣,她才沒有問的。


    元聿一臂攬著她腰,一手取了銀箸,桌上的佳肴大多是補氣養血之物,太醫院得了他的吩咐,專門為嶽彎彎配的藥膳,禦廚房絞盡腦汁地平衡著佳肴的藥性和口感,誰知他們的皇後娘娘,一箸未用。


    元聿斟酌少頃,用銀箸取了一小塊銀魚肉,送到嶽彎彎麵前的碧瓷煙雨青花小碗裏,“陪朕再用些。”


    嶽彎彎搖頭。


    她喝了一碗粥,實在已經很飽了,確實沒什麽胃口。


    元聿看著她,忽然彎了唇,“你不吃,可朕的孩兒要吃。”


    嶽彎彎怔住,驀然臉頰便上了一層胭脂色的紅,她垂眸看去,這時才發覺,元聿摟著他的臂膀,那隻大掌一直停在她的肚子上,她既驚異,又十分害羞:“你、你什麽時候知道的?”


    “小五報信之後,朕便知道了。”元聿又夾了兩枚魚丸,通通送到了嶽彎彎的小碗裏。“不過無朕的吩咐,他不敢在你麵前現身。”


    說到這,其實他也有些悔,不知刁民如此大膽,差點害慘了她。


    那時嶽彎彎腹中的孩兒才兩個月大,先帝新喪不久,其實貿然接回她於禮不合,然而元聿得知了消息之後,已等不及了,他忘了自己那日是否做過什麽失態之事,隻記得,他與董允商議了如何接回皇後的流程全部作廢,為了妥善起見,他任命了最信任的柱國武威大將軍冒開疆去迎回皇後。


    見她還不肯動,元聿微微低眉,“要朕喂你?”


    他便真取起了小碗,那湯匙舀了一枚魚丸,作勢要送她檀口邊,嶽彎彎如夢初醒,忙道:“我、我自己來……”


    她端好小碗,食不知味地勉強嚼起了魚丸,小眉頭皺得緊緊的。


    元聿看她這般,自己的也沒了什麽胃口,勉強用了些飯,放下碗碟,“是不是難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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