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起頭,寬闊的額頭登時皺起多條溝壑般的紋路,一條條一道道都承載著他這些年來在南夷的風霜坎坷。“世子爺和各位大人明鑒,這些孩子真的不是我殺的。”


    “這樣的巧合,你都沒有起疑?”林秋寒問。


    他麵無表情地搖了搖頭,“在這裏再奇詭的事情都時有發生,我已經見怪不怪了。況且,就算我起了疑又能如何?”他突然嗤笑了一下,“剛到這裏時,我就發現了在大祭司幹預下的諸多不妥,他以□□義魚肉鄉裏、草菅人命,甚至於朝廷下達的政令在他的否決下都無法施行,可是偏偏人人都信他。我開始還抱有期望,給縣令人大遞了多少呈書,可都石沉大海。雖然我和縣令大人平級,可是終究是他下屬,事事都不能越過他直接上報。時間長了,我也就死了心。大人任知府不過兩年,想來他更是不會將這裏的情況上報給你。”


    林秋寒沉著臉,陸鄉司說的不錯,這裏的情況向來都是他自己著人了解的,可即便如此,直到來了這裏才知道這裏的狀況比他想象的要糟糕。


    他擺了擺手示意將陸鄉司帶下去,裴川卻起身製止,“那麽,你是如何知道用這種方法可以讓人起死回生的?”


    “這……”陸鄉司想了下道,“阿園去後我並沒有按當地的風俗將她下葬,而是準備告假將她的遺體運回原籍,就在這個時候大祭司派聖女來給阿園超度,她偶然提起有這種方法,我本也沒有記在心上,直到有女嬰夭折才想起來。”


    又是桑久!


    陸鄉司被帶下去之後,眾人也散去,屋內隻剩下裴川、林秋寒、邢鳴和無回四人。


    “世子和大人相信這個陸鄉司的話?”邢鳴問。


    被問的二人對視了一眼,林秋寒便點了點頭:“他一點武功也不會,要毫無聲息地潛入剛剛有孩子出生的人家殺人幾乎不可能,況且他那時腿疾未愈。對了,你怎麽看?”末了,他轉向裴川問道。


    裴川微微抿唇,“我覺得這個大祭司一定是在籌劃著什麽。”他眉頭緊緊鎖住,“若這些孩子是他派人殺的,那麽他引陸鄉司入局的目的無非有兩個:第一,嫁禍於他,可是在這之前大祭司不可能算準我們會來這裏插手此事,所以嫁禍一說並不成立;第二,大祭司自己另有所圖,將陸鄉司拖入泥潭,不過是為了讓他自顧不暇,也是為了堵住他的口,說到底,就是讓陸鄉司不要去找他的麻煩。”


    林秋寒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那麽他到底想幹什麽呢?”他來回踱著步,輕輕用拳打著手掌,忽地,他頓住腳步,“你說是不是跟崔琰有關?”


    裴川猛地抬眼,眸中閃過寒光,這恰恰是他最擔心的。偏偏林秋寒還湊到他麵前,“你說他是不是要拿她煉什麽蠱之類的?”說著又搖搖頭,“可是,為什麽偏偏是她呢?”


    對呀,為什麽偏偏是她呢?


    他緩緩地吐了口氣,“想必他現在已經知道我們押了陸鄉司,接下來他便會借題發揮了,我們不能掉以輕心。當務之急是要查出真凶。無回,京城那邊要抓緊了。”


    無回點頭,“是,屬下已經吩咐過了,明日日落前務必要有回音。”


    邢鳴聽了不禁暗暗吞了吞口水,南臨世子的暗衛可真不是吹的……


    幾人正合計著,隻聽屋外傳來腳步聲,很輕,他們警覺地住了口,屋內便一片寂靜。邢鳴正貓著步往門口去,準備開門看看是誰,不想那腳步聲反而重了起來,不一會便聽見敲門聲。


    邢鳴開了門,隻見桑玉探著頭笑嘻嘻地道:“咦?琰姐姐不在這裏嗎?”


    “是你呀桑玉,崔大夫不在這裏,你找她有事?”邢鳴道。


    “噢,是迷亭先生找她,”桑玉眨了眨眼,“既然不在這裏,想必在白蘇大夫那裏,我這就去看看。”


    裴川冷眼看著她離去,警覺的神色一直沒有消散,隱隱的不安又開始泛上來。


    ☆、病入膏肓


    隔天一早無回便無聲無息地從外進入裴川的房中,“世子,”他有些急切,顯然是有了什麽發現,“如你所料,弟兄們發現有人在各個寨子裏走動,他們都在散播陸鄉司是殺害四名女嬰凶手的謠言。”


    “這個大祭司,”林秋寒輕哼一聲,“盯得倒是挺緊啊……”


    裴川正穿衣,聽到這話頓住手略想了下,“秋寒,我們即刻到他那走一趟。”


    林秋寒鄭重地點了下頭,京城那邊還沒有消息,眼下大祭司卻蠢蠢欲動,若整個南夷的百姓都被他煽動起來,就憑他們十幾個人,根本平息不了局麵。最為關鍵的是,雖說到時候矛頭指向陸鄉司,可一旦鬧起來,勢必會有便有用心之人借機燒殺擄掠,最後深受其害的還不是當地百姓。


    “可你的傷……”他有些遲疑,“不然就我去吧。”


    裴川遙遙頭,加快了手中的動作,不料穿外衣時左手動作大了些,便扯到了傷口,引起一陣輕咳,“無妨,還是一同去吧。對了,”他轉向無回,“那個桑久可看住了?”


    無回點頭,“世子放心。”


    說話間,三個人已來至院內,一陣藥香和著冬日裏清冽的空氣撲麵而來。崔琰正忙著煎藥,迷亭跟在她身後,遞東遞西的,還不停地說話,可惜看上去她並未怎麽理睬他。


    “丫頭,你可千萬別把你中的蠱是我製的事情告訴你師父,他要是知道了,估計一輩子也不會再見我了。”迷亭吹著小胡子,眯著小眼睛,討好地笑道。


    “我想師父這會應該已經知道了。”她難得接了他的話,“師兄給師父寫了信。”


    “什麽?”迷亭幾乎是跳起來,“這小子……我又不是解不了你的蠱,他寫什麽信哪!完了完了完了……”


    她被他害怕得跌足念叨的滑稽樣子逗笑了,一頭烏發在陽光下閃亮如柔順光滑的黑錦緞。她正用小指勾著被風吹起的鬢發,轉身時不意間看見了台階上立著的高大耀眼的身影,不禁微微怔住。


    他亦出了神,粗布藍衣的她盈盈而立,簡素卻有出塵之氣,最讓他覺得風和日暖的是,她的烏發間一支銀簪正映著日光,一閃一閃的直照他心裏去。


    “藥好了!”迷亭突然間大叫起來。


    她倏地回神,正要去將藥倒入碗中,卻被迷亭搶了先,“嗬嗬……這種事我來就成。丫頭,”他湊近了小聲道,“等回了南臨,你可得在那老頭子跟前說道說道我的好。”


    “你們要出去?”她皺起眉向著那三人道。


    迷亭這才發現不遠處站著的三個人,趕忙端著藥碗走過去,“乖徒兒,”他將碗遞給裴川,“快喝藥。”


    林秋寒哈哈大笑,指著裴川道:“你何時拜的師?”


    裴川神情難辨,接過碗仰著頭就將藥喝盡,“解藥製得怎樣了?”他問。


    “快了,快了。”迷亭連連點頭,見其他人還很疑惑,便神氣地解釋起來。裴川請他來南夷就是以做他徒弟作為交換條件的。


    無回僵硬地扭過頭去,顯然不滿於這樣一個滿身銅臭的江湖胖子竟然做了南臨世子的師父。


    裴川不想再耽擱,向著崔琰道:“我們要去找大祭司。”


    “我也一起去。”她道。


    “不行。”他一口回絕了,桑久幾次三番想要抓她,他怎麽可能再帶著她去見她背後的主子。


    “其實,”她抿了抿唇,“我是想去確認一件事。”


    “何事?”林秋寒湊上來,顯然很是好奇。


    “我雖隻遠遠地見過那大祭司三次,可是我覺得他有病,雖然他掩飾得很好。所以我想近距離看看到底是怎麽回事。”


    “有病?”林秋寒看向裴川,“難怪他總是時不時地咳嗽,我還覺得奇怪,就算染了風寒,怎麽這麽久都不見好?”


    “放心吧,跟你們一起不會有事的。”崔琰又道。


    裴川這才點了頭,臨走前還鄭重地拜托迷亭先生抓緊時間研製解藥。


    這一次,大祭司讓他們幾個等的時間比上次要長些。林秋寒等得不耐煩,在屋子裏看這看那,連那桌上擺的博山爐他都仔仔細細觀察了。倒是裴川依舊氣定神閑地坐著,崔琰怕他坐得太久於傷口不利,心裏暗暗憂心。


    “抱歉抱歉!”終於,大祭司疾步走進來,“方才在下有些事情耽擱了,希望世子和大人不要怪罪。”他恭敬地笑道,抬頭瞥見了裴川身側站著的醫女,眼中閃過一絲驚訝。


    “無妨。”裴川開口道,“咱們閑話少說,今日我同林大人來見大祭司,是有關陸鄉司。”


    “陸鄉司?”大祭司疑惑地道。


    林秋寒對於他這番作態很是看不慣,不過他依舊一副隨性瀟灑的樣子,“唉——”他搖了搖頭歎道,“我們已經查明這些慘死的女嬰的眼睛是被陸鄉司剜去的。”


    “什、什麽?”大祭司駭然起身,似乎還眩暈起來,不禁用手扶額,像是努力讓自己鎮定下來。


    “怎麽?難道大祭司不知道?”林秋寒故作疑惑。


    “這……林大人這話是何意?調查案件是官府的事,在下又怎會知道?”大祭司緩緩坐下,唇角微顫,麵色暗下來,像是不滿。


    “噢——”林秋寒故意拖長尾音,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模樣,“那我就奇怪了,大師你的弟子可在外麵四處散播著陸鄉司是殺人凶手的謠言呢!陸鄉司是剜了女嬰的眼睛不錯,可是我們也已經查明了殺人凶手並不是他。”


    大祭司心下一頓,鄉司所外圍有他的人,明明他們一行人都在裏麵,怎麽外麵的情況他們這麽快就知道了?


    “怎麽可能?”他依舊故作不知,“大人莫要胡說。”


    “胡說?看來大師是要你那弟子親自跟你說了。”裴川盯著他,手掌重重拍了兩下。


    接著,就見無回押著一個身穿道袍的年輕小童進來,“師父!”甫一進門,那小童就慌裏慌張衝著大祭司叫起來,“師父救我!”


    大祭司暗暗瞪了他一眼,生怕他說出不該說的話來,便大聲喝道:“孽畜!為師平日怎麽教導你們的?竟敢去造謠生事!”


    “師父,我……”小童到底年歲小,開口就要爭辯。


    “住嘴!”大祭司又喝道,“還不下去反省反省!”


    “慢著。”不等那小童退去,裴川放下手中的茶盞,“祭司大人,這小小童子,有些事沒有人教怕是做不出來的,還望祭司大人把人管住了。”他眸色沉沉,意味深長地看著大祭司。


    大祭司將手攏在寬袖內,微微欠了欠身,“在下信徒眾多,這人多嘛就免不了雜亂,個別不服管教的也是有的。不過話說回來,”他抬起深沉老練的雙眸,“既然這陸鄉司剜了那些女嬰的眼睛,若是不按我們南夷的規矩加以處罰,怕是不足以服眾。”


    “陸鄉司是朝廷命官,於理於法都該押回京城受審,不過祭司大人請放心,這真正的凶手嘛,待刑部核準死刑後可在當地行刑。”林秋寒道。


    “真凶?”大祭司有些摸不準他話中的意思,難不成他們已經……


    “對,真凶!”林秋寒笑著道。


    “那……”大祭司沉吟道,不知為何他的聲音突然有些發顫,“我們便等著。”


    待幾個人離開,大祭司才從袖中抽出急劇顫抖的雙手,接著便是一陣猛烈的咳嗽。那些丸藥能支撐他的時間越來越短了……


    他將咳嗽時捂嘴的手攤開,一小灘鮮血刺痛了他的眼。他們前來就是想警告他不要輕舉妄動,可是,那個醫女,那個醫女……不行!他忽地發狂似的拂袖打翻了桌上的茶盞,他的身體不能再等下去了!


    出了大門,林秋寒就急不可耐地湊到崔琰身邊,“崔神醫,如何?”


    她頓住腳,回頭看了眼身後緊閉的大門,輕輕搖了搖頭,“他命不久矣。”


    “啊?”他似是不信。


    “他之所以能若無其事地同我們周旋都是藥物強撐的結果,事實上他已經病入膏肓了。”她平靜地說道。


    “你確定?”他又問。


    她點頭,“我一共見過他三次,可就在這短短的間隔裏,他一次比一次消瘦。方才,我細細觀察過,他神色倦怠,氣短而且喘,有情緒波動時則更加明顯。他怕風,無回帶那小童進來時他下意識地裹緊了披風。還有,他咳嗽,但是咳得很無力……”


    林秋寒有些著急,“能不能別說這些叫人聽不懂的?依你看他這是什麽病?”


    “很嚴重的肺證。”她道。


    “那你又如何得知他快死了?”


    “他身上沾染的藥材味,他讓我們等了那麽久,應該就是吃藥去了。如果是不甚嚴重的肺病,用玄參、黃芪和當歸這些藥材就夠了,可是我聞出有三七的氣味,這說明他的肺病已經到了咯血的地步,肺證發展到這個時候,他離死也就不遠了。”


    “那他還折騰個什麽勁!”林秋寒恨恨地道。


    原本據無回推測,他們最早也要到晚間才能接到京城的回複,可就在他們回到鄉司所不久就有一隻白鴿穩穩落在後院。


    不多時就見無回急匆匆地往外走,約莫一個時辰後他便押著一個白衣女子進了鄉司所。


    她頭上的黑布套被掀開,短暫的適應後,她才發現她正身處於一間擠滿了人的屋子裏,不用想也知道這裏是鄉司所。最後,她的視線停留在正前方正滿目含笑看著她的林秋寒身上。


    “不知大人為何無緣無故將民女綁來?”她一副受了驚嚇的樣子。


    林秋寒嘿嘿笑了兩聲,“敘舊啊!”


    “敘舊?”桑久簡直一頭霧水。


    “唉——”林秋寒突然哭喪著臉起身來到她身邊,“你真的不記得我了?我一直都沒把你忘了,你怎麽就不記得我了?”


    “大人……說什麽?”她被這個沒個正型的知府大人弄得莫名其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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