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書記在王才的加工廠裏,一邊細細觀看操作,一邊問王才籌建的過程,生產的狀況和銷路問題。聽著聽著,他高興得直拍自個腦袋。他的腦袋光亮,肉肉的,無一根毛發。這是一位善眉善眼的領導,不但無發,亦無胡須,人稱“和尚書記”。這“和尚書記”開的會多,管的事多,抓的點多,尋的人多,唯獨睡覺時間不多。雖是“和尚書記”,但由於他有膽有識,有勇有謀,全縣基層幹部又無不懼怕他三分。他當下就對王書記說:


    “你們公社有這麽個大能人,你們怎麽不聲不吭?!”


    那眉眼兒還是善善的,質問卻使王書記張口結舌了。


    王才說:


    “這也全虧公社支持哩!隻是我才幹起來,咱是農民,沒幹過工,也沒經過商,試著撲騰哩。”


    馬書記說:


    “就是要試著撲騰。現在的農民,僅僅靠那幾畝地,吃飽可以吃飽,但日子也不會過得太好,這就要向農工商三位一體發展!南方一些地方,人家就是這麽成起事的。我還以為咱山地沒這個基礎,你倒先闖出路子了!王才,我得謝謝你哩!”


    “謝謝我?”王才失聲叫了起來。


    “是要謝謝你!全縣有條件的都來學你。不要說幾百戶、幾千戶,就是十幾戶,那也會了不起的!現在廠裏是多少人?”


    “十八人。”王才說。


    馬書記說: 一


    “還可以多。”


    狗剩在旁插嘴說:


    “我們還要買烤烘機,做麵包、點心哩!我們正在搞上下班作息時間、崗位責任製這些規章製度,要逐步走上正軌哩!別看我們經理貌不驚人,那肚子裏,是下水嗎?不,是氣派,是技術,是才幹啊!”


    馬書記問:


    “誰是經理?”


    狗剩說:


    “就是王才呀!”


    王才忙用腳踢狗剩,馬書記就笑了:


    “是才幹,是才幹!不露山不露水的,還真看不出哩。我一收到那份報告,就高興得連夜找了副書記和縣長都看了,報告寫得不錯,你是什麽文化水平?”


    “中學沒畢業。”王才不好意思了。


    “哈,那報告有理有據,又蠻有文采哩!”


    王才不敢說這報告是二貝寫的,偷眼兒看王書記的臉色,王書記正對他笑,拍拍他的肩,說:


    “王才,馬書記都在支持了,好好幹,以後有什麽困難,你就直接到公社技我啊!你怎麽總是不來呢?”


    王才嘿嘿地也笑了:


    “這都怪我沒出息呢,我走不到人前去呢。”


    王才的媳婦已經在院裏安放了八仙桌,桌上一盤一盤堆滿了各種酥糖,悅聲地招呼客人品嚐。院門口,一夥人擁在那裏,或爬在牆頭上,指指點點議論誰是馬書記,終於看清一個和尚腦袋,和小個子王才坐在一條凳子上。就有人說:


    “謔!王才和書記平起平坐了!”


    王才看見門外亂哄哄的,就喊著讓都進來。那些人卻不敢進,後邊的一推,前邊的人不自覺地前傾,前腳就進來了。進來一條腿,身子就進來;進來一個,八個、十個、二十、三十,就全進來了。這些鄉親,王才個個認識,但很久以來,這裏門坎雖不高,又無惡狗,卻是不肯到這家院內來的。這陣進來,便四處觀看,一邊看,一邊大驚小怪。那狗剩和禿子就輕狂忘形,介紹這樣,又介紹那樣。還拿了酥糖讓外人嚐。禿子說:


    “我就說了,王才不是等閑之輩,能翻江倒海成氣候哩!怎麽樣?來不來?要來,我給你走後門!”


    “這能成?”那些人問。


    “怎麽不成?馬書記是共產黨的書記,是社會主義的書記,他來給王才拜年,就是代表黨,代表社會主義來的!你算算,眼下在這鎮子上,最有錢的是誰?王才。最有勢的是誰?還不是王才?!”這是狗剩在回答。


    氣管炎就擠過來,說:


    “狗剩哥,要我不要?”


    “你?”狗剩說,“這要研究研究,我們廠也不是什麽人都要,這要看身體行不行?衛生不衛生?是不是耍奸取巧?是不是小偷小摸?你不是跟韓先生跑嗎?”


    氣管炎說:


    “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哩,你揭什麽短?”


    說著就從懷裏取出一串鞭炮,站在大門口放起來。這鞭炮是他特意兒為韓家買的,卻在王才家門口大放一通。


    隨同馬書記一塊來拜年的,是縣委宣傳部的通訊幹事。末了,他要為馬書記和王才照個相。王才人不景氣,一輩子也沒有進過照相館,當下倒不好意思了。馬書記說:


    “王才,照一張,從初三起我就全縣跑著拜年,又都願意和主人留個影。你們好好幹,今年夏季,縣上要召開個體戶和專業戶的代表會,全縣人民還要給你們披紅戴花呢。”


    王才就正正經經和馬書記站在一起,王才的媳婦卻把王才拉過去,說:


    “你就這一身油漬麻花的衣服呀?快去換身新棉襖!”


    “這身就好!”王才邊說邊去作坊拿了一件生產時係的圍裙,說,“這就更好了,幹啥的穿啥嘛,明年,作一套工作服。”


    直到下午三時,馬書記才離開了鎮子。但是鎮子裏的議論競一直延續了三天。人們在家裏談說這件事,在街巷碰頭了還是談說這件事。三天後,要求加入加工廠的又有了四人,當然都是王才精心挑選的。同時,縣上寄來了王才與馬書記的合影照片,放得很大。王才的形象並不好看,衣服上的油垢是看不見的,但他並沒有笑,嘴抿得緊緊的,一雙手不自然地勾在前襟,猛的一看。倒像一個害羞的孩子。


    王才卻珍貴這幀照片,花了三元錢,買了玻璃鏡框裝了。中堂上原是小女兒布置的,滿是美人頭的年曆畫,王才全取下來,隻掛兩個鏡框:一個是專業戶核準證,一個就是這合影。媳婦說:


    “那畫多好看呀,紅紅綠綠的。”


    王才說:


    “你懂得什麽?這就是保證,咱的靠山呢!”


    於是,王才家裏的人開始抬頭挺胸,在鎮街上走來走去了。逢人問起加工廠的事,他們那嘴就是喇叭,講他們的產品,講他們的收入,講他們的規劃;講者如瘋,聽者似傻。王才知道了,在家裏大發雷霆:


    “你們張狂什麽呀!口大氣粗占地方,像個什麽樣子?咱有什麽得意的?有什麽顯擺的?有多大本事?有多大能耐?咱能到了今天,多虧的是這形勢,是這社會。要是沒有這些,你爹還不是一天隻掙六分工?就是加工廠辦起來,還不是又得垮下來!記住,誰也不能出去說東道西,咱要踏踏實實幹事,本本分分做人!誰也不能在韓家老漢麵前有什麽不尊重的地方!”


    王才說著,自己倒心酸得想流眼淚,他也說不清自己心中複雜的感情。家裏人從此就冷靜下來,再不在外報複性地誇口了。當然,王才這話是對家裏人說的,家裏人沒有對外提起,外人是不知道的,韓玄子更是不知道。那天,公社幹部送走馬書記後,王書記和張武幹就又趕來參加韓玄子家的“送路”。來時,客人已吃罷飯散了席。二貝和白銀不在,還送借來的桌椅板凳、鍋盆碗盞去了。二貝娘在院子裏支了木板,鋪了四六大席,將大環鍋裏的剩米飯晾起來;米下得太多了,人走得太多了,剩了近一半。二貝娘見王書記他們進了院,乍拉著雙手叫道:


    “王書記,張武幹!”


    聲音顫顫地說不下去了。王書記問:


    “老韓呢?”


    “睡了。”二貝娘說,“人還沒走清,他就喝醉了,睡了。”


    兩人進了臥室,韓玄子聽見響動要翻身起來,兩人勸睡下,老漢卻還是起來了,昏昏沉沉的,卻要給他們重新備飯備菜備酒。兩人推辭不過,吃喝起來,韓玄子說:


    “我特意留下來一瓶汾酒,來,咱喝吧,我知道你們是要來的。你們信得過我,我也信得過你們啊!”


    兩人不讓老漢再喝,韓玄子卻堅持自己沒醉。喝過三盅,韓玄子卻沒了話,王書記和張武幹也沒了話,三人隻是悶悶地喝。間或隻是:


    “喝呀!”


    應聲道:


    “喝。”


    就喝了。


    二貝和白銀送還了東西回來,又在院裏拾掇了好長時間,競才知道爹在堂屋裏陪王書記他們喝酒,覺得奇怪:多少年來,他們喝酒總是吆三喝四,猜令劃拳的,今日怎麽卻喝啞酒?


    二貝娘說:


    “你去給王書記他們敬酒,不敢讓你爹再喝了;喝多了,晚上非發脾氣不可.家裏又不得安生了,明日還要到白溝去呀!”


    二貝走進堂屋,給王書記他們敬了酒,見爹眼光發直,就說:


    “爹,你不敢喝了,我來陪王書記、張武幹吧。”


    韓玄子說:


    “我沒事。你去把葉子叫來,我有話給她說。”


    葉子去泉裏挑水,回來了,韓玄子說:


    “葉子.明日你們那邊招待幾席客?”


    葉子說:


    “不是給爹說了嗎?那邊沒人手,不招待村裏人,本家是一席;咱這兒本家去兩席,再沒人了。”


    韓玄子說:


    “你聽爹說,今天咱飯菜剩得多,今夜晚,你們把這飯菜拿


    過去,明日就多待幾席,要麽剩下也吃不完。二貝,你去村裏,多叫些人,明日能去的就都到白溝去!”


    按風俗,“送路”後,第二天就在男方家舉辦婚禮——天一明,新女婿領了幫工的人,到女方家放鞭炮,提禮物,抬箱抬櫃。然後新嫁娘披紅戴花,到男家一拜天地,二拜列祖,三夫妻對拜,就人洞房,坐一新席,一天一夜競不吃不喝不屙不尿了。然後是嗩呐鑼鼓的吹打,然後是杯盤狼藉的吃席——當然,葉子和三娃是屬於先結婚後儀式,一切程序就有了理由取消和減少,他家的待客純屬象征性的了。但韓玄子酒後卻撕毀了先前的協議,又要再大鬧一次。葉子是聽爹的;三娃有意見卻不敢發作;二貝也是不滿,但立即又體諒了爹;一肚子的無限同情,出來對娘說了,心裏還是酸酸的。娘說:


    “就全依你爹吧,要不真會傷透他的心哩。”


    “這全是爹自已作弄了自己呀!”一出門,不知怎的,二貝眼淚倒要流下來。他在村裏請人,自然也有答應去的,但也有一些婉言推辭的,那氣管炎,競叫道:


    “我明日要上班呀!”


    “上班?”二貝也胡塗了。


    “到加工廠上班呀!”


    二貝死死地盯著他,兩個鎯頭似的拳頭提在了腰間,但他沒有打,也沒有罵,那麽一笑,就走了。


    氣管炎在第二天上班的時候,王才卻突然宣布拒絕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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