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時候,江瓚真是對她百依百順啊。


    可一點都不像現在。


    人都是會變的。


    其實她知道,欺騙了他一回以後,就不應該回頭再找江瓚了。可是長達四年的寂寞裏頭,她每一天、每一天都在想,如果當初跟著江瓚走了,一切是不是就不一樣。


    如今他未娶,她也是自由之身,礙不著禮教了,不在意別人怎麽說。


    如果不再爭取了,那才是真正地,對江瓚利用完了就扔,徹頭徹尾的拋棄吧。


    他拒絕她,其實也沒關係。她需付出十倍百倍之努力,就算結果仍然不好,也沒關係。


    聽說皇後病了,江瓚索性就留宿在了太醫院。


    她是有私心,利用了皇後的同情心,皇後雖然大度,但她卻有點兒不好意思再來叨擾,但沒有辦法,要是不來,上哪兒去見那男人一麵呢。


    她就是有點兒愛看美男子的小毛病,可是,美男子誰不愛看?


    也就是宮裏那位地位極高的俊美無儔的男子,是她想看,而又不敢看的吧。


    傅寶胭失落無比,隻是出了會兒神,一抬起眸,見娘娘竟然一杯複一杯地正在豪飲!


    傅寶胭驚呆了,“娘……娘娘?”


    “娘娘還要給小公主喂奶,這酒雖是果酒,但也是烈的,娘娘少飲,千萬不要醉了!”


    一直到現在,傅寶胭才感到自己仿佛又釀造了大禍。一想到那板著臉不苟言笑,定人生死眼睛都不眨一下的皇帝,頓時汗毛倒豎,一個激靈,見勸不住,立即起身,上前要奪下嶽彎彎掌中的琉璃酒盞了。


    哪知卻被嶽彎彎側身避過。


    這個時候,皇後不知道已飲了多少了,兩頰鮮紅如血,眼眸微眯,醉意醺然的姿態,往一旁的羅漢床上歪了過去,舉盞對傅寶胭道:“你的酒真好喝!”


    “娘娘?真的不能再飲了,民婦隻是想和娘娘小酌幾杯的,一會兒……”


    嶽彎彎搖了搖頭,懶懶地道:“沒事,醉了就醉了——”一股酒味衝了上來,嶽彎彎打了個酒嗝兒,嗷一聲,道:“反正其實,也不關心的……”


    她嘟囔著,傅寶胭卻沒有聽清,她自己已是心驚肉跳,上前要搶酒盞的手頓在半空之中,搖搖欲墜的,終究是有些不敢,哆嗦著唇,半晌,才又繼續好言好語地相勸:“娘娘……這酒,是真的有些厲害,娘娘莫要飲醉了……”


    哪知道她越勸,嶽彎彎逆反,偏偏就不肯聽,皇後娘娘豪氣地揮手:“不怕,我酒量好,不會醉的。”


    可我看你已經有些醉了。


    傅寶胭在心中暗暗地道。


    京中貴女,無人不會飲酒,男子酒量尤甚。千杯而不醉者,時人謂之“豪客”,豪客無論在哪兒都是極受歡迎的,遇上好客的主人,更會以大壇賜飲,筵上間雜詩文相和,酒令傳花……總之,要說不會飲酒,那才是異類,說出去更是有些丟人。


    傅寶胭剛來時倒也沒有想太多,皇後娘娘來京也有快一年了,小酌應不妨事,哪裏想到自己一不留神,就讓娘娘喝醉了!


    嶽彎彎迷迷糊糊地挨在了羅漢床後的座屏之上,尤嫌不夠,還讓傅寶胭繼續為她取酒,傅寶胭勸不住,怕這事態愈發惡化,立時想到了請宮長來幫忙。


    妝成等人正在殿外候著,也不知發生了何事,傅寶胭行色匆匆出來時,就告了皇後娘娘似喝醉了,妝成大驚,對傅寶胭也頗有責怪之意:“你怎不攔著娘娘?”


    這幾日以來,陛下在含元殿那邊沒再來過,兩個人都鬧得很僵,娘娘每日看著無事,心裏卻很難受,正在這個節骨眼上,傅寶胭竟然拎了兩壇子美酒進宮,娘娘見了,可不就要借酒澆愁麽!


    然而事已至此,錯已鑄成,再責怪傅寶胭的疏忽也是無用,妝成橫了傅寶胭一眼,就邁入了殿門。


    沒想到這一瞧之下,妝成也驚呆了!


    萬沒想到竟能撞見這一幕,娘娘她盤著兩條腿靠在羅漢床後頭的檀木大座屏上,雙臂舉著傅寶胭拎來的酒壇子,咕咚咕咚就正往口裏灌著酒!


    紫紅色的妖冶酒液,沿嶽彎彎光滑平實、膚色如玉的秀頸滾落,滑入嵌銀絲桃紅、灑金二色的夭夭花紋的錦裘之中,並且仍在不斷地滾落。


    妝成飛快上前去奪嶽彎彎的酒盞,但卻被她推開了,“妝成你別勸,讓我喝一點!”


    妝成坐倒在羅漢床上,親眼目睹皇後咕嘟咕嘟喝完了最後一口,酒壇子從手裏邊滾落,啪嗒一聲,滾到了地上,摔碎了。


    嶽彎彎抬袖,擦了擦自己的嘴,露出饜足的微笑,隨後,打了個響亮的酒嗝兒。


    “唔,真好喝,甜甜的,還很香。咦,妝成,你怎麽不喝呢?”


    嶽彎彎醉得杏眼都迷離了,看誰都是好幾道虛影兒,妝成抬起手臂,在嶽彎彎眼前晃了晃,然而,她紋絲不動。


    末了,她又吃吃笑了起來:“我為了當皇後,總是……你讓我做甚麽,我就做甚麽,不敢做得太差,又怕被人笑話,可是……妝成,好像我不管怎麽努力,別人還是會笑話……”


    出身是一個人無法選擇的,也改變不了的。於是,這就成了她們拿來譏諷她、攻訐她的利器。


    “我都那麽、那麽努力了呀,可是,沒有人會放在眼底的……”


    傅寶胭也怔住了,她與妝成麵麵相覷。愣住之後,也慢慢回過神來了。


    “在陛下的心中,我隻需要什麽都不做,什麽……都等著他來安排就好,他決定一切……在別人的心目中,我什麽都不會,都應該做得更多,甚至,退位……不當這個皇後了,她們才會心甘了……”


    她說一句,打一個酒嗝兒,到了最後,竟把自己的淚花兒都說出來了,嶽彎彎醉了也感到丟人,拿妝成給她的錦袍擦了擦眼睛,自失地笑著。笑一下,又是一個酒嗝兒。


    “我和她們一樣,都很喜歡陛下……但是又不一樣,我配不上……”


    傅寶胭又看了一眼妝成,頓了頓,道:“宮長,今日大錯是我鑄成,要不,我就先帶著酒回去了?”


    妝成蹙眉,口吻也冷了下來:“日後若無事,你不要再入宮了。”


    一句話令傅寶胭噎住了,妝成顰著柳眉,盯著她:“你還嫌這宮中不夠亂麽?再有一句,我要提醒你,你雖是和離之身,但少了一個聶羽衝之妻的身份,如今無召入宮,並不合適。江太醫於杏林一脈之上雛鳳清聲,廉潔豁達,不染俗物,傅夫人,你瞧你當真與江太醫適合麽?”


    傅寶胭臉色僵住,頓時倒退了兩步,差點兒穩不住身形。


    妝成揮袖,傳宮外的女侍來,將傅寶胭送出了甘露殿離去。


    嶽彎彎確實喝醉了,這時大約也累了,人靠在座屏上哼哼唧唧的,聲音小了不少,妝成方才讓人熬了醒酒湯去了,可是還沒來,過了片刻,嶽彎彎突然感到胃裏一股惡心,直衝顱頂,她捂著嘴,爬到了床邊,彎下腰“哇——”地一聲,吐了出來。


    “娘娘……”妝成從後頭扶住她身,替她順背,心疼不已。


    嶽彎彎這一下幾乎要將這一年的苦水全部吐出來,才能罷休,一直嘔到胃裏空空,再無可吐之物,又嘔了好些酸水,人終於虛脫了,趴在羅漢床上一動不動,疲倦地閉上了眼睛。


    元聿來時,嶽彎彎就歪著身子靠在羅漢床側邊的壁上,女侍們將皇後的嘔吐物鋪了煤灰,全部清掃走了,但殿中還有一股彌散不去的酒和食糜的氣味,元聿繃緊了眉,朝皇後靠了過去。


    妝成見陛下終於來了,這才起身退去。


    元聿從身後,扶住了嶽彎彎的肩膀。


    病了數日的元聿,氣色亦不算好。不過這些年來他一直勤於練功,身體的底子比幼年時好了不少,病了之後,服了幾貼藥,倒也好得差不多了。


    倒是這個任性的皇後,風寒才消下去,又把自己喝得大醉,現在像隻馴服的野貓,有氣無力地趴在羅漢床邊,闔著眼睛,嘴裏輕吐著氣。


    再大的怒火,看到她這可憐唧唧的模樣,也終於消散了個幹淨,隻剩下了心疼。


    這般對一個女子牽腸掛肚,因她的不信任而鈍痛之感,他以前沒嚐試過,以後,也再不想嚐試了。


    他之心願如此簡單,隻是希望她能一直留在他的身邊而已,她隻要聽話一些,他會把一切都給她。


    要他的心,還不容易麽?


    於別人是海市蜃樓,可望不可即,於她,卻是唾手可得。


    “彎彎。”


    他試著喚了她一聲。


    然而嶽彎彎壓根不理。


    元聿微攢長眉,從身後朝她的香肩擁了過去。


    熟悉的氣息繚繞而來,一旦鑽入鼻中,嶽彎彎立馬就嗅了出來。她的臂膀用力一掙,“放開我!”


    元聿讓她掙開了,嶽彎彎人也像是清醒了幾分,酡顏彤紅,眼眸仍是迷糊的,她艱難地朝著羅漢床爬了下去,去找自己的鞋履。


    元聿彎腰,試圖替她找,嶽彎彎又一把推開了他,“滾開。”


    “……”


    又放肆了!


    像盲人抓瞎,她抹了半天,終於摸到了自己的繡履,胡亂踩在腳上,便朝自己鳳榻走去。


    這一路跌跌撞撞的,連鞋履又走掉了都不知,卻一頭紮進了簾中。


    元聿雖然氣怒,卻真的擔心她被絆住,或又磕著、碰著了,隻好跟在她的身後。


    見她隻是扯了簾帷,便一頭朝軟床倒了下去。元聿停在了她的床邊,隔了一道金色的帳幔,對她側臥向裏的身影道:“嶽彎彎,朕已解釋了,為何還置氣?朕所說的,你是不懂,還是不信?”


    嶽彎彎悶悶地哼了一聲,仿佛根本就沒聽清他在說些什麽。


    自然了,她其實也不想聽了,隻覺得周遭吵鬧,她隻想一個人睡覺,不想任何人來打擾。


    可是後麵這個男人真的好吵啊!


    “閉嘴……”


    “……”


    被迫閉嘴的陛下咬牙,沉怒地盯著她的背影。


    若是在清醒時分,她也敢對他如此不敬麽。


    嶽彎彎打了個哈欠:“再吵……休了你。”


    “……”


    從被立為儲君以來,他就沒受過這麽大的氣!


    他彎腰,一把攥住了嶽彎彎的胳膊,將她扯了起來。


    他手掌大,臂力也大,一把掐住了她胳膊上的軟肉,掐得她嗷嗷喊疼,眼淚花又翻出來了,可是男人卻不容拒絕,一把將她扯得坐了起來,臉色咬牙切齒的,氣恨難消。


    嶽彎彎根本看不清元聿在哪,隻覺得麵前立了好幾個討厭的男人,真想一拳一個撂倒他們。


    “你到底要幹什麽……啊……無聊透頂……”


    “……”元聿一滯,實在惱火,“你把自己灌醉,就為了對朕說這些大逆不道的話?”


    他還掐著她的胳膊,嶽彎彎本在掙紮,聞言,又突然停了下來,她坐在床上,迷迷糊糊地抬起了臉,仰視著床畔靜立不動的男子,驀然,發出了一道輕輕的嗤笑之聲。


    元聿卻一怔。


    嶽彎彎慢慢地將胳膊從他掌中滑了出來。


    “對,我就是忍你很久了!”


    “你知道餘氏她們對我又打又罵我是怎麽還回去的嗎?你知道陳恩賜輕薄我,親我,我怎麽對他的嗎?為什麽麵對你,我就得一忍再忍?還不是因我愛你!元聿,你就是仗著我愛你!”


    元聿怔住,但很快,又沉下了臉色。


    “你真的以為我貪圖你的富貴嗎?要不是我愛你,我才不會來神京,當勞什子我根本不喜歡當的皇後!還有這、這些……”


    嶽彎彎低頭看了眼身上,一身的綾羅,實在瞧了礙眼,她伸手,朝著自己的鬢發抓了去,也不顧撕扯得頭皮疼痛了,將所有今早上妝成給她戴上的釵環、絹花全部扯了下來,把自己扯得長發亂糟糟的,像個女瘋子。


    元聿冷眼看著她撒潑,眉心緊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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