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聽裴川輕咳了一聲,林秋寒便又直起腰身,正色道:“別來無恙啊孫大小姐。”


    ☆、孤注一擲


    桑久愣了下,眼中閃過一絲驚駭,可她很快抹平了那陡然的震驚,“民女桑久,大人說什麽孫大小姐?民女不懂。”


    林秋寒嗬嗬了兩下,“這個……”他仰頭咂了咂嘴巴,“前任,噢,是前前任工部侍郎孫肖有個女兒,叫孫葳。這個孫葳呢我湊巧見過,跟聖女你長得很是相像。”


    “世上有千千萬萬的人,長得相像是再尋常不過的事了。”她垂下眼簾,欠身道。


    他笑了,“也是!可能我認錯了人,不過……”他話鋒一轉,“你為何三番五次與我們這個崔大夫過不去?”


    他這樣一會東一會西,顯然給她來了個措手不及,她還沉浸於該如何應對前一個問題,不料又一個棘手的問題已經被拋過來了。


    “崔大夫?”她看向崔琰,“民女與這位崔大夫素未謀麵,大人這話從何說起呢?”她像是受了驚,帶著些許委屈,顯得楚楚可憐。


    他長歎一聲,“聖女這副樣子真是我見猶憐啊……可是,你變成殺手的時候與現在是判若兩人哪。”


    “大人!”她忽地抬起頭爭辯,像是受不住這樣的冒犯似的,“堂堂知府大人今日不由分說將民女綁來,先是莫名其妙說我是什麽孫葳,如今又汙蔑我是殺手。大人不要忘了,我是不會武功的。”


    “是嗎?”他不急不躁,“那日柱子倒下的時候,你看似受了驚嚇,可是腳下生風,就算沒有我出手你也能輕而易舉地躲過。況且,當時我趁機看到了你手背上的傷,那可是我們這位裴世子用你自己的飛鏢打傷的。”


    她周身一抖,緊接著將手往袖中又縮了縮。“照大人這說法,民女今日是百口莫辯了。”她又低下頭去。


    林秋寒轉身向著裴川點了下頭,隻見裴川上前替了他的位置,“關於那孫肖方才林大人隻說了一點,還有一點就是他還有一個小女兒叫孫蕤,如今已經嫁了人,前不久才生了孩子。”說到這,他頓住,皺著眉頭掃了她一眼。


    她身子猛地一抖,被他淩厲的眼神看得直冒冷汗,“你們要幹什麽?”她的聲音輕微而顫抖。


    “幹什麽?”裴川冷聲道,“你還關心一個與你毫無瓜葛之人的安危麽?”


    “禍不及家人,她是無辜的!”她脫口叫道。


    諸如小六、大劉和其他不知內情的人來說,她這樣相當於承認的話著實讓他們吃驚不小,想不到這個聖女竟是這樣的來頭。


    “你承認了?”林秋寒加緊追問。


    她認命地點了點頭,臉色灰敗,“我的確就是孫葳,想不到離了京城這麽些年,還會有人把我認出來。”她苦笑著,“那個殺手也是我……”


    “現在你倒是爽快。”林秋寒道。


    “隻求你們能放過我妹妹,她與這些事情一點關係都沒有,大概……”她像是萬念俱灰,“她以為我已經死了吧。”


    “既然這樣,我且問你,大祭司為何總要抓她?”裴川看向崔琰,接著又轉向她,神色瞬間變換,一暖一冷隻在轉頭之間。


    她亦看了崔琰一眼,心中竟生出一絲的羨慕,親眼見了他們為了對方而甘願赴死,這樣的感情她這輩子也不要妄想得到了。因為,她早就因為仇恨將自己變成了見不得人的鬼。


    “我以為世子會先問我是不是凶手。”她道。


    裴川皺眉,向前逼近一步,“說。”


    “我不知道。”桑久搖頭,見裴川幾乎就要發作,她倒坦然,“我是真不知道,其實我也覺得奇怪,她進了南夷不久他就讓我悄悄給她下了毒,還要我抓她,卻從未說過抓她做什麽。”


    “那你為何會有那把刻著正九門標誌的劍?”他又問。


    “那是大祭司給我的獎賞。”她有些疑惑,不明白這件事與案件有什麽關係。


    他盯著她看了許久,顯然是在判斷真假。最終,他移開步伐,雖然沒有得到想要的答案,但麵上依舊。


    “所以,”林秋寒自覺地上前來,接下來可就都是他的事了,“你就是凶手?”


    她木然地點著頭,心中湧起一股悲涼,她知道自己應當為此而感到後悔,可是她沒有,不知從何時開始她的心就變得比石頭還硬。


    見她麵上毫無波瀾,眾人不禁覺得心寒,這樣看著聖潔無暇的女子竟是個敢對孩子下手的惡魔!


    “也是大祭司授意的?”林秋寒問。


    “對。”


    “目的何在?”


    “他覺得陸鄉司處處礙事,想製造個把柄,從此將他捏在手裏再也不敢反對他。”她麵無表情,說到大祭司時語氣中才會有些起伏。


    “那他就這麽確定陸鄉司會上鉤?那可是四條小生命啊!”林秋寒很是氣憤。


    “對於他而言,隻要能達到目的,別說是四個孩子,就是拿整個南夷陪葬,他也不會覺得可惜。”她突然就激動起來,眼中盡是恨意。


    林秋寒盯著她,心想她和大祭司又何嚐不是一種人,便忍不住道:“你呢?為了報仇,就甘願追隨他作惡,那你和他又有什麽不同?”


    桑久愣住,嘴唇止不住地顫抖起來,“我不管,我隱姓埋名,追著他來到這裏,作孽無數,就是為了有一天能親手殺了他!”她痛苦地閉上眼,又猛地睜開,盯著他道,“你怎麽知道?”


    他沒有回答。裴川在京城的人通過當年的卷宗發現當年孫肖在出事前幾年裏與一個不知名姓的江湖術士交往甚密,孫肖出事後此人便不知所蹤。接著,他們查到這個江湖術士原本是正九門的殺手,後來因犯了錯被正九門除名,自此混跡江湖,孫肖出事後他又在幾個地方落過腳可時間都不長,最後才到了南夷拜在前任大祭司門下。


    “若我沒猜錯,你父親當年貪墨跟大祭司有關是不是?”他問。


    她咬著發白的唇角,身子有些不穩,“他蠱惑我父親跟著他信些根本不存在的事情,信神、信鬼,還癡迷於煉製丹藥,我娘、我和小蕤怎麽勸都勸不住,父親還因此逐漸冷落了我們。父親為官多年,原本恪盡職守,都是在他的教唆下才犯下大錯!那些銀兩還不是進了他的口袋!可憐我娘在爹爹死後也自殺死了,留下我跟妹妹相依為命……”


    她立下誓言,就算追到天涯海角也要找到他,親手殺了他替爹娘報仇。是以她將妹妹托付給了近親,自己則離開了京城,一邊拜師學藝一邊找尋仇人的蹤跡,終於在這個偏遠閉塞的煙瘴之地找到了他,化名桑久成了他的手下。可惜他不僅武藝高超,生性又多猜忌,想要尋隙下手並不容易,可是她不會放棄,自她離開京城的時候起,她的生命裏就隻剩下了報仇這一件事情了。


    “唉——”林秋寒歎著氣,很有些可惜的意味,“你跟了大祭司這麽久,難道都沒看出來他已經病入膏肓快要死了嗎?”


    “什麽!”桑久瞬間目瞪口呆,如被雷擊電掣般。她猶似不信,連呼吸都變得急促起來,“怎麽可能?怎麽可能?”


    就在她失魂落魄的時候,大家聽得外麵傳來吵嚷的聲音,漸漸地動靜越來越大,裴川率先來至屋外,隻見鄉司所四周的暗夜皆被照亮,火把上的火星逶迤上升。不甚整齊的口號遠遠地飄進院內,隱約可聽見“陸鄉司”幾個字。


    “這個祭司大人就這麽急不可耐地要將我們趕盡殺絕?”林秋寒歎道。


    裴川卻輕蔑地冷哼了一聲,“我看他這是走投無路了。”說著向無回使了個眼色,無回抱拳領命後瞬間消失在黑暗裏,接著他示意邢鳴押上桑久,和林秋寒領著眾人往外走,顯然對於如何應對這樣的場麵他們早有準備。臨行前,他將崔琰拉至自己身側,“今晚怕是不容易,你跟著我,我才放心。”


    越接近大門,越能清晰地聽見門外眾人的呼喊,“交出陸鄉司!祭奠冤魂!交出陸鄉司!祭奠冤魂……”


    門開了,直衝雲霄的呼聲陡然停了,無數雙眼睛盯向台階上的人,站在前排的鄉民情不自禁地往後縮了縮。畢竟是南臨王府和知府衙門的人,公然威逼官門中人,在場的大概除了大祭司,人人心裏都有些猶疑。


    “祭司大人,”林秋寒向前一步,“怎麽這麽大陣仗?真叫本官看不明白了。”


    大祭司一身寬大的黑袍立在最前方,神色頗為凝重,“知府大人,陸鄉司罪孽深重,按照我們南夷的規矩,必是要將他祭五神的!還望世子和大人勿要包庇!”他重重地吐出“包庇”二字,身後便有一陣騷動,顯然他這暗示成功挑起了鄉民們的不滿。


    “包庇?”林秋寒挑眉,“祭司大人這話本官可就聽不懂了,陸鄉司並不是凶手,何來包庇一說?”


    此話一出,人群裏登時議論紛紛,大祭司鐵青著臉,豎起右臂,身後立時便安靜下來,可見他在當地民眾心中的確是有些分量。“就算他不是凶手,大人不要忘了,那些孩子的眼睛可是他剜去的。就憑這一點,他就該受罰!”


    他話音剛落,周邊從不同角落裏傳來了“交出陸鄉司!祭奠冤魂!”的叫聲,接著鄉民們也跟著叫起來,群情激奮。


    隻見林秋寒毫不畏懼,嘴角依舊帶著微微的笑意,“鄉民們!”他高聲道,“陸鄉司乃朝廷命官,依律當押往京城受審,鄉民們大可放心,當今聖上嚴以治官,定會給大家一個交代!不過……”他看向大祭司,眸光冷峻,“今晚,本官先給大家一個交代。”


    大祭司斂眉,暗暗思索著他話中的意思,未及想明白,隻見他拍了兩掌,應著掌聲,桑久被邢鳴押著從門內走出來。


    “聖女!”人群裏不約而同呼道。


    大祭司臉色大變,身子虛晃了下,被身邊的道童扶住。他太急了,竟全然沒有在意桑久失了蹤影。


    她緩緩抬起頭,死死地盯著大祭司,眸中一改平日的敬畏與恭順,取而代之的是無法平息的恨意。“是我殺了那些孩子……”


    “啊……”人群一片嘩然,顯然是難以置信,說這話的可是素來被他們視為神明的聖女啊!可是,她明明是當眾承認了,在他們的心裏,有什麽東西正在崩塌……


    她抬起手,直指大祭司,“是他指使我殺了那些孩子!”她突然尖厲地叫道。


    “你血口噴人!大家不要聽她胡說!”大祭司喝道,他怒目圓瞪,雖然凶光畢露,可難掩他周身的疲累。


    崔琰冷眼看他,“他已經撐到了極致。”她低聲向著身前的裴川道,他轉頭衝她輕笑了下。


    “琰姐姐。”她回頭,是桑玉擠到她身側,“我害怕。”


    “別怕。”她將一臉無措的桑玉又往自己身邊拉了拉。


    隻聽桑久道:“我沒有胡說,就連上一任大祭司也是他殺的。”說完她突然快意地笑了,那笑容淒然苦澀。


    ☆、萬葉攢身


    “什麽!”


    “怎麽可能……”


    又是一陣嘩然,經過方才一震已經搖搖欲墜的信仰此時轟然倒塌,鄉民們的心裏已是一片瓦礫場,荒蕪得隻剩滿目瘡痍。


    “鄉民們!”大祭司不管不顧地推開身側的道童,轉身麵向眾人,“五神有令,聖女已受魔蠱惑,南夷大難將至!”他指向台階上的人,“是他們,他們蠱惑了聖女陷害我,就是為了日後奴役你們,你們現在還不反抗,難道以後要世世代代地受他們的奴役嗎?”


    他真臂高呼,等著埋在人群中的內應帶頭煽動,不想竟一點聲音都沒聽見。在他看來想要牽製這些愚蠢的鄉民簡直是輕而易舉的事,他哪裏能想到,他那些煽風點火的內應早被無回帶著暗衛給摁下了。


    此時,他麵對的是無數對他產生懷疑的信眾,他從他們的臉上看出了茫然、傷心乃至憤怒。


    桑久笑意愈甚,她猛地推開邢鳴並趁機抽出他的佩劍,一個飛躍向著大祭司而去,“你還記得當年的孫肖嗎?”她憤然問道。


    大祭司拔劍擋了她一劍,眯著眼看了她許久,“原來你竟是那蠢貨的女兒。”他輕蔑地道。


    說完便出手與她相鬥,招招狠辣,縱然他身體有疾,她也不是他的對手。林秋寒暗道不好,連忙掠去她身邊,不想還沒站穩,就發現大祭司手中的劍刺穿了她的身體。


    林秋寒一把抱住即將倒地的桑久,刺目的鮮血染紅了她潔白的紗衣,又一層一層地洇染開來。她卻滿麵安詳,從腰間摸出厚厚的一封書信,“大祭司……所做的一切都在這上麵了……不要告訴小蕤你們見過我……”她的眼睛烏黑透亮,透著他從未過的純潔,她盯著他看了許久,突然間笑了,“原來是你……”說著就緩緩閉上了眼睛。他輕輕歎了口氣,將咽了氣的桑久平放在地上。


    邢鳴帶著幾個人早就將大祭司團團圍住,他卻不慌不忙地站著,視線遙遙地在裴川身後稍作停留,似乎這場遊戲還遠沒有結束。


    裴川敏銳地捕捉到他看向崔琰的眼神,本能地向後看去,可還是遲了。


    “桑玉,你做什麽?”崔琰驚呼,她的脖間陡然地出現一把鋒利的短刀,側頭看去,一旁的桑玉竟像是換了副麵容,全然沒了平日裏的單純善良。


    “琰姐姐,”桑玉冷笑著,再叫出這個稱呼,顯得陰陽怪氣,“看著一副拒人以千裏之外的樣子,實際上好騙得很。”她見裴川額頭暴起的青筋,不禁有些發怵,可當即想到手中這張王牌對於他的意義,便又添了些底氣,“裴世子,你最好不要輕舉妄動。”說著她緊了緊手中的刀。


    “你以為你們可以逃得了嗎?”裴川握緊雙拳,怒不可遏地盯著她。


    “逃?我們為何要逃?要逃的應該是你們吧,大祭司法力無邊,你們怎可能是他的對手?到時候我就可以代替桑久成為聖女,阿布哥哥眼中便再也沒有她了。”桑玉道,話語中盡顯無知。


    “你就為了這個潛在我們身邊?”崔琰問。


    “自然。”桑玉道,說著便推著崔琰下了台階向著大祭司走去。


    邢鳴見形勢有變,也不敢妄動,幾個人鬆開了圍攻的架勢,眼睜睜看著桑玉鉗製著崔琰走了過來。


    “哈哈哈哈……”大祭司突然大笑,向著裴川道,“怎麽樣?裴世子,你終究是贏不過我。”話剛說完,他便猛地拉過崔琰,順勢將桑玉推向邢鳴等人,在桑玉還一臉錯愕的時候施展輕功帶著崔琰消失在了黑夜裏。


    裴川急忙緊跟著追上去。林秋寒看著他們消失的方向,便向著邢鳴道:“你帶人在這裏善後,稍事再來。”說完便也追去。


    一陣追逐後,裴川捂住重新裂開的傷口站在空無一人的祭司府裏,焦急地查找線索。


    不一會,林秋寒快步走了進來,“怎麽樣?”見他衣服上的血跡,不禁擔憂起來,“傷口又裂開了?”


    裴川搖了搖頭,“追到這裏就不見了蹤影,應該是躲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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