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星的梨花晃悠悠地飄落,落在她的肩頭發間,裙邊也早已鋪了一圈。她卻沒有去理會,一門心思撲在手中的活計上。


    忽地,她的眼前露出一片衣角,接著,一張大手伸過來,上麵躺著一朵梨花。


    她仰頭望著他笑了,“來了。”


    他在她對麵坐下,心疼地皺起眉,她整日在醫館已經夠忙碌的了,回來還得做這些並不擅長的事情,雖然他說了幾次,但是她卻執意要做。


    “實在要做,慢慢的做就好了,何必要這麽趕呢?”


    “已經很慢了……”她一邊下針,一邊歎道。


    他默默地看著她忙著,突然抬頭凝視著這一樹繁花,微喟道:“上一世,你死去的那個時候,我來到這個地方,覺得這樹花特別刺眼,明明是粉白的,在我看來卻是慘白慘白的,就像靈堂裏的白幡,自那個時候起,我就特別討厭梨花,甚至都不能看見梨樹……”


    她頓住手,本想說些安慰的話,卻知道於他們各自而言,那樣痛徹心扉的傷疤隻能用彼此的相守來撫平,便放下袍子,揚起臉笑道:“那你可不該,梨花不僅可以止咳、潤肺,還可以解酒。嗯……對了,還有女子用它來祛除臉上的黑斑呢!”


    他望著她不施粉黛卻依舊清麗出塵的臉,不禁失笑,“是啊,今年看它倒也沒那麽厭惡了。”


    說著,他伸手替她撿掉發間的花瓣,接著朝屋裏看了看,“還有什麽沒有準備好的麽?”


    她搖頭。“不過幾箱子醫書而已。”


    兩人又說了會話,突然,他冷不防地湊到她耳邊,“我還是同之前一樣,期待著看你穿上紅嫁衣的樣子。”


    低沉渾厚的聲音自耳畔直入心底,微潤的唇時不時觸碰著她的耳垂,她騰地紅了臉,嬌嗔地瞪了他一眼。


    梨花依舊無聲無息的飄落,樹梢不知何時染上了昏黃的夕光,懸在牆頭的落日沉沉欲墜。


    落盡梨花春又老。滿地殘陽,翠色和煙老。


    願這靜好的時光能夠在今生拂去他們這一身因兩世顛沛而沾染的風塵。


    不論何時,這個世界的不同角落總是蔓延著不同的情緒,有人歡喜有人愁。就拿崔府來說吧,陳墨言和崔瓔的事情造成的影響還沒有消失,雖然旁觀者早已失去了再次談論的興趣,但是身處漩渦中心的人也許永遠也無法從陰影裏走出。


    在最初的震驚、憤怒和羞恥之後,崔昀和瞿氏最終依從了崔昐的建議,將崔瓔許配給了陳墨言,對於他們夫婦而言,這是別無選擇。


    陳墨言不過避了幾日的風頭,就又重新出現在眾人麵前,雖然沒有得到他朝思暮想的女子,但是崔瓔畢竟是崔府的嫡長女,就算他一無所有,難道大舅舅大舅母能眼睜睜看著寶貝女兒吃苦不成?


    事情發生後,不過短短幾日,崔瓔就如同凋零的花兒一樣,憔悴消瘦,麵上毫無光彩可言。她恨崔琰,特別是那個清冷的角落突然就成了整個崔府最喧囂熱鬧的所在,侍女們不敢在她麵前談論這場婚禮,可是私下裏誰人不談?但是,比起恨,她此刻最大的感受恐怕就是無望,那個她深深厭棄的浪蕩子竟然就要成為她的夫君……


    看在南臨王府的麵子上,崔府並不好虧待崔琰,況且這是一次巴結南臨王府的機會。所以,崔昀夫婦不得不強打起精神,為了崔琰的出嫁操持著。雖然他們並沒有替崔琰備什麽嫁妝,但至少表麵上布置得比崔瑤出嫁時要風光些。


    崔瑤在大婚前一天便和莫齊回了崔府,她麵色紅潤飽滿,有著一般新婦的嬌羞,但是在言談舉止上更加大方了。看得出來,莫齊待她很好,即使是當著眾人,他也毫無避諱,處處維護著她,這讓崔琰很是欣慰。


    崔琰生性清冷,最是沉得住氣,也並不在意那些繁文縟節,所以自親事敲定之後,她在心緒上並沒有多大起伏,每日裏還是醉心於醫術。直到大婚前一晚,她望著滿屋的紅色,心裏才忐忑不安起來,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前世今生,她和裴川之間的一幕幕來回在腦中閃現,直到窗外微明,她才迷糊睡去。


    一大早,她就被阿窈叫醒,木頭人一般任由其領著梳妝打扮,阿窈也知道,若是給她化太濃的妝反而不覺驚豔,略施粉黛反而更能襯托出她纖塵不染的氣質。


    等到梳妝完畢,崔瑤便和滿屋的女眷一樣,催促著她換上嫁衣,誰人都知道,這嫁衣是南臨王妃特地請京城最好的秀坊做的。


    大家都興奮地談論著,等待著崔琰從裏間出來。


    突然,一片紅雲飄然而至。


    屋內瞬間就安靜下來,眾人都盯著崔琰,怎麽看都看不夠的樣子。“哇!”有尚未出嫁的姑娘滿臉欣羨地叫出了聲。


    紅綢如雲,紅紗似霧,金色的繡線如在雲霧裏若隱若現的飛騰的鳳凰,這燦若煙霞的嫁衣襯得新娘子如待放的芙蓉。


    崔瑤上前拉著崔琰轉了兩圈,“我聽說這綢緞是宮裏的貢品,因為工藝極其複雜,一年也就隻有數十匹,今日一見果然不是凡物,也隻有琰兒你能襯得上了。”


    “崔大夫,”葉萱挺著個大肚子搖搖地上前來,“天上的仙女也不過如此了吧,你可真漂亮!”她爽利地笑道。


    崔琰倒不好意思起來,臉上起了紅暈,微笑著低下頭去。


    這時,一陣嗩呐由遠及近,隨著喧鬧的人語聲,最終落在了這院子裏。


    “快關門!”崔瑤急忙招呼,“迎親的來了!”說著,她向著崔琰擠了下眼。


    這邊剛剛忙亂著將門關上,那邊一大群人就湧了進來,不一會就將這個並不大的小院子擠得滿當當的,還有不少人隻好站在院外伸長脖子往裏瞧。


    裴川被人簇擁著,一身喜服的他顯得格外俊逸,臉上帶笑,眉目舒朗,將原本沉鬱的氣質衝淡了許多。


    林秋寒和府衙的弟兄們也一塊跟著來湊熱鬧,雖然他們是和他來迎親的,但到了崔府後便站在新娘子一方,和他鬧開了,平日裏都懾於他的氣勢,今日不趁著他大婚作弄作弄他更待何時?


    不過裴川自然是有備而來,他們的那些小把戲根本難不住他。鬧了一陣後,裴川一進再進,已經到了正屋的台階下了。邢鳴看著他身後的袁壑和無回,心中一動,平日裏總想著和他們過過招,卻不得機會,今日百無禁忌,也讓我見識見識世子身邊的人到底是什麽樣的身手。


    這樣想著,他便開口道:“現在是最後一關,若世子能過了這關,我等便不再阻攔,讓你將新娘子接走,如何?”


    裴川依舊自信地笑著,伸手做了個請說的動作。


    邢鳴摸出一枚銅錢,讓人用紅布包了,旋即飛身將這小紅布包送上了屋頂東南方的翹角上。


    落地後,他道:“世子出三個人,我們出三個人,若你們當中的任何一個人能夠越過我們將那銅錢取到手,就算你們贏。”


    新郎這邊自然是新郎官、袁壑和無回了,可是邢鳴點來點去,除了林秋寒和他自己,還差一個武功還說得過去的。


    “算我一個!”雙元忽然從人群中擠到前麵來,挑釁地看向無回。


    比賽的場地自然是在屋頂上,六個人分站兩邊,都是輕功了得的人,踏著瓦片連個聲都沒有,出手又太快,隻能看見人影在不停地交錯舞動,除了一身喜服的新郎官比較醒目外,其他人也分不清誰是誰了。


    眾人何時見過這樣的高手過招?都將頭仰得高高的,一陣驚呼接著一陣驚呼,看得極其過癮。


    這樣你來我往地過了幾個回合,袁壑和無回突然對視了一眼,方才不過是陪他們玩玩,現在時候不早了,要來真格的了。林秋寒平日裏看起來吊兒郎當的,其實功夫藏得極深,隻能留給裴川去對付,所以他們兩個一個牽製著邢鳴,一個牽製著雙元。


    不料,無回才剛和雙元打了個照麵,她就衝他眨了眨眼,隨即一個轉身飛向那翹角,一拿到那紅布包便朝著裴川扔去,“世子,接著!”


    那紅布包穩穩地落在了裴川的手中,其他幾人都愣了,邢鳴剛回過神來就向著雙元叫道:“你到底是哪邊的?”


    “我呀……是細作。”雙元眯起眼,無賴地笑道,“你又沒說不能叛變,嘿嘿……我隻想讓世子快點將琰姐姐娶回家!”


    幾個人從屋頂下來,喜婆很有眼力見地從人群中擠出來,亮出了她練就了幾十年的金嗓子:“迎親囉……”


    “慢著。”


    這聲音是從屋裏傳來的,眾人都饒有興趣地望過去。


    崔瑤拍了拍崔琰的手,衝著門縫繼續道:“世子爺,要將琰兒娶回去,還得過我這一關。”


    裴川恭敬地向著緊閉的大門作了個揖,“還請三姐指教。”


    “我們都知道世子將才了得,卻不知這腹中文水有幾何?我們琰兒是個大夫,平日裏專跟各種藥材打交道,世子不如作一首詩,這詩裏的每一句要嵌進中藥名,如何?”


    整個院子裏頓時鴉雀無聲,雖說這南臨世子自打十幾歲就上了戰場,無往而不勝,可這文才上怕是要差一些……


    隻見裴川麵不改色,低頭沉吟了片刻,就朗聲道:


    “獨活苦參商,南星亦無光。


    半夏子當歸,熟地百裏香。”


    獨活、南星、半夏、當歸、熟地、百裏香……


    外人看熱鬧,他們叫著好,卻不懂這其中飽含酸澀與歡喜的濃情……


    ☆、威武舊地


    外麵的喧嘩絲毫都沒有傳入到崔琰的耳中,她不斷默念著他方才的詩,眼中蓄滿淚水,旁人不會懂得,那是他對她一個人的傾訴……


    崔瑤眼裏亦泛著淚花,今日這屋裏竟沒有一個長輩,瞿氏今早稱病,劉氏據說在前麵忙著待客。她給崔琰蓋上了紅蓋頭,哽咽著說不出一句話,隻是心疼。


    “三姐……我走了。”


    門開了,崔琰獨自跨出了門檻,煙霞般的紅嫁衣奪人眼目,蓋頭上的流蘇微微搖曳,春風拂過,蓋頭下被映紅的清麗麵龐若隱若現。


    突然間,梨花撲簌簌而下,在風的裹挾下,散落如漫天白雪。


    裴川屏住呼吸,凝視著這個如夢如幻的身影,眼見著她一步一步走下台階,向他走來……


    喜婆趕忙上去攙扶崔琰,卻被她婉拒,她要自己走向他……


    這裏的一磚一瓦她都非常熟悉,即便是蓋著蓋頭,她也能找到他所在的位置。他上前迎去,“我在這。”他牽起她的手,自己攙扶著她往外走去。


    嗩呐鑼鼓再次響起,人群跟著湧出,這個小院子又恢複了它本來的寧靜,片片飛花打著旋落在地上……


    夜很深了,在南臨府角角落落上演的悲喜劇隨著暗夜的逼近而落了幕,南臨王府的熱鬧卻遠沒有結束。平日裏,不管是在軍中還是在朝野,南臨王府行事做派都頗得人心,結交的都是真心相往來的朋友,是以,在世子成親這件事上,大家都樂意來捧場。雖然主人不意大肆鋪張,可是聞訊後不請自來的人依舊很多,還責怪裴羨沒有通知他們。


    酒席上,裴羨被軍中部下纏著,裴川則被林秋寒一夥人揪著不放,父子倆今晚可是被折騰得夠嗆。不過,林秋寒他們知道新郎官稍晚還有正事,便隻是鬧一鬧而已,並沒有讓他喝多少酒。


    新房裏,一對紅燭滋滋地燃燒著,將兩邊碼得整整齊齊的糕點幹果照得紅彤彤的。屋內靜悄悄的,窗前矮榻上的小爐子上正溫著醒酒湯,是崔琰為裴川備的。


    拜過天地入洞房後,裴川就揭開了她的蓋頭,好讓她自在些,免得頂著個累贅一直坐到深夜也不得動彈。此時,她靠在床頭的帳幔上,似乎已經入睡,手中一冊醫書擱在膝上,眼看著將要從手中滑落。


    門被輕輕推開,裴川帶著微微的酒氣輕手輕腳走進來,撲麵而來一陣清甜的解酒湯的香氣。他走到她身側,無意間掃了眼被褥,不禁失笑,撒在被子上的紅棗已經被她吃了大半。


    他悄悄抽出她手中的醫書,剛伸手扶住她的背想讓她平躺著睡到床上去,不想驚醒了她。


    “客人都走了?”她睜開惺忪的眼。


    “嗯,還有幾個父王的老部下,喝多了,還鬧著。”他說著,將被子鋪開。


    她將爐火熄滅,給他倒了碗醒酒湯,就在他喝湯的時候,她走到櫃子前翻出了那件讓她費了幾個月神的玄色袍子。


    “你看,做好了。”她笑道。


    他急忙起身,“我試試。”


    她上前彎腰想替他解開腰扣,卻怎麽也解不開,他笑著握住她的手,“我來。”


    她隻得紅著臉在一旁看著,見他褪了喜袍,便將手中的袍子展開給他穿上。她站在他身後,踮著腳尖撫著他的肩頭,“阿窈說這肩頭縫得有點緊,但是我看還好。”


    她自然是看不出好賴來的。


    玄色果然適合他,她望著他堅實的背,突然,心就沒來由地“突突”跳個不停,臉上著火般地發燙,直蔓延到全身去。


    她覺得隻有手依舊是涼的,便收手摸著臉想降降溫,他覺得奇怪,便轉過身來,她頓覺丟臉,猛地轉身背對著他,雙手依舊捧著臉。


    他愣住,她可愛嬌羞的模樣狠狠地擊中他的心,胸中蹭地竄出一團火來。他繞到她麵前,雙手將她的手拿開,“害羞了?”


    她隻瞥了他一眼就無措地盯著地麵。


    不料,他俯身吻著她發燙的臉頰,接著溫柔地輕啄她的嘴唇,聞到她唇齒間微甜的紅棗香,胸中那團火登時向四肢百骸激蕩開去,便緊緊將她擁在懷中,原本輕柔的吻也變得放肆而霸道起來……


    世人所求不盡相同,不管是什麽,沒有的人拚命想抓住,擁有的人卻不懂得珍惜。有人厭倦平靜如水的日子,卻不知,這是多少人求也求不來的奢望。


    轉眼,裴川和崔琰成親已有四個月,雖然他們都知道在他們的餘生裏並不會總是這樣美好的相守。裴川肩上擔著他的責任,隨時都有可能上戰場,而她也有自己的追求,但隻要是在一起的時候那就好好在一起,這是他們的共識。


    這一日傍晚,殘陽灑下一地餘暉,老鴉趁著暮色從頭頂飛過。崔琰正在樹下的陰涼處研藥,因前幾日裴羨早年落下的病根複發,崔琰便提出要趁著大暑天好好治一治,是以一連幾日都窩在王府裏琢磨藥方。


    此時,裴川正在院子的另一頭練劍,早晚練劍是他每日的必修課。晚風習習,吹在大汗淋漓的身上正舒爽。


    他們二人各做各的事情,互不幹擾,偶爾又會心有靈犀地對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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