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的隻是,她生不逢時,也將朕想得狹隘了,若是一早坦然身份,朕不但會放過她,還是妥善為她安置今後的去路。可惜的是,她偏偏隱瞞、欺朕。”


    元聿知,自己大約能算是晏準知己。晏準對自己的心思,摸得也透,若直言要殺冷青檀,他多半是心中有懷疑的。因此補了這麽段話,令晏準再無可懷疑。


    晏準果然信了。


    “陛下要殺冷大人,符合律法,以正視聽,臣無言可對。”


    元聿道:“晏卿何以如此冷靜?朕在你的奏疏裏看到的,並不是你眼下的這般冷靜,在你心中,恐怕還是想冷青檀活的吧。”


    晏準也知道元聿能摸到他心思,回道:“臣為陛下惋惜。”


    元聿歎道:“朕是惋惜。朕也給了機會,若那冷青檀肯招認,與之同謀者是誰,朕可以對她從輕發落,免於死罪,但她竟咬死了不肯說。朕明知,這背後定有合謀之人。”


    然而就是到了這個時候,晏相大人依舊是八風不動,穩若泰山。


    就連嶽彎彎也不禁吐了口氣,看來晏相大人對冷大人確實隻是萍水之交,他不會為冷青檀再度求情,若如此,對他也是失態了。


    但不知為何,她覺得有點兒可惜。


    她的眼神又轉回了元聿身上,黑若點漆的水眸朝著他眨呀眨,傳遞訊息:陛下你這招不好使。


    元聿卻不氣餒。


    “她竟是死,都要護著那知情之人。”


    頓了頓,又蹙起了冷峻的漆眉。


    “昭明寺對她用盡諸般刑具,都沒能從她嘴裏撬出那人是誰。致使遍體鱗傷,被烙鐵燙壞的腐肉也難再生,依舊要維護那人。朕真好奇,那人是誰,值得如此?”


    話音落地,殿中一片死寂。


    連滴漏也似為之凝滯,直是過了好片刻,才又傳來一滴一滴清晰的落水聲,宛如銀珠擊落玉磬,發出陣陣清音。


    晏準雪袍底下的手,修長的指,慢慢地緊鎖,扣住了袖口燙金的邊沿。一如他此時收緊的眉峰。


    他在隱忍著,有什麽仿佛藏在一片靜水流深的表象之下,猶如數萬丈堅冰之下埋藏著一粒火種,將要噴發。可被他一次又一次地逼了回去。


    忍得如此艱難。


    連嶽彎彎都看出他的反常了。


    她立刻心神一動,有了一個微妙的猜測,看向元聿,也不禁愈發地佩服。


    陛下是怎麽知道的?他可真是好厲害!


    半晌,殿中響起了晏準的嗓音:“陛下試探著臣,是早已得知,亦或猜到了。沒錯,是臣。臣知曉冷青檀女子之身。”


    聲音到了後來已是愈來愈堅定,他舉袖朝著元聿屈膝跪地,“臣死罪。”


    元聿卻並不急著為晏相定罪,而隻是問:“你既知道,為何縱容?”


    晏準答得非常冠冕堂皇:“臣確實動了惜才之心。人的身份無法選擇,她隻是生而為女子,便因此要被剪去雙翼,斂去心性,甘於庸碌……臣可惜。她說得對,自進入私塾之日起,她便不弱於男子,她所有男人同窗,都比不上她,既然如此,男人們能做官,她卻不能,這並不是她的錯。”


    “可是她欺瞞朕,這是錯。”元聿沉冷了嗓,直直地盯著晏準,“你亦欺瞞於朕,也是錯。”


    晏準舉臂施禮,“臣已鑄成大錯,請陛下降罪。”


    元聿冷冷道:“你明知道朕不願降你的罪。”


    停了片刻,對依舊淡然若山間明月的晏準,元聿呼了口氣,“晏卿,你這是恃寵而驕。仗著朕信任你,寵信你,便敢捅出這麽大的簍子。”


    晏準叩首:“是臣辜負了陛下信任。”


    元聿皺緊了眉,哂然道:“起來吧。”


    晏準謝了恩,跪直了身體。


    晏大人身板挺拔,人生得瘦削,宛若弱不禁衣,但這副風骨確實昭昭朗朗,不染雜塵,難怪令人交口歎服了,嶽彎彎心想。


    元聿放緩了語調道:“晏準,朕這是要保你。冷青檀已不必再用刑,朕要在她招供出同謀之前,將她——”


    後麵的字,不言而明,晏準聰明人豈會聽不明白。


    當下他一怔,沒有料到陛下這一次是真打算為了自己,將事情做絕,要即刻取了冷青檀性命。


    在此之前,他一門心思等待著陛下回京之後能夠對昭明寺少卿女扮男裝考取功名,瞞天過海的案子有所定奪,確實不知,原來冷青檀竟為了保全他,在那牢獄之中吃盡了苦頭。昭明寺的嚴刑有多厲害無人不曉,它猶如每一個從政之人頭頂的尚方寶劍,正因無人敢觸動,這麽多年來官員知法犯法者少之又少,寥寥無人。而冷青檀……她隻是一介弱女子,居然扛了下來。


    想到春狩的那一日,她所給的承諾。


    晏準此刻方知,這承諾竟是如此之重!


    他提聲道:“臣罪犯同謀,該下獄問罪,陛下豈可因為臣——”


    “你的意思是,”元聿打斷了他的話,“你願意下獄,便算是冷青檀已供認不諱,朕可以從寬處置,判她流放?”


    晏準咬牙,雙手因為過度的隱忍已在顫抖,雙目亦因為這份隱藏胸中的不平之火而漸漸溢出了鮮血般的紅。


    他垂著麵,起初一動不動,如同一方風雨之中不受侵蝕的礁石,然而,當他再抬起頭時,卻是再也無法忍住,“陛下,不必判處冷青檀流放。”


    元聿露出疑惑之色:“哦?你待如何?”


    晏準再度垂麵:“陛下有仁心,臣明白,如此,已是為了同時保全臣與冷大人做了讓步,然而冷大人與臣乃君子之交,無懼死罪,無懼斧鉞加身,她至誠至信,以如此赤忱之心待臣,令臣蒙寵而不自知。臣今日亦願意,以丹書鐵券,換取冷青檀之性命!”


    元聿以困惑的口吻,幽幽地道:“晏卿莫非記錯了?你家的丹書鐵券上留著一條,憑此不世之功,僅能救晏家之人哪……”


    晏準叩首,聲音便從一片如雲般潔白的廣袖之中傳來,有些悶,但依舊沉穩而篤定,溫潤而堅決:“臣願聘冷青檀為妻。”


    此際鄭保等人都候在殿外,然而這動靜不小,他耳朵靈敏,竟然也一絲不差地聽見了,當即嚇得不輕,臉色勃然大變,差點兒沒一屁股坐倒在門檻上。


    周遭隻餘清晰的滴水聲,與窗外輕細的疏枝搖曳聲,在這片靜謐中,元聿抬起頭看向了自己此際臉上正充滿了敬佩和仰慕之情的皇後,心中倒是別提有多得意,隻沉著臉色,冷靜地對她彎了下薄唇。


    嶽彎彎喜歡得差點沒一口咬住陛下的臉肉,親他三百回合!


    太厲害啦她的陛下!


    大約是因為沒等到動靜,讓晏準以為元聿這是並沒有答應,於是他將身體俯得更低了些,聲音卻比方才啞了不少:“懇願陛下成全。”


    元聿冷淡地回複了一句“哦”。


    沒立即答應,也沒駁斥。畢竟是老晏家救駕之功換來的保命符,也可以說是晏準用了本該屬於他的世子位和國公位換來的無價之寶,如今,竟是輕易地就肯拿出來救冷青檀了。


    君子之交?


    交到洞房花燭了,同飲合巹了是吧?


    晏準此人就是假正經,元聿看他一點不錯。


    作者有話要說:  聿哥哥:晏準的婚事朕早想料理了,二十五的老男人了,不容易o(n_n)o哈哈~。


    第96章


    刑部牢獄是陛下金口聖諭命人打點的, 相比昭明寺的典獄,此處幹淨空闊得許多,隻是身下仍鋪著尺深的幹稻草, 紮有些紮皮膚。


    間壁關著的是個年過花甲的白胡子太醫,那老太醫開口要為她診治, 冷青檀奄奄一息地靠在冰冷轉壁之上, 合著眼, 無力地自嘲說道:“我已是將死之人,傷好或不好,並不重要了。”


    那太醫垂拱而立, 聞言一陣靜默, 靜默之後, 他反問道:“冷大人,當真還猜不透陛下的用心嗎?”


    冷青檀的心微微一顫, 她朝著這邊轉過了半邊身,詫異地盯著太醫。一瞬的語塞之後, 她明白了過來。


    是啊, 她出自於朝堂, 如今官職尚未被褫奪, 仍是四品少卿, 即便陛下朕要殺她, 按律也應是先羈押昭明寺。如今被扭送了刑部,而間壁, 又恰恰好好地關進來一個太醫院的太醫,這豈不奇怪?若陛下要殺她,何必如此。


    隻一想透這一關竅,頓時猶如醍醐灌頂, 適才在含元殿上,陛下問她何為丈夫之事,何為婦人之事,她答了,陛下並未反駁。可見在陛下心中,也並不是真就覺著婦人應該安於內室。


    陛下……難道陛下真的,有心放縱她,並覺著天下女子無不身居後宅,是種不公嗎?


    太醫見冷大人的雙眸驟然變得明亮,知曉冷大人聰慧過人,這必是明白了,又道:“還請冷大人過來,老夫這就來為大人看診。”


    “多謝太醫大人。”


    絕處逢生,得到一線生機之後,冷青檀再不會消沉麵世了,她起身朝著那廂靠了過去。


    太醫為冷青檀診治,替她送上了治療各種刀傷、挫傷和燙傷的藥膏,冷青檀胸口有一塊烙鐵留下的疤,貽誤了最佳的救治時機,老太醫看罷,很是無奈並慚愧:“冷大人胸前這塊傷,是勢必要留下疤痕了,恐再難祛除。”


    冷青檀食指一頓,默默地將衣領拉了上來,蓋住了自己左胸上的第一根肋骨,垂落眼瞼,低低地道:“若為女子開一先河,冷某自是死不足惜。何況我已決意終身不嫁,身體縱有毀傷,也無甚礙事。”


    那太醫一怔,繼而又道:“隻是沒有女子會不愛美的,冷大人以後出獄了,自是可以以女子的麵貌行走於世,這疤痕還是盡量應當除去。我們太醫院江瓚最擅長配藥,他臨走以前留下來了不少的方子,老夫前不久整理出來了,其中恰巧就有這除疤的愈膚膏,燙傷的印記雖然是頑固難除,但假以時日,令它變小些,變淡些,這卻是可以做到的。”


    冷青檀是當真不覺著留下這塊疤有什麽,當下,隻是微微一笑,道了一聲:“多謝。”


    身後的牢門傳來一陣鐵鏈落鎖的聲,鑰匙插入了鎖孔,旋鈕下,發出清脆一聲,冷青檀驚異地回眸,隻見牢門外的男人一身雪衣,滾金鑲邊的裳,將他修拔而溫潤的身影襯得愈加貴氣,她隻是看了一眼,臉上的微笑蕩然無存,凝住了。


    獄卒佝腰,恭恭敬敬地道:“晏相請。”


    晏準未答,踏足入了牢房中。


    冷青檀看見這一雙如踩在雲上的錦紋長靴,踩著一縷縷雜陳的稻草,朝自己步了過來,心驀然揪緊。


    而身後,老太醫猶如困倦,立刻緊緊閉上了眼睛,朝著自己的臥榻滾過去了。


    滾過去之後,還睜開一隻眼偷瞄了身後一眼,見晏準似有察覺,立即又緊閉起眼來。


    冷青檀慢慢地扶著牆,踉蹌地站起了身。


    不知是怎樣一種錯覺,竟讓她從一向澹然處世、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麋鹿興於左而目不瞬的晏相臉上,看出了一種強繃的隱忍和堅持。


    她身後的手緊緊抵住了牆,緊張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而這時,晏準居然又往前走了一步。


    冷青檀退無可退,被逼到了角落之中,然而她的雙腿被用過了刑,長刺險些穿了膝蓋骨,這時又不大有力,腳下扭了下,人便朝著一旁倒了過去,晏準手快,立時握住了冷青檀的臂膀,將她扶住了。


    他欺身而近,身上不斷從雪衣的經緯之間散發出來的清冽動人的氣息,無孔不入地侵犯著她每一處感官,冷青檀近乎頭暈目眩,再也無法立住了。


    造成這一切的罪魁,卻用自己的身體和臂膀,將她困在了方寸之間,寸步難行,她的目光跌跌撞撞,最後仍是撞進了晏準的眼波之中,渾身繃得猶如一張已經搭箭的弓。


    “多謝晏相。”


    她想要逃離這種被桎梏的感覺。


    尤其是在晏準這裏。


    晏準卻不為所動,令她有些驚訝。


    晏相今日極是反常,應該來說,是太反常了!


    冷青檀一時不明,心跳得幾乎要破體而出。


    “晏相,有指教?”


    這個男人,本該身在雲端,怎會輕易來到刑部牢獄。是陛下又有了旨意,或是他自己又有了決定?


    直至此刻,晏準才終於開了口:“我已向陛下,尋到了解救你的辦法。”


    冷青檀一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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