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馥芸並未理睬他的意有所指,依舊挺直著脊背,“大人是要給我講故事?”


    “你要是當故事聽也行,就是不知道我這個故事講得真不真?”林秋寒依舊是笑著向著她道,隻是這笑裏陡然換了內容,藏著令人膽寒的氣魄。


    “那個給二夫人推薦‘小神仙’的人很聰明,她找了個四處遊蕩的神棍,他在一個地方停留的地方不超過十日,而她找到他時他剛準備離開南臨府。隻是弄巧成拙,這神棍貪戀我們這裏的繁華富庶,原本是因為兜裏沒錢才要離開,可收了她的錢之後,覺得能在這裏過個好年,便留了下來,至今都未離開。”


    說完,他感激地看向裴川,多虧了裴川,他們一直以為那芙蓉墜是凶手在流菲的屋子裏發現的,然後將墜子藏在身上,再利用它偽裝成白蕊複仇的場景。但是裴川想到了若僅僅是流菲失蹤怕並不會引起二夫人的害怕,真正讓她感到緊張的一定是某種有特殊意義的東西,那東西隻能是芙蓉墜!


    然後他們就重新審視了二夫人死前的行蹤,發現她曾去過西郊文廟,那裏是乞丐流民聚集的地方,她到了文廟附近就找了個借口讓隨從等著,自己去了一會就回來了。


    耳目眼線發達的捕快們最擅長找人,他們毫不費力就揪出了這個還未離開的神棍,發現當初找到他的人就是李馥芸,是她花錢讓他給沈二夫人說了要在某天晚上亥時給芙蓉墜作法方能驅邪的話。


    不過,至於裴川為什麽確定李馥芸就是凶手然後引導他們找到神棍?他就不得而知了。


    ☆、再入沈府


    聽林秋寒說完,李馥芸的神色依舊淡漠,隻是明顯沒有方才那麽堅定,她低下頭,沉默地想著什麽。


    “怎麽?你若是嫌我這故事講得不好,不如我們即刻請那‘小神仙’來講如何?”林秋寒道。


    她沒有抬頭,也沒有回答。堂上心急的捕快們已經焦躁起來,有的恨不能立刻把她拖到大牢裏去,使上一兩個手段不信她不招!


    “啪!”


    突然,一個極利落的敲擊聲響起,眾人都循聲望去,隻見李馥芸的發髻不知被什麽打散,原本盤得緊緊的發髻除了垂下的散發,上麵的那部分登時拱得高高的,彎彎的懸在頭上,赫然如一架彩虹!


    這麽短、快、準又不拖泥帶水的手法……是裴川無疑了……


    “李馥芸,這個就是彩虹髻吧?”隻聽裴川沉著聲道。


    那一瞬間,李馥芸的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嘴唇止不住地顫抖著,她被這突然襲擊徹底打垮了。


    再也沒有隱瞞的可能……


    裴川向前至大堂中央,站在高高懸掛的牌匾下,自有一番居高臨下的氣勢。崔琰默默看著他的背影,心中不由地生出傾慕之情來,沉穩內斂又氣勢如虹,他的背影在任何時候都能讓她心旌搖曳。


    “沈二夫人死的時候,四明曾經在窗外看見過‘白蕊’,其實那不過是你的影子,沈二夫人垂死掙紮,抓散了你的發髻,就成了現在這個樣子。雖不是你故意為之,反而更稱了你的心意”他冷冷地看著馥芸道。


    說完,他就轉身走向崔琰,朝她微微勾了勾唇。就是因為替她整理散發,他才想通了這其中的關竅。


    轉瞬之間,李馥芸就按下心頭的無望,艱難地抬起頭來,卻轉向了崔琰,裴川下意識地伸手橫檔在她身前。


    馥芸慘笑,神色複雜,“崔大夫,想必你是不記得我了。”


    崔琰疑惑地看向裴川,她的確是不記得和馥芸有過什麽交集。


    馥芸長長地舒了口氣,像是墮入無邊的絕望中,可又像是解脫了一般。“兩年前,我打聽到同濟堂有個行事低調但醫術卻高明的女大夫,就是你。我滿懷期望地去找你,可是,你還記得當時你是怎麽跟我說的嗎?”


    再次回憶起當時的痛苦,一直強作鎮定的她再也支持不住,眼裏蓄滿淚水。“你說,我這輩子能夠做母親的希望很渺茫。渺茫……”她呢喃著。


    “所有大夫都隻說不可能,連再多把把脈也不肯,隻有你不忍心,跟我說希望渺茫。可是我知道,這也隻是你好心安慰我而已。你們大概已經猜到讓我這麽絕望的人就是二夫人!我進府這麽多年,一直小心翼翼地侍奉她,就是為了給自己留個後路。男人薄情,主母惡毒,在沈府裏,隻有孩子才是生活的全部希望。可是,她連這點希望都不肯給我。我好不容易懷了孩子,才瞞了不到三個月,她就知道了,悄悄給我下了猛藥,不僅孩子沒了,連帶身子也徹底毀了……”


    她聲淚俱下,此時的她隻是一個傷情的女子,卸下了所有要強的偽裝,盡情發泄著暗藏多年的委屈。


    崔琰還蹙著眉,她實在想不起來何時見過馥芸,她一天一天的看診的病人實在太多,不可能全部記得。


    隻聽馥芸繼續道:“自那以後,我沒有一天不想著該如何報仇。她作惡多端,除了死去的白蕊、流菲,還有如意和我,哪一個沒有受過她的欺壓和陷害?誰來懲罰她?我們的冤屈如何伸張?”


    一連幾問,字字泣血。


    “直到流菲失蹤,我才等到了機會。方才林大人所說不錯,她在流菲房裏撿到了白蕊的墜子,開始心神不寧,我趁機告訴她文廟那裏有個算命的很是靈驗,其實那人就是我事先安排好的,我還將白蕊的事情告訴了他,不然她怎麽會輕易信他呢?最可靠的就是他答應我一完事就會離開南臨府,這樣誰也不會找到他。誰曾想他竟沒有走!”


    “那神棍告訴她作法必須要有個幫手,我自然是最佳人選。日期也是我借神棍之口定下的,因為我知道那天嶽林將會進府,如意一定會去和他相會。那晚,我的確是戌時三刻到的如意房內,她早就去找嶽林了,我便在她那裏等到亥時,出發去二夫人院裏。那時,四明剛剛去歇息,二夫人正等我,我趁著替她嚐燕窩的時候在碗裏下了毒。哼,也怪她自己太過自私,旁人的命在她眼裏賤如草芥,居然讓我給她嚐燕窩。”


    突然,馥芸激憤起來,“她為何這麽害怕有人給她下毒?還不是因為當初她就是用這樣的方式害死了白蕊!她喝了燕窩很快就毒發了,不過她掙紮的動靜太大,我便想要將她捂死,不料她大力扯到了我的頭發……”說到頭發,她飛快地瞥了一眼裴川。


    “不一會,四明就來敲門了,我趕快將芙蓉墜子戴在她的耳上,從窗戶逃走了。出了二夫人的院子,我依舊去了如意那裏等她回來。她很快就回來了,之後不久信兒就跑來說二夫人死了,如意便慌張起來,她怕她和嶽林的事情敗露,自然要求我幫她撒謊,這正是我求之不得的事情。”


    待她交代完,文書很快就將供詞拿給她簽字畫押。邢鳴示意兩個捕快將她押入大牢,她卻抬手製止,且微微笑道:“事到如今,雖然不可挽回,但我卻沒有絲毫的後悔,如果再給我一次機會,我還是會選擇替我死去的孩兒報仇。”說完,她沒要捕快們動手,自己便走了出去,臉上一派坦然。


    這場女人之間不斷糾纏爭鬥的悲劇終於落了幕。再看看在場的每一個人,案件破了,卻沒有一個人的心裏是輕鬆的,這也是常態,很少有人因為司空見慣而就此變得無動於衷。


    沈府的案件終於告一段落,林秋寒兌現了自己的承諾,給捕快們放了假,自己卻一如既往地忙亂,案頭堆積的公文才剛處理完一批就又增加一批。雖然戎狄大亂,早先屯在兩國邊境的兵力被撤回,北境局勢平穩,可是裴川如今忙著成親,根本沒空搭理他。


    這一天,他正埋頭處理公務,卻見裴川走進來,腳步輕快,看來反複了幾次的傷終於大好了。


    “怎麽今日有空到我這來?”他抬起頭來,因為長時間的伏案,眼睛有些迷蒙。


    裴川並未再往裏走,隻站在門口招呼道:“走,我帶你去個地方。”


    “什麽地方?”他脫口道,之後才反應過來問也是白問,便起身跟著他出了府衙。


    裴川今日穿一身天青色長袍,青絲高高束起,戴著白玉冠,腳穿薄底羊皮靴。林秋寒則是一如既往的白衣,外罩白色大氅。兩個人並肩走在大街上,一個內斂,一個張揚,引得路人頻頻張望。


    很快二人就來到一條幽長安靜的巷子裏,顯然是個大戶人家的後巷,透過粉牆可見不少高聳的樹木。林秋寒四處看了看,突然反應過來這就是沈府!因為沒從正門前那條路過來,所以一時沒認出來。


    裴川率先飛身上了院牆,林秋寒雖然不明就裏,少不得緊緊跟上。一青一白兩個身影自由地在沈府上方遊走,沒有人發覺,不過一會,二人停在一處屋頂上方。


    “可是沈二夫人的案件還另有玄機?”林秋寒道出心中疑惑。


    裴川搖頭,剛要開口,忽然聽見一陣急亂的腳步聲,便示意他不要做聲。兩人在屋頂藏好,微微地探出頭來,正巧看見一群人進入下方的院子裏。


    原來是幾個年輕的姑娘!


    林秋寒不由地朝著他撇了撇嘴,他自然明白裴川帶他來這裏一定不會隻是為了來看姑娘。可究竟是為了什麽呢?


    三四個少女相互挽著手嘰嘰喳喳地走進來,她們多穿著淺粉色的衣裳,有著這個年紀特有的天真爛漫的神情,大氅上毛茸茸的領口緊緊圍在頸間,更襯得她們膚白勝雪,連冬日的陽光都因為她們而變得溫柔起來。


    林秋寒再也憋不住,他對這些女子並沒有興趣,斜眼催促著裴川。


    “你說,在這幾個人裏,最惹你眼的是哪個?”裴川故意吊他的胃口,難得地賣著關子。


    他無法,又掃視著下方,“喏,那個。”


    他說的那個姑娘初看並沒有什麽特別的,不太說話,在人群裏也不顯眼,穿著半新不舊的衣服,和同行的人比起來甚至有些寒磣,在氣勢上就矮了半截。


    可是他也不知道為何這樣一個看起來平平無奇的女子就入了他的眼,大概是因為她光潔飽滿的額頭下那一雙聰慧倔強的眼吧。


    裴川點點頭,“果然。”


    “果然什麽?”


    “她,就是將來與你共度一生的那個人。”


    天!怎麽可能!林秋寒吃驚地望著他,半晌緩不過神來,他居然看上這樣一個毫無特點的女子……


    不可能,除非他腦子壞了……


    “沈黎!”一聲充斥著憤怒的尖叫自身後傳來,幾個姑娘同時轉過身去,待看到來人後,她們臉上都露出怯生生的表情。


    “沈黎!”來人趕到後又叫了一聲,接著不由分說地就上去衝著那穿舊衣的姑娘臉上打了一巴掌。


    清脆的巴掌聲讓所有人都驚了,她們無所適從地站著,麵對這個強勢霸道的大姐,她們不敢上去安撫被打的姑娘。


    被打的姑娘低著頭,半晌沒有抬起來。


    這麽懦弱……林秋寒在心中鄙夷著,還懷疑起了裴川剛才那話的真實性。


    這時裴川才告訴他打人的是沈府三房的大小姐沈茜,而被打的那個則是沈府三房庶出的小姐沈黎,在整個沈府的姊妹裏排行第七,所以後來他們都叫她沈七。


    看來沈茜平日裏是教訓人教訓慣了,甩了沈黎一巴掌後就盛氣淩人地道:“死丫頭,我讓你欺負晟兒!”


    這時從她身後探出一張肥胖的臉來,甚是得意地望著沈黎,這孩子看上去不過八九歲,雖然也是一張圓臉,卻滿臉的戾氣,毫無孩童的天真可愛。


    撒了氣,這姐弟倆轉身就要走。


    “慢著。”沈黎緩緩抬起頭來,一步一步走向沈茜。


    “啪!”她揚手給了沈茜一巴掌,力道是她方才所受的兩倍。“他就該打!一個九歲的孩子,竟然狠心到用刀劃傷奴婢的臉,這樣的孩子此時不教育,難道要縱容到將來作惡多端麽?”她昂著頭,全然沒有了方才的謙卑,“下次再讓我瞧見,我照打不誤!”


    說完,她狠狠地掃了眼那男孩,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那男孩又躲在他姐姐身後,而他的姐姐則還驚愕萬分地愣在原地。


    同樣驚愕的還有林秋寒,他瞪大了雙眼,這樣的反轉……漂亮!


    一會之後,二人落在方才來的那個巷子裏。他們剛站定,隻聽頭頂傳來一聲驚呼,沒等林秋寒反應過來,一身男裝打扮的沈黎就穩穩地落在他的懷裏。


    “多謝兄台!”她紅著臉跳下來,故意粗著嗓子道,接著她抬頭望著垂在牆上的半截繩子,又看了看手中的半截,“怎麽就斷了?”


    她的臉紅腫著,左臉清晰地映出手指印,她卻滿不在乎。


    “這一個兩個的怎麽都這麽喜歡爬牆?”林秋寒望著裴川道。


    “什麽一個兩個的?還有誰?”沈黎看著繩子心不在焉地問道,不等他回答,她突然就急了,“哎呀,來不及了。兩位兄台,後會有期!”


    說完她就跑開去,一會就消失在巷子的另一頭。


    他們兩個也開始往回走,“她……長開之後會好看一點吧?”林秋寒猶豫了片刻終於還是忍不住問道。


    裴川歪著頭想了下,“也還……”


    “也還好?”林秋寒舒了口氣。


    “也還這樣……”


    “啊?”


    ☆、同心白首


    時光的河流沿著四季輪回的路緩緩流淌著,其實,世間從未有過輪回,生命會再生,可是從來就沒有同一片葉子,也沒有同一個春夏秋冬。這條河流沒有方向,也不會回頭。輪回,隻是人給自己的希望而已。


    現在,又到了一年中最生機勃勃的季節了,料峭的春風才剛剛輕拂過山川河流,一星半點的綠意就爭先恐後地冒出來,直至蔓延至整個世界。


    綠葉繁花,長蔓短枝,每一個枝枝葉葉上都跳動著生命的音符,讓人急不可耐地從蟄伏已久的冬日裏舒展開來,投入到青山綠水的懷抱中去。


    萬象更新的三月,到處都萌動著按捺不住的希望,沉寂了許久的大地在驚蟄轟隆隆的雷聲中蘇醒。南臨城內城外的道路上湧動著許多欣賞春景的人們,他們談天談地談春花,當然,談得更多的自然是兩日後那場令整個南臨府翹首以盼的婚禮。


    然而在崔府最偏僻的那處角落裏,依舊是一如既往的安靜。那株不知年歲的高大梨樹開滿了朵朵白花,剛抽出的嫩芽倒成了花的點綴,未放的花苞還小心守緊緊擁著她們的花蕊。枝頭上的一切都是鮮嫩的,嫩白、嫩黃、嫩綠,伴著蒼老粗壯的樹幹,讓人歡喜又讓人憂愁。


    冷豔金欺雪,餘香乍入衣。春風且莫定,吹向玉階飛。


    這株老梨樹不知經曆了多少世事變遷,粗壯的樹幹牢牢地紮在地裏。今年這一樹花開得比往年更早些,趕熱鬧似的,素雅的白花和這個清簡的小院子相得益彰,遠遠看去,一片聖潔的白光。


    樹下的石桌旁,崔琰正縫著一件袍子,對,就是她自正月裏就開始做的那件衣裳。還真讓阿窈說中了,後日大婚,她這件衣服還沒有做好,好在這幾日緊趕慢趕,就差最後一點邊角了。屋外的陽光暖融融的,照在身上正舒服,屋裏反而有些冷,所以她就坐在了這樹下的陰涼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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