獅子隊沒有來家喝彩,王才的媳婦哭哭啼啼大半夜。王才送走了二貝和白銀,他心裏也苦得難受。夫婦倆坐在火盆旁,紅紅的火光照著他們,誰也不說話,也沒有什麽話要說。於是,最不能安寧的是一雙火筷,你拿起來翹翹火,我又拿起來翹翹火,末了都說:睡吧。就上了炕去睡。睡下又都睡不著,兩個人又都披衣坐起,嘰嘰咕咕說話。


    一個說:


    “咱沒虧人吧?”


    一個說:


    “咱沒虧人。”


    一個再說:


    “咱怎麽會虧人呢?”


    一個再說:


    “咱哪裏就虧人了!”


    想來想去,就想到韓玄子,估計必是這老先生從中作了梗。


    一個又說:


    “咱和他沒有仇呀?”


    一個又說:


    “咱和他有什麽仇?”


    一個再說:


    “沒仇。”


    一個又再說:


    “沒仇。”


    便又說起二貝和白銀,口氣是一致的:這小兩口不錯。但是,這小兩口送報告的事能不能成功?夫婦倆卻誰也說不準。


    一直嘮叨到雞叫,王才咬咬牙說:


    “咱是沒錯.真的,咱沒錯!我王才以前是什麽模樣,難道我永遠是那個模樣嗎?隻要現在的黨中央不是換了另一班人馬.不是變了這一套政策,我王才該怎麽辦,還得怎麽辦!我明日再去請獅子隊,人家不來,我到白溝你娘家去,讓那裏的獅子隊來,這口氣我還是要爭的,要不,真的我王才辦了加工廠,倒成了什麽黑人、罪人了!”


    初四的早上,他去找了獅子隊,頭兒支支吾吾,沒有說不去,也沒有說去。王才第一次在別人麵前動了肝火,二話未說,扭頭就走了。他走了七裏路,到了白溝嶽父家,邀請那裏的獅子隊。獅子隊的人知道王才當年曾張羅過辦商芝加工生意,他們也正在醞釀這事,見了王才,如見了活佛,問他當年有過什麽設想 ?又是如何經銷?經驗是什麽?教訓是什麽?王才就將自己和二貝曾設想的那一套合盤托出,‘預祝他們事業成功。這些人滿口答應當晚來他家喝彩。


    天未黑,白溝村的獅子隊就進了鎮。他們故意張燈結彩,鼓鑼喧天地從鎮街東走到鎮街西,又從鎮街西走到鎮街東,惹得鎮上的人都來觀看,不知今晚這隊人馬要給誰家去喝彩。末了就奔王才院裏去了。


    王才的院子擴大以後,十分寬闊,獅子隊耍了一場,又耍一場,整整一個小時不肯停歇,齊聲高喊:


    新年好,新年好,


    獅子頭上三點寶。


    嗚號號,嗚號號,


    吹呼黨的好領導,


    勞動致富發家了。


    新年好,新年好,


    獅子頭上三點寶。


    嗚號號,嗚號號,


    齊心協力挖窮根,


    今年更比去年好。


    這喊聲村裏人差不多全聽見了。又是十多分鍾的鞭炮聲,又是來人就散煙.又是來人就上桌子喝盅酒,看熱鬧的人越來越多,私下裏都在議論:這小個子王才還是厲害,熱鬧得倒比韓玄子家更盛呢。


    韓玄子畢竟隻是鎮街上的韓玄子,他管不著白溝村。白溝村的獅子隊來過一趟之後,第二天夜裏又來了竹馬隊,第三天又來了魔女隊。來了就獨獨往王才家喝彩,喝彩完再在大場上耍鬧一場:這些熱鬧的人馬每晚都掙得王才家許多煙酒,使得西街獅子隊就眼紅起來。有人埋怨他們的報酬太少,越耍越沒勁.到了初六晚上,竟不再出動,一散了了。


    韓玄子去催了幾次,都借口沒有經費,不願幹了。甚至每天中午的社火芯子,也漸漸疲遝起來,這個隊出,那個隊就不出。韓玄子發急了,他和公社大院的幹部商量,是不是由公社再撥一些錢來給社火隊補貼,公社當然沒有這項開支,隻好又讓各隊隊長再按人頭攤款。但重新攤款,就難上難了;農民過一個年,花銷是不小的,誰手裏也沒幾個錢了。眼看到了正月十二,縣上要進行社火比賽,鎮子的社火卻組織不起來,韓玄子四處奔波.以公社文化站名義,召集各隊隊長,說了許多嚴厲的話.隊長們就有了意見,當場頂撞起來:


    “向社員要錢,社員哪有多少錢?誰家像你們家,大大小小都掙國家錢的!扮社火本是大家快樂的事,你們這麽幹,哪還會有什麽興頭幹呢?”


    韓玄子也覺得這話實在,可怎麽應付縣上的比賽呢?他們這個鎮的文化站一直受縣上文化局表揚,難道這次露臉的時候,就放一個啞炮嗎?回家來愁得飯也不吃。


    二貝看見爹為難,說:


    “我說不要管這些事,你偏要管,怎麽著,是非全落到你的身上了!任它還鬧社火不鬧,天塌下來高個子頂,有他公社的幹部哩!”


    韓玄子說:


    “胡說八道!真要塌火,我還有什麽臉麵到公社大院去?人家還敢再委托咱辦事嗎?”


    他狠了心,說要自己先拿出三十元墊上,是好是歹鬧起來十二上縣,在縣上中了獎,拿獎錢再還自己。二貝哭笑不得,問爹是怎麽啦?腰裏有多少錢 ?正月十五就要“送路”待客,正到了花錢的時候,客來一院子,你往桌上擺什麽、端什麽?!已經沒幾天了,煙還沒有買,酒還沒有買,莫非家裏還有個銀窖未挖 ?二貝娘在這件事上,立場是鮮明地站在了二貝的一邊,咕咕囔囔起來,說去年夏天她到王書記家去,那個大屁股女人正在院裏曬點心。天神,點心還曬!一曬一四六大席!人家吃不完,陳的已經要生蟲,新的又有人送來了!瞧瞧這種當幹部的!可咱的人當了站長,清水衙門!不但不進,反要往外掏!三說兩說,韓玄子倒生了氣,叫道:


    “都不要說了!煩死人了!常言說:家有賢妻,丈夫在外不遭禍事。你們盡在我的下巴下支磚,還讓我出去怎麽指撥別人?!”


    也就在這天晚上,王才到公社大院去了。


    他的加工廠是初八就開了工的。開工的第一天,附近的一些代銷店就來訂貨,數量要得很多,那作坊裏就整天整夜機器響、案板響、油鍋響。狗剩和禿子一邊幹活,一邊說著村裏的新聞。論到韓玄子的困苦處,熱一句,冷一句,百般嘲笑。王才聽見了,訓斥他們不要在這裏說東道西,自個卻揣著一顆心去找張武幹。張武幹也在為社火上縣比賽的事犯愁,見了王才,沒好氣地說:


    “有什麽事。過罷十五來談吧!”


    王才說:


    “我不是來求你解決什麽糾紛的。我問你,咱鎮上的社火真的要上縣去嗎?”


    張武幹說:


    “當然要去!到時候,你那裏可不能強留人,隊上需要誰去,誰一定得去!”


    王才說:


    “那是當然。聽說社火的費用錢收不齊,有這事嗎?如果真是這樣,我想,能不能給我一個機會,好給大家出點力,我以加工廠名義,拿出四十元。”


    張武幹當時愣了,臉麵上一時又緩和不下來。王才說:


    “我這是完全自願的,沒有別的企圖,因為我到底手頭活泛些。如果怕引起別人議論,你不要對外人講是我掏的,我保證也不說,隻是為咱鎮上不要丟人。”


    張武幹拿不定主意,把這事匯報給了王書記,王書記倒高興,收了這筆錢後,便連夜來對韓玄子談了。韓玄子納悶了半天,疑惑地說:


    “這王才到底不是平地臥的人呀!能保住他不對外人說嗎?他要一說,倒使他落得一個好名。再說,收了他一人的錢,會不會丟了廣大群眾的臉?就是他真心真意,咱公社是否能將上次沒收的那幾根木料折價給他,權當是公社撥給鬧社火的補貼 ?”


    木料是半年前公社沒收一個販子的,一直堆放在大院,無法處理,又被雨淋得生了一層木耳。王書記和武幹昕了,都說這主意妙極!便讓武於又去了王才家,講明:鬧社火是集體的事,哪能讓一個人掏錢 ?這種精神是可佳的,但作法不妥,公社決定將木料折價給他。王才也同意。


    有了錢,社火又鬧了起來。正月十二,十六台社火芯子抬到縣城,韓玄子又是滿麵的光彩,專門派人作了牌樓,上麵用金粉寫了“四皓鎮社火”五個大字。一到城關,就十六支一尺七寸的長杆銅號吹天吹地,八麵笸籮大的牛皮大鼓,八張二人抬的熟銅黃鑼,一齊敲打,滿指望這次要全縣奪魁了。


    可是,社火一進縣城十字街口,各路社火一抬出,韓玄子就傻眼了:茶坊公社的社火隊是一排二十五輛汽車陣,領頭的一輛是一麵大鼓,敲鼓的頭紮紅布,腰係紅帶,左一槌,右一槌,上下跳躍,動作有力而優美,像是受過專門訓練。後邊汽車上的社火更是內容新鮮,什麽“鯉魚跳龍門”,什麽“哪吒出世”;那偌大的荷花惟妙惟肖,花瓣競能張能合,合著是白,張開是紅,中間還有一粉團似的孩子現出。西河公社的社火則內容多得出奇,先是芯子十台,後是五十人兩丈高的高蹺,再是龍,再是獅子,再是旱船,再是社火須子:“範進中舉”、“失子驚瘋”、“公公背兒媳”……長蛇陣似的,前不見頭,後不見尾。還有東山公社和柳林公社的花杆隊、腰鼓隊、秧歌隊、竹馬隊,名目繁多,花樣翻新,色彩奪目,造型絕奇。隻顯得四皓鎮的人馬寒酸可憐了。


    韓玄子拉住一個公社的領隊,問:


    “你們這麽大的氣派,哪兒來的錢呀?”


    回答說:


    “要什麽錢?這都是自發幹起來的呀!你瞧,那一輛一輛汽車、拖拉機,都是私人的。往年一個隊扮一台,今年是隊上要扮隊上的,私人要扮私人的,農民有了錢,就要誇富呢!”


    韓玄子說:


    “私人這麽辦,不影響旁人的情緒?”


    回答得更響了:


    “有什麽情緒?政策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一戶富了,就能帶動十戶八戶都富起來。大家都在爭著富,是龍就成龍,是虎就成虎.八仙過海,各人會有各人的神通呢!”


    韓玄子沒有再敢問下去。


    很自然,全縣的社火評比,四皓鎮沒有中獎。


    韓玄子一回到家,就感覺頭很疼,便睡下了。


    一家人都以為爹是太累了,也就沒有當回事。可是,韓玄子睡過一夜。十三日的早上第一次沒有早起,直到二貝娘做好了早飯,他還沒有起來。二貝娘進了臥室來喊,見老漢大睜雙眼,連喊幾聲卻不吭不響,當下就嚇壞了。到廈房對二貝、白銀說:


    “你爹是怎麽啦,從來沒有這麽睡懶覺的!你們快去看看,是不是病了?我的天神,後天就要待客,明日幫忙的人便來,他怎麽就在這坎節兒上病了呢 ?r


    二貝和白銀嚇了一跳,上來站在爹的炕頭,一聲聲叫爹,問爹怎麽啦?哪裏不舒服?韓玄子說:


    “你去公社叫王書記、張武幹,就說我請他們來哩。”


    二貝飛也似的趕到公社大院.王書記他們正在家裏摸麻將,誰輸了就鑽桌子。恰好是王書記在鑽,炊事員劉老頭說書記太胖.可以免了.張武幹不同意,堅持麻將麵前,人人平等。二貝一腳踏進去.說明了情況,王書記便和張武幹趕來,韓玄子說:


    “王書記.張武幹,我沒有給咱把事辦好,丟了公社的人了!我沒有病.我隻是想,我是老了,幹不了這文化站的事,今年你們研究一下,就把這站長的帽子給我摘了。”


    王書記卻哈哈笑了,說:


    “老韓,你這是怎麽啦?有人說你的閑話?你不幹這個站長,咱社裏誰還能幹呢?誰要說不三不四的風涼話,我們自會處理的!隻要你還能跑得動,這站長就不要想卸掉,老同誌嘛,許許多多的事還得你出馬解決呢!”


    書記的口氣很堅決,使韓玄子大受感動。他從炕上爬下來,又擺了幾盤菜,三個人一邊說話,一邊喝起來。書記一走,韓玄子就讓小女兒去白溝叫來葉子和三娃,中午特意讓二貝娘做了一點葷菜,把二貝和白銀也叫上來,一家大小一起吃。飯桌上,三娃不斷站起來為嶽父敬酒,韓玄子有些興奮了,就讓二貝和三娃劃幾拳。二貝先覺得爹今天反常,後見又恢複了往日的情緒,也就劃了幾拳,還給爹敬了幾杯。韓玄子臉色有些紅了,話也開始多起來。白銀說:


    “爹怕又喝得多了吧!”


    韓玄子說:


    “多是多了些,要醉還早呢。我高興嘛,我隻說這次社火辦得不好,可公社領導還看得起我!今日個,咱一家人都在這裏,和和氣氣的也像一個家的樣子,我心裏還很盛哩!”


    二貝見爹難得說出這話,心裏也高興,就越發討好地說:


    “爹,下午沒事,我去把咱的芋頭地整理整理,我的那三分地去冬澆了,我娘和我小妹的那五分地去冬水沒澆上,滿地土疙瘩,要敲碎了,再過半個月,我就開始點種了!”


    韓玄子說:


    “那麽一點地,來得及的。下午,我有事要給你們說。本來一年到頭,咱一家人該坐下來好好說說,總結過去的一年,規劃新的一年,可這社火纏得我沒有空。現在事情過了,後天又要辦事,隻有今日空閑,咱好好開個家庭會。”


    二貝便說:


    “好吧,我們也有話要給爹說說呢j”


    碗筷收拾了,韓玄子就燃起炭火,二貝和三娃坐在一邊拿煙來吸,葉子坐著織毛衣,白銀捏不住女工,和小妹坐在一條長凳子上,一會把小妹的頭發辮成小辮兒,一會又解開。


    這種家庭會議,幾乎成了一種製度,每年春節召開一次。那幾年,二貝還沒有結婚,大貝回家過年,最怕的就是這種會。說是家庭會,勿如說是訓斥會。韓玄子每次主持,要求“大家都說”,結果沒有一次不是“一言堂”。這會幾乎從沒有開成功過,常以炸會而結束。但這一次炸了,下一次還得開。白銀在娘家是無拘無束慣了,先聽說家庭開會,覺得怪是稀罕,過門參加第一次會.很認真地洗耳恭聽,但聽來聽去,全是些老話、舊話、套話、廢話,沒一點兒新鮮的東西,聽得她直打瞌睡。但她不能不來,來了又不能不堅持到底,一回到自己房裏就要說爹的不是,她沒有讀過《紅樓夢》小說,卻看過越劇《紅樓夢》,便認定爹就是那個賈政。


    這會,大家都不說話,韓玄子也隻是吸水煙。吸這種煙在農村是極少的。煙是大貝從蘭州特意捎回的“百條兒”,煙袋是二貝接爹的班後,用第一個月的全部工資,討買了一個解放前任過偽縣長的孫子的傳家之物。一次裝一小丸兒煙絲,一小丸兒煙絲一噴一口香兒。這鎮上當然隻有他韓玄子才能如此享受。二貝娘已經刷了鍋碗,卻還在廚房裏摸摸盆子,挪挪罐子,遲遲不見上堂屋來。韓玄子說:


    “他娘,你怎麽啦?都在等著你了!那些盆盆罐罐,是什麽稀世珍寶收拾不清?”


    “你們開你們的,叫我幹啥呀?我又不會說話,說話又不算話的!”


    韓玄子說:


    “你真是扶不起的天子!你說不了,是叫你作報告演說嗎?你不會坐在這裏嗎?”


    二貝娘拍打著衣服上的土,上來坐了,臉上笑笑地,說:


    “好好,現在你開始吧!”


    韓玄子便一本正經地進行開場白了。這開場白已經形成了多年來經久不變的言辭,說:


    “現在,一家人就缺大貝兩口,他們工作忙,不回來也就罷了。今日也沒外人,咱一家人,好好坐一坐。一個家庭也就如一個國家,國家一年要開黨代會、人代會,一個家庭也要開。外邊的人聽說咱還開家庭會,就感到奇怪,這是他們少見多怪。他們打哩鬧哩,什麽事打打罵罵就解決了;咱不,咱都是多少有文化的人,咱要開會解決思想問題。一年已經過去了,新的一年又過了十多天,過去的一年裏這個家怎麽樣 ?咱們都要總結。


    下一步如何安排計劃?咱們也都要有個想法。人常說:吃不窮,穿不窮,算計不到一世窮。去年一年,依我看,咱這個家過得不好。怎麽個不好?首先是人心不齊,這主要的責任是在二貝和白銀身上。白銀是新到咱家的,就我思想,親生的兒女和進門的媳婦都一樣是兒女,手心手背都是肉。白銀自小沒娘,我隻說過了門來,讓你娘好好拉扯,白銀也算有了溫暖,有了母愛,你娘也算有了搭手。咱這家是多好的日子,攏共就分了那麽點地,麥秋二茬收了,種了,就沒事了,你就在家幫你娘做三頓飯,收拾收拾家務。可我這想法錯了,白銀是野慣了性子,在外幹活肯出力,家裏的活,眼裏沒水。為早晨掃院子,為燒水,為挑水,我不知說了多少回,就是不聽。二貝身也沉,學校在家門口,三頓飯在家吃,吃罷飯,嘴一抹走了,天不黑不回來。一回來就鑽到小房裏,你兩口嘻嘻嘻、哈哈哈個不停,可你娘呢,那麽大的年紀了,還要刷鍋、洗碗、挑水。你們良心上能過去嗎 ?再一點,咱這個家真成了空架子。為什麽呢?外邊都在說咱家有錢.可一個子兒也存不住。當然,去年一年辦了幾件事:二貝結婚,葉子出嫁。咱雖在鄉下,可除了水以外,什麽不要錢呢 ?我一月四五十元,要管吃、穿,還要迎來送往。一個蘿卜幾頭來切,一月攆不及一月。二貝的錢,我也不知道都幹了些什麽?除了,買三十斤糧,說好每月交給我十元,可總是這月交了.下月就不交。結果,外邊招得風聲大,什麽事旁人都把咱推到首頭,咱有苦對誰說誰也不信。可話說回來,我也不是要兒女把錢都給我,也不是讓咱一家人在外都是鐵公雞一毛不拔,那樣子.即便是萬貫家財,又能怎樣 ?三一點,就是要注意影響.顧及大場麵。在這鎮上,咱是正南正北人家,交往必然就廣,凡是來咱家能吃能喝的,那都是些有頭有臉的人,萬萬不能怠慢。出門在外,又要學得本分。俗話說:一件衣服要穿爛,不要讓人指爛。說到這兒我就有氣,二貝你們結婚,也是到省城你哥那兒舉行的,買幾件衣服是應該的,可白銀買一身西服,上衣隻有兩個扣子,在咱這地方怎麽穿出去 ?你學你嫂子的樣,也燙頭發。人家在城裏工作,環境不一樣啊!還有那高跟鞋,拖鞋,手插在褲兜裏走出走進……所以,我生了氣,我把你們分出去了,分出去你們怎麽過隨你們吧。可一分出去,看著你們日子過得犧惶,我心裏也不好受,想:這何苦呀,畢竟是咱的兒女呀。可再一想你們惹我生氣,我就說:分了好,讓他們也知道知道滋味。半年過去了,各自也都習慣了,咱就這樣先過著吧。”


    韓玄子隻管一邊吸煙,一邊說下去。屋子裏再沒有一點聲響。三娃是第一次參加這樣的會議,實在沒有耐力了,吸一根煙,又喝一杯水,又無聊地去翹火,一眼一眼看著火炭由紅變白,由硬變軟,由粗變細,隻說嶽父的話要結束了,沒想那停頓是為了裝換水煙。於是他不得不又去摸第五根香煙了。二貝已經習慣,他最好的辦法是低著頭想別的事情。雖然這一席話句句都是在訴說白銀的不是,白銀卻並不急不躁。在這個家庭裏,她的性格已被磨去了大半鋒芒,她也聰明起來,學著二貝那種消極對抗辦法。再說,這些話,老公公不知說過多少遍了,隻要他一開頭,她也能估準下一句的內容了。於是,兩眼兒盯著天花板上的一個蜘蛛網。冬天,這房子裏炭火不斷,蜘蛛活得很精神,密密地織著一個大網,後來就臥到牆角的一根電線上一動不動了。白銀看著看著,將頭垂下來,似乎作著一種靜聽的樣子,實際卻開始了迷迷糊糊的夢境。


    “白銀,你說說,我上邊說的,是不是真的?若有一點委屈了,你可以說,我可以改。”韓玄子扭頭看著白銀。白銀卻毫無反應。二貝忙用腳踢了白銀一下,白銀忽地抬起頭來。


    “睡了!”韓玄子說,“我口幹舌燥說了這一通,你倒是睡著了?!”


    白銀趕忙說:


    “哪裏睡了?爹說的,我句句都在聽哩。”


    “聽著就好,我沒委屈你吧?”韓玄子又說,“當然,過去的事已經過去,咱也不要多提。新的一年裏怎麽辦?這是最關鍵的。一年一年過得好快,如今,葉子也出嫁了,雖說離鎮上不遠,可她還要過她的光景;小女子過了十五就去縣中上學,家裏是沒有了勞力,我也好犯愁。這地誰種呀 ?這水誰挑呀?我還得靠你二貝、白銀!你們要是好的,新的一年裏就不要惹老人生氣。白銀在家多幫你娘幹活,二貝在校,好好教書。學校在家門口,一定要學得活套。人家公社幹部,官位就是再小,可在地方上還是為大,學校又在人家眼皮下,事事你要把人家放在位上。這樣,於你好,於這個家也好。我嗎,我也有缺點,愛喝口酒.你們嫌我醉了傷身子,也是一片好心,我注意著就是。我脾氣不好,這設法改。這一兩年裏,公社信任我,讓幹個站長,什麽事又都抽我參與,不去不行,去了,村裏一些人看不慣就要說,可能也惹了些人。我先前脾氣也不是這樣,就是退休後,家事、村事攪得我脾氣壞了。我再叮嚀一句:以後咱家出什麽事,說什麽話,誰也不能對外講,外人有和咱心近的,也有成心拆這個家的。你說出去,這些人不是笑話,就是要從中挑撥。白銀,聽說你往王才家跑了幾次,和那媳婦一說就是一下午 ?”


    二貝聽了,心裏一緊,忙接住話說:


    “這事我知道。年前我們到地裏去,碰著王才,硬拉我們去家,也便去了,說些閑話。爹又聽誰在加鹽加醋了?”


    韓玄子說:


    “這號人家,少去為好。他家錢是有了,糧是有了,一家大小手腕子上戴上表了,可誰理呢?人活名,樹活皮,以我這年紀,我也早該不幹什麽站長了,可擔子又卸不了,還得幹。這雖是小事,就從這小事上,可以看出不論什麽時候,人緣是最重要的。總之,一句話,往後,你們要想使老人身體好、多享幾年福,就先把咱家搞好,家裏搞好了,你們在外也事事順心。我就這些,你們都可以說說。”


    二貝娘就對三娃說:


    “你說說。”


    三娃說:


    “我沒什麽要說,讓我二貝哥說吧。”


    二貝說:


    “爹都說了,去年家裏不好,這怪我和白銀的多。是我們的錯,我們都要改,不對的地方,老人還要多指教。要叫我說,我隻說一句,就是爹上了年紀,一輩子又都從事教育,退休後本來是度晚年的,也不該去文化站。我也知道爹不是為了那每月十五元的補貼才去的;也知道爹在外跑了一輩子,退休了寂寞,可也得看身體狀況,能不幹就不要幹了。總的來說,你對農村的事還摸不清,現在形勢又不比以前,什麽都在變了,而且還在繼續變。咱拿老眼光、老觀點去看一些人、一些事,當然看不慣;一管,就可能會失誤,這樣下去,反倒不好了。既然已經幹上,公社又信任,你就隻管管文化站,別的事,他們拉你,你一定要推掉。對於王才,鄉裏鄉親的,這人爹也知道根基,不是什麽邪門鬼道的人。這幾年發了,這是政策讓人家發的,也不是他王才一家一戶。爹正確認識他、理解他,能給他幫忙的就幫忙。如果事情做得過分,不光要得罪王才,我想以後可能


    得罪的人更多。農民要富裕起來,這是社會潮流,順這個社會潮流而走,一不會犯錯誤,二也不會倒了人緣。”


    韓玄子靜靜地聽著二貝的話,他沒有言語。他知道二貝現在已經長大成人,有妻有室,又在學校為人師表,若要再反駁,二貝必然還要再說些什麽,吵起來,就又不好,大女婿三娃還在座呀!何況對於王才,他心裏雖仍不服氣,但也覺得過去有些事情做得過分了點。


    他又抽了一會兒水煙,說:


    “你說,有什麽想法,你都可以說,我也是在外幹了一輩子,還不是農村瞎老漢,隻聽好的不聽壞的。”


    二貝說:


    “就這些。過去家裏不和,當然有我們身沉不勤快的原因,但對待村裏的一些人、事問題上,和爹意見不一致,給爹說,爹也不聽,我們才故意致了氣呢。”


    二貝娘說:


    “我也是這個意見。你管人家王才怎麽樣哩。他沒有,他也不向咱要;他有了,咱也不向他借。國有主席,社有書記,咱管人家的事幹啥?”


    韓玄子說:


    “從心底來說,王才這人我是看不上眼的。他發了,那是他該發的;可沒想到他一下子倒成了人物了!我也不是說他有錢咱眼紅他;可這些人成了氣候,像咱這樣的人家倒不如他了 ?!”


    二貝說:


    “爹這就不對了。國家之所以實行新的經濟政策,就是以前的政策使農村越來越窮。誰行,誰不行,也不是一成不變的。現在就是人盡其才的時候,咱能擋住社會嗎 ?咱不讓王才發家,人家難道就不發了?甭說咱,就是一個社,一個縣,一個省,總也不能把潮流擋住啊!”


    韓玄子說:


    “好,他的事我以後少管。可我在這要把話說明,他王才能發了家,咱韓家更要爭氣把家搞好!後天給葉子‘送路’,這也是耍人的機會.咱要鼓足勁,隻能辦好,不能辦壞,要在外麵把咱的臉麵撐進來:明日一早,二貝你去把廚子請來,咱就在院子裏支大鍋.準備菜。白銀給你娘當幫手,刁空將四鄰八舍的桌子、凳子都借來。”


    說罷,就讓老伴去拿了算盤,一宗一宗計算來多少客?切多少肉?炸多少豆腐?熬多少蘿卜?炒多少白菜?下多少米?喝多少酒?吸多少煙?一直又忙亂了一個小時,家庭會議才得以閉幕。曆年來的家庭會議,這一次算是圓滿的。二貝和白銀一進廈房,白銀就說:


    “哈,爹這次總算聽了你的話了!”


    二貝說:


    “爹心裏還想不大通呢。爹是有知識的人,有些事能想得通,有些事就鑽了牛角。後天待客,爹是押了大注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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