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曆十四的晚上,月亮是出奇地明亮。公社的露天電影院在放映電影,後塬村的自樂隊在嗚嗚哇哇地吹嗩呐,而關山公社的社火隊來了上百人的隊伍,在鎮街的丁字街口拉開場子,鬧得十分紅火,鑼鼓一聲高過一聲,聲聲入耳。韓玄子家的院子裏,安裝了六個大燈泡,人忙得不亦樂乎。肉是大清早就煮了的,三指厚的肥膘,磚麵一樣的塊頭,紅糖熬就的醬,塗得紫裏透紅,紅裏泛紫。七隻母雞,十二隻公雞,在一陣小錘兒的擊打下,一命嗚呼,滾燙的一盆開水澆了,絨毛脫盡,硬翎也掉了,剖腹挖肚,油鍋裏就炸得嗶嗶叭叭響。魷魚、海參是沒有的,但卻有娃娃魚,是特意托人從縣上弄來的。廚師們是遠近的名廚,他們三十年、四十年的做菜經驗,都是蒸碗肉:方塊、長條、排骨、酥片、肘子,至於別的烹調技術,他們是束手的。而魚雖產於鎮前河中,但山地人沒有吃魚的習慣,隻是.娃娃魚被城裏人吹捧得神乎其神之後,方有偶爾動口的,所以這些廚師們並不精於操作,隻好雞上油鍋,魚也上油鍋。這魚也怪,死而不肯瞑目。堂屋裏,八條丈三長凳,支著四張大案,切蘿卜的切蘿卜,剁紅薯的剁紅薯,刀響,案響,凳子也響。二貝領著人在院子裏挖灶坑,灶坑是七個連環,壘起灶洞,越來越高,越高越小,前是大環鍋,後是二環鍋,再是大鍋,凸鍋,鋁鍋,甑鍋,薄鍋。大環鍋灶口搭上火,火順坑道人內,一鍋水開了,七鍋水都開。白銀在堂屋,寸步不離娘,娘切菜,她切菜,娘燒火,她燒火。耳朵裏卻總是聲聲鑼鼓響,偷空出來解手,趴在廁所後牆往鎮街方向看,那裏半天映紅,聲響喧天,好一陣心急火燎。走回來,切菜切得又大又粗,燒火燒得毛毛草草,洗盆洗碗也濕水淋淋擦不幹。娘就發急道:


    “白銀,白銀.你這是幹的什麽活?”


    白銀說:


    “娘,鎮街好熱鬧哩!”


    二貝聽見了,惡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家裏不時有人進來。韓家族裏的一些長者,當隊長的侄兒,鞏德勝的棗核女人,水正的獨眼老爹,都來了。他們說是來看看籌辦的如何?有沒有可以幫忙的?然而,不僅未能幫上忙,反倒忙上加亂,又耗費了許多炭火、茶水、煙卷,韓玄子卻已經心滿意足,感激地說:


    “啊,真虧你們這般關心!有什麽要幫忙的呢?你們這一來,幫忙不幫忙,就夠我高興的了!”


    一切該準備的都準備了,隻等明日搭籠上鍋了,大家都坐下來洗手歇氣,等著二貝娘做飯來吃。那當侄兒的隊長卻早出去請了那自樂隊來,說是賀一賀喜。那六個吹嗩呐的老漢就努著腮幫吹花鼓調“十愛姐兒”。調兒吹過三遍,有一老漢,雙目俱盲,清朝末年人氏,當一輩子光棍,唱一輩子花鼓,卻老不死,便從一愛唱起。咿咿呀呀唱到七愛,愛的正是姐兒的好裙子,二貝就一拉白銀,如魚脫網,雙雙向鎮街丁字街口跑去。


    丁字街口,火把燈籠一片通明,人圍得城牆一般。小兩口誰也顧不及誰了,隻是往人窩裏鑽。白銀個頭小,身小瘦瘦的,終於擠進去,裏邊正耍“活龍”。兩條龍,一是紅龍,一是白龍,各是七人組成。紅龍的人一身紅絨衣,或是女人的紅毛衣,頭紮紅綢。白龍的人一身漂白布衣,或是將白裏子棉襖翻過來,頭包白布。在緊鑼密鼓聲中,兩廂忽上忽下,互絞互纏,翻。旋,騰,套。最是那搖龍尾的後生,技藝高超,無論龍頭如何擺動,終是不能將他甩掉。“活龍”耍過,便是“走魔女”。七個妙齡女子,頭上腳上穿綢著緞,還鑲著金絲銀線,在燈光下如繁星綴身。那粉紅的裙子一層一層拖下來,下沿是以竹圈兒垂著,然後忸怩百態,一手執紗,一手提蓮花小燈,作碎步狀,酷似騰雲駕霧,更如水麵漂浮。觀看者一聲兒叫好,評價誰個走勢好,“魔女”們越發得意,愈走愈歡。接著,一聲長號,清悅驚人,便有十三個男扮女裝的踩高蹺的人跑出來,再一細看,那領頭的卻是戴有胡須的男子。刹時間鏘鏘鏗鏗,喊殺聲連天,白銀看不懂,不知道這是什麽內容,旁邊有人說:


    “這是十二寡婦征西!”


    “哪是佘太君?哪是楊排風?”白銀知道這個典故,扭過臉兒直問。


    “這不是白銀嗎?”旁邊的人卻叫道,“你爹沒來嗎?”


    白銀看清了,是公社王書記。


    “王書記也來了!”白銀說,“我爹在家忙哩,明日你早早來呀!”


    王書記說:


    “你爹忙,我就不去了。你回去告訴你爹,縣上傍晚來了電話,縣委馬書記明日要到公社來,給一些人家拜年。讓你爹明日中午一定到公社來迎接迎接。”


    白銀說:


    “我爹哪能走得開呀?!”


    王書記說:


    “說不定馬書記還要到你們家拜年哩!你給你爹說了,他必會來的。”


    一直到月兒偏西,熱鬧的場麵才慢慢散了。白銀在街口碰上了二貝,兩人走回來,廚師們、幫忙的人都回去了,院子裏燈光已熄,堂屋裏還亮堂堂的。韓玄子坐在火盆邊吸煙,說:


    “你們也真會快活,刁空就跑了!”


    白銀把見到王書記,王書記說的要迎接馬書記的事給爹敘述了一遍,說:


    “明日正忙,哪有空去迎接他呀!”


    韓玄子說:


    “還得抽空迎接呢!公社能看上叫我去迎接,咱便要知趣,要麽,就失禮了。不知馬書記來給哪幾家拜年?”


    二貝說:


    “說不定還要到咱家來呢。”


    他的話,不是認為馬書記來了就會使韓家光榮;相反,他擔心馬書記來了,會不會反感這麽大的席麵?


    “能來就好了!”韓玄子說,“正趕上咱辦事,那這次待客就更有意義了!哎呀,那得再去備些好酒呀!”


    二貝說:


    “爹,你現在買了多少酒?”


    韓玄子說:


    “瓶子酒十五瓶:四瓶‘杜康’,三瓶‘西鳳’,六瓶‘城固大曲’,兩瓶‘汾酒’。散‘太白’二十斤。散‘龍窩’十二斤。葡萄甜酒六斤。怕不夠哩,明日再看,若不行,就隨時到你鞏伯那兒去拿。不要他甕裏的,那摻了水,我已經給他說好了。”


    二貝說:


    “錢全付給人家了嗎?”


    韓玄子說:


    “我哪有錢?先欠他的,以後慢慢還吧:”


    二貝沒有說什麽;悶了一會兒,說:


    “夜深了,都睡吧,明日得起早。”


    韓玄子卻說:


    “你們都睡,我守著。燈一拉都睡了,肉菜全堆在地上,老鼠還不翻了天。”


    他就守著一地的熟食,坐了一夜。


    天一明,是正月十五了。韓玄子沏好了一杯濃茶,清醒了一陣頭腦,兀自拿一串鞭炮在照壁前放了。十五的鞭炮,這是第一聲。有了這一聲,家家的鞭炮都響起來了。二貝娘、二貝、白銀、小女兒就都起來,各就各位,依前天晚上的分工,各負其責。吃罷早飯,廚師和幫工的全都到齊,院子裏開始動了煙火。肉香,飯香,菜香,從院子裏衝出,彌溫了整個村子,不久,親朋好友們陸陸續續就來了。本族本家的多半帶來一身衣料當禮物,有粗花呢的,有條絨的,有的確良的,有哢嘰的,有棉布的,一件一件擺在櫃蓋上。村裏的人,也陸陸續續來了,有三個娃娃的帶三個娃娃;有四個娃娃的帶四個娃娃,皆全家起營。他們不用拿布拿料,懷裏都裝了錢,互相碰頭,商議上多少禮,禮要一致,不能誰多誰少;單等著記禮的人一坐在禮桌上,各人方亮各人的寶。那些三姑六舅,七妗八姨的,卻必是一條毯子,或是一條單子,也同時互咬耳朵:上五元錢的禮呢,還是上十元錢的禮?五元少不少?十元多不多?既要不吃虧,又要不失體麵。韓玄子就讓二貝把陪給葉子的立櫃、桌子、箱子,全搬出來放在院裏上,架被子、單子、水壺、馬燈、盆子、鏡子。二貝娘最注意這種擺設,最忘不了在盆子裏放兩個細瓷小碗,一碗盛麵,一碗盛米,旁邊放一把新筷子。這是什麽意思,她搞不清,但世世代代的規矩如此,她隻能神聖地執行。


    人越來越多,屋裏、院裏擠得滿滿堂堂。能喝茶的喝茶,能吸煙的吸煙,不喝不吸的人,就在屋裏角角落落觀看,指點牆上的照片,說那是大貝,那是大貝的媳婦,然後海闊天空地議論一番大貝如何有本事,大貝的媳婦是城裏人,又如何好看。


    韓玄子是不幹具體活的。他是一家之主,此時卻顯示了一國之君的威風。對於幹活的人,是招之即來,揮之即去;而客人一到,笑臉相迎,煙茶相遞,大聲寒暄。在吆三喝四、指揮一切中,又忘不了招呼小女兒,讓注意一些孩子,萬不能撕了門上對聯,萬不能折了院中花草。


    氣管炎最為積極,馬前馬後,尋桌子、找凳子。一忙就咳嗽,一咳嗽就憋死憋活,腰彎得像一張弓。間或就溜到廚房,偷空抓一片肉在嘴裏吃了,別人看見,就忙說:是爛了、爛了!


    十一點鍾,韓玄子把侄兒隊長叫到一邊,說:


    “縣委馬書記要來,公社要我也去迎接。我去看一下,說不定馬書記也要來給咱拜年!你在這裏指揮,我不回來,不要開飯。”


    韓玄子一走,侄兒隊長竟將馬書記要來的話向來客宣布了。這消息使眾人瞠目結舌,議論鼎沸,沒有一個不激動、不羨慕的。當下有一群女人進屋圍住了葉子,說:


    “你好福命,馬書記也來為你‘送路’了!”


    消息很快又傳到村裏,一些不準備來的人也都來了。狗剩、禿子吃罷飯又要去加工廠,聽到這消息,好不為難:去韓家吧,人家未叫;不去吧.怕又從此更使自己孤立,王才就是例子。想來想去,就打發老婆娃娃也拿了禮錢來了。


    到了十二點,禮單上密密麻麻寫滿了人名,小女兒一直在旁看著所收到的禮錢,最後跑去對娘說:


    “娘,一百八十元呢!”


    娘說:


    “這就好了,可以還帳了。我直擔心你爹這兒那兒借,客待完後怎麽給人家還呀!”


    十二點半,飯菜全部做好,韓玄子沒有回來,不能人席。有人就不停地問:還不吃飯嗎?肚子已經饑了!又過了一個小時,飯菜開始涼了,韓玄子還沒有回來,客人有些亂了,喊肚子饑的人更多了。侄兒隊長也急了,對二貝說:


    “咱伯怎麽還不回來?你去公社看看。”


    二貝到公社大院,大院裏並沒有人。門衛老頭說:馬書記一來就到後塬一家專業戶那裏拜年去了,公社幹部也全去了,韓玄子也跟去了。二貝回來說:還得再等等。


    家裏人著急,韓玄子更著急。他趕到公社後,王書記他們已陪馬書記去了後塬,他便馬不停蹄攆了去。馬書記在那家專業戶裏,問這問那,隻是不立即走開。他拉過王書記說:


    “馬書記下來還到哪裏去?你沒說我今天待客嗎?能不能到我家去?”


    王書記說:


    “馬書記說了,從這裏回去,再去王才家拜年。”


    “王才家?”韓玄子大吃一驚,“王才是什麽東西,馬書記去.給他拜年?”


    王書記擠了擠眼,悄聲說:


    “我也捉摸不透,他怎麽就想起去王才家?他哪兒就知道個王才?!而且說王才的加工廠是個好典型,他要實際看看,準備將加工廠所需的麵粉、油、糖納入供應指標。”


    韓玄子霎時間耳鳴得厲害,視力也模糊起來,好久才清醒過來,問:


    “馬書記怎麽會知道王才的加工廠?”


    王書記說:


    “馬書記說他收到王才的一份申請報告。這王才j這申請怎麽不讓咱公社知道知道?!”


    韓玄子叫苦不迭:


    “他通天了!他競能通天了!”


    兩人默默地站在那裏,互相對火點煙。暖洋洋的太陽照著他們,身下的影子拉得長長的,韓玄子第一次突然發現,那煙影在地上,不是黑的,也不是黃的,竟是一種暗紅的顏色。


    “那,”韓玄子抬起頭說,“這麽說,就不到我家去了?家裏來了一院子客呀!”


    王書記說:


    “這樣吧,到王_才家,我和張武幹陪同就行了,你把公社別的幹部叫到你家去,改日咱再喝酒吧。”


    “這,這……”韓玄子難堪極了。


    “沒辦法,偏偏馬書記今日來,我不能不陪呀!”


    從後塬返回公社大院,馬書記歇了一會兒,就要動身去王才家。當下王書記就派人小跑先去通知王才,自個倒勸馬書記先喝喝茶。


    王才今日一露明就開始生產,半早晨,小女告訴說韓家去的客很多,他心裏就亂糟糟的,小女再要說時,他打了她一個耳光,罵道:


    “你喊什麽?你不喊怕人當你是啞巴?淘米去!”


    小女不知其故,嗚嗚哭著淘米去了。他又覺得把孩子委屈了,隻是悶著頭攪拌麵粉,攪拌完,又去油鍋上忙活,炸了十幾斤豆角糖,然後,又去案上包餃子酥糖。媳婦說:


    “你去吃點飯吧,”


    “不饑。”他隻是不去。


    這時候.公社報信人飛馬趕到,說縣委馬書記要來拜年。王才癡癡地聽著,如作夢一樣;聽完,倒冷冷一笑,又坐下忙他的了。那公社報信人氣得大叫:


    “王才,你好大架子!馬書記要來拜年,你競帶理不理?!你知道不,人家批準你的麵粉、油、糖列入供應指標的報告來了!”


    王才這才一驚,說:


    “這是真的?”


    “真的。”那人說。


    “不日弄我?”


    “誰日弄你?”


    王才大叫一聲:


    “啊,馬書記支持我了!馬書記來給我拜年了!”


    邊叫邊往出跑,跑到大場上,場上沒人,自覺失態,又走回來,張羅家裏的人放下手裏的活,掃門院,燒茶水,自個又進屋戴了一頂新帽子。


    最高興的,還有狗剩和禿子。他們也停止了生產,急忙趕回家來找老婆、娃娃,讓他們不要去韓玄子家吃席了。但家門上鎖,人已經去了。禿子就跑到韓玄子家外的竹林邊上,粗聲叫喊自己的老婆,說:


    “回吧,馬書記要給王才拜年了,要支持我們工廠了!”


    韓家院裏正是人人饑腸轆轆,對遲遲不開飯極為不滿,有人發現廚房後簷的荊笆上窩有軟柿,便偷偷地上去拿了來吃。聽到禿子叫喊,就炸開了,說:


    “什麽?馬書記不到這裏來,去王才家了?”


    有人立即跑出來看熱鬧。更多的人則疑惑不解,以為是謠言。出來的人看見了禿子。禿子的老婆正對禿子說:


    “飯還沒吃呢,我已上了二元錢的禮了!”


    禿子說:


    “不要了,隻當是咱丟了,失了,喂了豬了!”


    二貝娘正隨著一些客人出來看究竟,聽了這話,氣著說:


    “禿子,你嘴裏放幹淨些!我稀罕你家來嗎?去叫你請你了嗎?你這麽沒德性的,你罵誰呢?”


    禿子說:


    “我就罵了,你把我怎麽樣?你們還想再壓我嗎?你們厲害,有錢有勢,可馬書記怎麽不到你家來?!”


    “你這條狗!”二貝娘氣得手腳直抖,眼淚花花的。二貝跑出來,拉住了娘,禿子一見二貝,低頭就逃走了。


    這一下,院子裏的人都知道馬書記是真的不到這裏來了,有一些人就向王才家跑去。一人走開,民心浮動,十人,二十人,也跟著去了,院子裏頓時少了許多。二貝娘膽兒小,心事大,擋這個,拉那個,急得眼淚又流下來,對二貝說:


    “你爹呢,你爹死到哪兒去了?他不回來,這怎麽收拾!不等他了,咱開飯,開飯!”


    就讓侄兒隊長安排客人入席,隊長喊氣管炎,讓把桌子往堂屋搬,把所有門扇卸下往院子擺。堂屋是上席,院子裏是下席,各就各位。但隊長喊了幾聲,卻沒了氣管炎的人影;他早到王才家去了。


    好容易人入了席,韓玄子和四個公社大院的幹部回來了。人們一看,韓玄子臉色鐵青,雖還在笑,笑得苦澀,笑得勉強。所領的四個公社幹部,一個是管生產的小夥,一個是抓計劃生育的婦聯主任,一個是會計,一個是管多種經營的老頭。韓玄子讓四個幹部堂屋坐了,叫二貝放一串鞭炮,然後將酒取出,涼菜端上,給各位敬酒。


    韓玄子說:


    “坐了幾席?”


    二貝說:


    “十五席。”


    二貝娘說:


    “村裏好多人都走了,去王才家了,還等不等?”


    韓玄子說:


    “不等了!走了韻就走了吧!”


    便自個端了酒杯,站在堂屋門口,高聲說:


    “一杯水酒,都喝啊!”


    眾人眠了一點就放下,他卻一仰脖子將滿滿的一杯灌下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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